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夢少年時(2) 故鄉的夏天
夏天到了,天熱人困夢難醒,夢裏常回故鄉蘇州的夏天。我對蘇州度過的那段少年時光的回憶全是色彩斑斕,充滿了陽光,而且美好的記憶似乎都與暑假有關,足證我實在不是一個喜歡上學讀書的好孩子,更確切地說我討厭學校和課堂的管束。我本是洞庭太湖散淡之人,這種性格特點可能是由基因決定的,但毫無疑問在蘇州的那段少年時期被放縱和加強,由此深深地影響了我的一生。
夏天好,好在不用上學。“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早上睡到自然醒,從床席上翻身而起無需再穿什麽勞什子,赤腳踩一雙木屐到處蹓達,實在逍遙自在。大概是腳汗較多之故,我對兒時的木屐一直是鍾愛有加。我腳如我人,喜歡無拘無束,腳在木屐裏伸展自如、涼快通氣。夏天常有雷陣雨,積水中穿著木屐如履平地,比駕著水陸兩用坦克還要神氣,“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穿著它招呼街坊的小朋友們,就一個字-爽!
我的那雙木屐其實僅是二塊木板而已,都是鐵匠鋪的阿貴給我做的。我家右邊隔壁的隔壁就是一家一開間的小鐵匠鋪,老板姓蔣,唯一的工人就是阿貴,是老板娘的親戚,來自寧波鄉下。他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為人非常忠厚老實。我們住的地方是城鄉結合部,這家鐵匠店的生意就是為從蘇州婁門進城的農民打造修補一些鋤頭、鐮刀之類的小農具。要從那個年代的農民身上賺鈔票,其中之艱辛一言難盡。但恰恰是這些最貧困的勞力者,常常是樂於助人、慷慨大方。阿貴會為我留心搜集合適的木塊,用刀略微削刻成鞋型,再找來廢舊的皮帶、帆布帶一釘上,就成了我心愛的木屐。蔣老板的大兒子叫蔣大男,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和好朋友,他們一家對我的友善和照應是我少年時期歡樂愉快的一個重要源泉。
對夏天的好印象還與吃食有關,有道是萬物生長靠太陽,暑期中的水果蔬菜品種豐富,量多價也低,饑餓的記憶很少與夏天有聯係。到了夏天,後門的河上一艘艘鄉下來的船上裝滿了各種蔬果,沿河一路叫賣過去。船上的鄉人常會抓起一個黃金瓜,在河水中漂一漂,用大手一拍,瓜兒在清脆聲中開裂,立即香氣撲鼻,那股甜香味沿了河順著風足可飄越百丈之遠,饞死了河邊各家各戶的孩子們。隔壁的徐家的家主在上海蜜蜂牌絨線廠做高級職員,家道殷實,常看到船靠著我家後河灘,水果一擔一擔地挑進他們家裏。我們家也會買些西瓜堆放在客堂角落裏,讓我天天也有個盼頭。不過吃得更多的是黃瓜、南瓜和甜蘆粟[1]這些下裏巴人的貨。甜蘆粟常常是買菜時搭來的,半賣半送幾乎不用花錢。我家也自種南瓜,瓜藤爬到瓦房頂上,一個夏天也有幾十個南瓜的收成。
家中天井的一角還栽種了黃瓜、絲瓜、辣椒和蔥蒜,在夏日的陽光下,親眼看著瓜蔬生長,看著它們攀藤、開花,然後長出誘人的果實,每天早上清點這些瓜果也是長夏一樂,這過程中的愉悅遠勝於最後的收獲。吃南瓜、西瓜時還一邊不忘收集其籽,清洗以後放在竹匾裏曬幹,最後炒成南瓜子、西瓜子,成為暑期中的又一道零食,西瓜的皮冼淨後經醃製涼幹成為吃泡飯的醤菜。整個西瓜物盡其用沒有一絲一縷丟棄,當時人們的環保標準和理念遠超今日西方的精英們,美國前付總統戈爾家的豪宅一年用電超過二十萬度,他卻因提倡環保還得了個諾貝爾和平奨,這個世界真的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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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美,最美是水蓮,“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當然孩子們更喜愛蓮蓬和鮮藕,剝出的蓮子清香可口,蓮子吃完後,把蓮蓬頭與根莖分開,蓮蓬頭中的絲狀物取出曬幹當煙絲,把根莖縷空後作煙鬥,模仿大人們騰雲駕霧。上麵照片上是蘇州拙政園,我家就在拙政園和婁門之間,步行過去不足十分鍾。今日拙政園的東北方向一大片原是荒郊野地,那裏就是我兒時的百草園,這些新鮮的美食都是在那裏採摘而來,幾乎不需要花什麽錢。我們的童年沒有電視、電腦和手機,多數人家也沒有報紙雜誌和收音機,但我們的童年時光一樣多姿多彩,有滋有味。我們天天麵對的不是屏幕中的虛幻世界,我們與自然界的動物、植物零距離接觸,共同成長。我的童年是如此的樸實、休閑和無憂無慮,環視今日世界上各地的兒童現狀,我的兒時太幸福,誰也別想與我比童年。
