內觀一生活的藝術(十八)
(2014-06-30 10: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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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慧的訓練
持戒和修定都不是佛陀獨特的教導。這兩者在佛陀開悟之前都已廣為人知,且行之已久。事實上,他在尋求解脫之道時,曾跟隨兩位老師修定。所以在修定方麵,佛陀的教導和傳統的宗教並沒有多大的差異。所以宗教都強調道德修養的必要性,並且也都可以藉著祈禱、宗教儀式、斷食、苦行、或是種種禪坐方式達到喜悅的境界。這類修行的目的,隻是為了求得高度集中的禪定狀態,也就是宗教神秘論者所經曆的“狂喜”的狀態。
這種專注力的訓練,即使尚未發展到最高境界,也有極大的助益。因為藉由注意力的轉移可以使心靜下來,否則就會起貪愛和瞋恨。例如,為了防止怒氣的爆發,慢慢地數到十,就是一種“定”的基礎形式。其他更明顯的方式,就是複誦字或咒語,或專注於一個視覺對象。這些方法都能見效,因為當注意力被轉移到不同的對象上,心就會變得寧靜安詳。
然而,用這種方法得到的寧靜,並不是真正的解脫。無庸置疑的,修定會帶來極大的好處,但效果隻限於心的意識表層。早在現代心理學發明的二十五世紀之前,佛陀就已經體悟到潛意識的存在,稱其為“隨眠”(anusaya,潛藏心內底層的不淨煩惱)。佛陀發現,轉移注意力可以很有效地在意識層麵對付貪愛和瞋恨,但是並無法真正將其去除,反而將它們推進深層的潛意識中,在那兒它們雖屬於冬眠狀態,卻是一樣的危險。在心靈的表層,可能顯得平靜祥和,但是心底深處卻有如一座潛在的火山,充滿了被壓抑的負麵情緒,遲早會爆發開來。佛陀曾說:
一棵根深蒂固的樹,即使被砍伐了,仍會生出新芽;如果貪瞋的積習未被根除,痛苦就會一再地重現。(注一)
隻要貪、瞋、癡的根仍存在潛意識中,一逮到機會,它就會發芽重生,帶來痛苦。正因為如此,成佛前的悉達多王子,當時已經達到了修定所能成就的最高境界,然而,他不以為他已經達到解脫,而決定繼續尋找離苦得樂之道。
他看出兩個選擇。一個是欲樂之路,就是放縱自己去追求一切感官得享樂。不論我們是否自知,欲樂正是一般世人所選擇的路。但是他清楚地看出,這個選擇並不能帶來真正的快樂。因為宇宙間沒有人能夠永遠事事如願,或是終其一生心想事成。走這條路的人,當他們無法如願時,就會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也就是說,他們因為失望和不滿足而痛苦。但是,即使事情如其所願,他們也同樣會痛苦;因為他們擔心所喜愛的東西會消失無蹤,他們害怕這滿足的一刻,瞬間即逝;而事實上,世事正是如此變幻無常。這樣的人,內心永遠不安,他們會不斷地追尋、得到、又失去。未成佛前的悉達多在離開世俗生活、出家修行之前,曾親身經曆過這條路,所以他知道欲樂絕不是通往安詳之路。
另一個選擇是苦行之路,就是自我約束,刻意不去滿足自己的欲望。在二千五百年前的印度,這種自我否定的苦修方式曾經被發展到極致。苦行者避免所有的享受,並且可以虐待自己,讓自己遍嚐煎熬。苦修所持的理論基礎,是認為藉著自我處罰,可以克服貪、瞋的習性,從而淨化內心。在全世界的宗教生活裏,這類苦修是很普遍的現象。悉達多王子出家之後,曾經曆了多年的苦行生活,試過多種苦修的方法,直到變得瘦骨嶙峋,仍不得解脫。他因此體悟到,虐待身體並不能淨化心靈。
事實上,苦行的自我約束並不需要這麽極端。我們可以用比較溫和的方式,來避免引發不當行為的欲望。無論如何,適度自我約束的苦行,顯然比自我放縱的欲樂要好得多;因為這種修行,至少可以讓人避免不道德的行為。但是,如果自我約束是靠自我壓抑而來,那麽心理壓力會增強至危險的地步。所有壓抑的欲望會有如洪水一般,在自我否定的堤防後麵彭湃洶湧;終有一天,滾滾洪流會決堤而出,大肆破壞。
隻要貪瞋的根仍在心裏,我們就不能享有真正的安詳。持戒雖然有所幫助,但不能隻靠意誌力去把關;培養定力確實有用,但也隻能解決部分的問題,不能解決內心深處煩惱的根本、汙染的根源。隻要這些根仍舊深埋在潛意識中,就不會有真正持久的快樂,也無法解脫。
但是,如果能將習性反應的根源從心中斬除,那就不用擔心不良的行為會一再出現,也沒有必要壓抑自己。因為導致不良行為的衝動已經消失。當我們不再有尋尋覓覓或自我否定的壓力時,就可以真正生活在安詳之中。
有一個方法可以讓我們深入內心,鏟除貪、瞋、癡的病根。這方法就是佛陀發現的:智慧的訓練,這引導他開悟,它稱之為內觀,是培養洞察力,以觀察自身的本質。藉著這種洞察力,一個人可以辨識並止息痛苦的原因。
佛陀發現這個方法而獲得解脫,並且終其一生,以此法教化眾生。它是佛陀教導中獨特之處,也是佛陀最重視的一部分。佛陀曾一再地強調:
以戒而得定,則定力有成且殊勝;以定而得慧,則智慧有成且殊勝;以慧作根基,則遠離煩惱與不淨。(注二)
“戒”和“定”本身雖然有價值,但真正的目的,是為了開發“慧”。隻有開發智慧,才能讓我們在自我放縱和自我壓抑的兩種極端之間,找到真正的中道。藉著持戒,我們可以避免做出不正當的行為,可以避免內心的強烈激動;藉著修定,我們進一步使心平靜,同時使心成為一個有利的工具,以便檢查自己;但是,唯有藉著培養智慧,我們才能透視內在的實相,遠離所有的無明和執著。
八聖道中有兩個部分是屬於智慧訓練的範疇,那就是正思維和正見。
正思維
在練習內觀之前,並不要求自己在禪修時一念不生。即使念頭不斷,隻要維持每一個當下有覺知,就可以開始修習內觀。
此時,念頭或許仍在,但思考模式的本質起了改變。隨著對呼吸的覺知,貪愛和瞋恨已漸漸平息。就意識表層而言,心已經變得平靜,並且開始思惟“法”以及離苦之道。剛開始觀察呼吸時所產生的困難已經過去,或至少已被克服了一大部分。這時,可以接著練習下一個步驟——正見。
正見
正見是真正的智慧。隻思惟真理是不夠的,我們必須親身去體悟真理,看清事物的本來麵目,而不僅僅看其表麵。真理是一個實相,唯有靠我們親身去體驗,才能洞察其最終實相,並且止息苦惱。智慧可分三種:聞慧(suta-maya panna),思慧(cinta-maya panna),修慧(bhavana-maya panna)。就字麵上而言,“聞慧”就是聽來的智慧,例如藉著看書、聞法或聽演講,而從別人那裏學來的智慧。這是接受別人的智慧成為自己的智慧,而這種接受也許是源自於無明。舉例而言,一個人生長的地區,如果有某種特殊的意識形態、崇信某個宗教、或有某些特殊的風俗習慣,那麽這個人可能會毫不質疑就接受了當地的意識形態。這種接受可能是來自貪婪,因為當地的領導者可能會宣稱,隻要接受固有的思想,傳統的宗教,就保證會有美好的將來,譬如死後能上天堂等。無庸置疑地,能上天堂是很大的誘惑,於是人們都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種接受也可能是基於畏懼:有的領導者知道,人們會懷疑當地的意識形態,所以他就用威脅的方式,來使人們順服相信;警告人們若是不信,將來就會遭受到嚴厲的處罰,例如死後下地獄等。人當然不想下地獄,所以隻有咽下心中的懷疑,而接受當地的信仰。