現在的人們似乎都不喜歡夏天,到了七、八月份電視報紙上的高溫預報常使人有“談熱色變”之感,盡管現在有了那麽多的空調。有位作家說,沒有空調的時代,熱天也並非熱死更多人,我完全讚同他的觀點。在蘇州那段歲月,我甚至不知電風扇為何物,但記憶中從未有過熱得走投無路的感覺。一般早上涼快,我們一直會瘋玩到中午。最熱的時段大約在午後二、三點鍾,吃過午飯後,我就會取下客廳的一扇木窗,這是一塊長約四尺、寬一尺多的杉木板,先用毛巾蘸了涼水把它擦一遍,然後把它一頭擱在客廳與灶間的門檻上,與地麵大約有十幾度的夾角,我就赤膊睡在這塊木板上。把灶間通向後河的門打開,從天井過客廳吹向河邊的穿堂風非常涼快,在夏蟬的催眠曲中我很快進入夢鄉。等我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多了,一天的熱潮已過。
午覺醒來生龍活虎,念頭就會轉到吃,少有男孩不貪嘴。如果那個下午運氣好的話,父親又恰巧在家,他偶爾會叫住過路的小食攤,給我來上一份下午點心,那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了。我最喜愛的點心是“蒸餛飩”,就是一般的小餛飩,放在小竹籠裏隔水蒸熟,用蘇州特產的糟油蘸了吃,太鮮美了。蒸餛飩真是夏日午後的最佳食品,絕對秒殺英國貴族的下午茶。
有時醒來看見天色變暗,烏雲密佈,那更是開心了,常常是一場雷陣雨,把地麵的暑氣撲滅得一幹二淨,涼爽透了。也不知什麽原因,每當雷陣雨過後,河裏的魚蝦好像吃了興奮劑,爭先恐後地浮出水麵來折騰。我就會拎一隻竹籃,走下河灘的石階,站在水裏捕魚捉蝦,但常常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眼看這些河蝦和“串條魚”近在咫尺,但就是捕捉不到它們,與它們的爭戰我幾乎就沒有成功過,“不是國軍無能,實在是共軍太狡猾了。”
我用“幾乎”兩字是有根據的,因為我曾經有過成功,幾十年過去了,其輝煌的戰果依然歴歴如目。那是小學剛畢業的一個暑假中,我有勞鐵匠店的阿貴為我做了一個有四個尖刺的鐵叉,大約手掌大小,然後把它綁固在三尺多長的竹竿上端。當年我家附近就是農村,出家門往東北方向走十來分鍾,就到一個稱之為“北園”的地方。提著魚叉這件新式武器 ,我在附近的小河邊溜達,記得將近中午時,天氣炎熱,魚兒躱在水草叢的下麵在午休。我瞅準了一條半尺來長的魚,用盡力氣把魚叉投擲了過去。魚叉沉入水中足有分把鍾,我屏住呼吸等待著魚叉浮起,那是何等漫長的幾分鍾啊!等魚叉浮起,一條鯽魚被帶了上來,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又是在夢中,我少年時做了太多太多抓魚的夢。我再也無心捕魚了,趕緊提著魚叉拎著魚往家趕。可惜正午時光,一路未見熟人,連個顯擺的機會也不給我。到了家中,把魚拎得高高地,大聲宣布:“今天,我請大家一起吃鯽魚燉蛋”,多年來捕魚捉蝦的失敗導致心中的鬱悶一掃而空,童年蘇州的夏天萬萬歲!
如果人生有輪回,老天啊老天,請千萬讓我重返五十年前的故鄉,再做一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小蘇州吧。又到一年暑夏時,家中有孩子的,千萬不要把他們圈進書山題海中,把暑假還給孩子,讓他們自由地編織他們夏天的夢,闔家過一個輕鬆快樂的夏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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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蘆粟,即甜蘆粟,學名叫糖高粱,也稱蘆穄、蘆黍、蘆稷,甜秫秸、甜稈、甜高粱和高粱甘蔗,是高粱的一個變種,長相也與高粱相似,一般有紅、青兩種。說起甜蘆粟,不少中老年人都不會陌生。可惜隨著經濟發展,這種價廉物美的“天然綠色食品”已經淡化為兒時的記憶。
【本文是我的童年回憶係列“夜深忽夢少年時”中的一篇。正是一年盛夏時,十分想念兒時故鄉的夏天,特發此文應景,也順祝諸位夏安。】
剛去過蘇州,庭院美景依舊,城市已經大變樣,熱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