無論這接受是由於盲目的信仰、貪婪或是畏懼,聞慧終究不是自己親身體悟的智慧,充其量隻能算是借來的智慧。
第二種思慧是知性上的理解。就是在聽聞和閱讀過某種說法之後,予以思量,考慮其是否合理、有用且實際,考量後覺得滿意,才信受奉行。然而思慧仍然不是我們自己的洞見,隻是把聽來的智慧,予以知性的判斷罷了。
第三種智慧是來自於個人對真理親身的體驗與領悟。這種修證而來的智慧,可以改變內心的本質,繼而改變個人的生命。
在世俗的事物上,並不一定要用到修慧。例如火的危險性,隻要聽人形容或自己推理一番,就足以確信。如果堅持要跳進火堆中,才肯接受火會傷人的事實,就未免太愚蠢了。但是,就法的層麵而言,來自於實證的智慧非常重要,因為唯有修慧,才可以讓我們根除習性反應。
聞慧和思慧的益處在於激勵並引導我們,走向實證的修慧。如果我們對於聞慧,毫不質疑就接受,它就會成為證得實相的障礙。同理,如果我們隻是滿足於思考、研究及理解真理,卻不努力去直接體悟,那麽所有的思慧都將成為解脫的障礙而非助力。
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經由實際經驗,來了悟真理。隻有透過親身的體驗,才能使心解脫。別人對真理的領悟,並不能使我們解脫。就連佛陀的開悟,也隻能使一個人解脫——就是佛陀自己。別人的領悟充其量隻能當作對眾生的鼓舞,為眾生指出一條明路。但追根究底,我們必須為自己努力。正如佛陀所說:
你必須自修、自悟;已到對岸的人,隻能指出那條路而已。(注三)
真理隻可以在自己身上實踐、去直接體驗。外在的一切總是不切實際。隻有在自身之內,我們才能對實相有實際、直接、而鮮活的體驗。
這三種智慧當中,前兩種並非佛陀的創見,它們早在佛陀出世前,就流傳印度。甚至佛陀在世時,也有人聲稱,可以講解佛陀所說的任何教導(注四)。佛陀對世間獨一無二的貢獻,就是教導人們去親身體悟真理,從而培養實修的智慧。這種對真理的直接體悟,就是“內觀”的修持方法。
修習內觀
內觀(Vipassana)通常被形容為靈光一閃的洞見,或是對真理的觀。這種說法固然正確,但事實上,內觀者靠漸進的方法,按部就班地,達到此種直觀的洞察力。這個方法就是修習內觀,也就是洞見的洞養,即一般所稱的內觀禪修。
Passana一字指的是“看”,也就是一般的張眼來觀察。而Vipassana指的是一種特別的觀看:對自身實相的觀察。必須將自身的感受當作專注的對象,對其做有係統、冷靜的觀察才能達成。這種觀察能揭開身心的全部實相。
為什麽選擇“感受”作為觀照的對象呢?因為透過“感受”可使我們直接體驗真理。首先,萬事萬物(六塵)必須與我們的各個感官(六根)接觸,才能顯出它們的存在,所以六根可說是我們經驗這個世界的六道門。而一旦根塵相對,各種感受就立刻產生。佛陀形容根塵相對、產生感受的過程如下:
兩木磨擦即生熱、並迸出火花。同樣地,樂觸有樂受;苦觸有苦受;不苦不樂觸,有不苦不樂受。(注五)
當身、心的六根與六塵接觸時,會迸出感受的火花。因此,感受是我們經驗世間所有身心現象的關鍵。為了要培養實修的智慧,我們必須清楚知道,自己真正經曆到什麽,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培養對“感受”的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