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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時尚娛樂、個人自利和理想主義

(2013-10-07 10:00:55) 下一個
信源:《時尚先生》

陳丹青:我們認識有三四年了吧?

秦暉:五六年了。

陳丹青:我在紐約就看你的書,回國後看得更多。你是哪年畢業的?

秦暉:1981年,我本科就沒上,從1978年到1981年讀研究生,是“文革”以後第一批。

陳丹青:我們同屆。美術研究生隻有兩年,1980年就畢業了,留校一年,去了紐約。

秦暉:隻有我們那兩屆有不讀本科直接考研的。

陳丹青:我畢業時還沒恢複碩士學位,所以我沒學位。

秦暉:我們那時已經恢複了。

陳丹青:看到雜誌寫的提綱,才知道同歲,今年是咱倆本命年。你是幾月?

秦暉:12月。

陳丹青:毛的生日也在那個月。

秦暉:比所謂的毛誕晚兩天,離年底也隻有兩天。

陳丹青:這本雜誌想讓我們談談精英與大眾的關係,知識分子的角色??精英與大眾沒關係。知識分子算個屁啊,入黨當官才算角色。

秦暉:你給我的感覺是一個崇尚自由的藝術家。有社會關懷,崇尚自由,特獨行。你從清華辭職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在這之前我被清華整過一段時間。

陳丹青:好像長時間不能出版你的書,我聽說有禁令。

秦暉:針對我的禁令倒未必有,但是有段時間,清華某些人整我整得挺厲害的。我那時候不太可能像你那樣憤而辭職。一個是我沒有你的膽量,另一個我也沒有你謀生的手段。後來我的一些書也被刪去大量東西,出版社說為了通過審查。隨意就刪,也不跟我打招呼。

陳丹青:現在要我們和時尚雜誌玩,秦暉你最想談什麽?

秦暉: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登上時尚雜誌。

陳丹青:時尚是社會進步的一部分,時尚、娛樂、賭博、色情,包括所謂黑社會,我都看作進步。沒有這些,談不上改革開放。

秦暉:在任何時候任何條件下,感官的東西都是需要的。這個主要是針對原教旨主義的。

陳丹青:本來都有的,民國都有。現在已經過了原教旨主義階段了。

秦暉:對。現在的問題是不能希望大家隻局限於一些感官的東西,就像希望香港“馬照跑,舞照跳,就是民主不能要”一樣。原教旨主義以一種強烈的意識形態,或者說是信仰為基礎,曆史上很多專製製度在建立時非常需要它,動員人們為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奉獻自己的一切。一旦完成革命,到了坐江山的階段,統治者就變得更喜歡犬儒主義,讓人不去想那些比較重要的問題。(這個階段)在馬照跑,舞照跳這個方麵,就會發展比較快。

陳丹青:這些都是從改革開放以後起來的,我們小時候沒有。

秦暉:當然沒有。嚴格地說是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1990年以前,改革開放以後,實際上是喚醒人們對自由、民主、人權這些東西的向往。但是到了八十年代末,把這些向往打下去了,(變成)我們稱之為普世價值的那些東西是不能要的。

陳丹青:莫談國是。

秦暉:是的,國民黨也是一樣。國民黨以前也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政黨,但是到了它的既得利益傾向非常明確的時候,它希望大家都越世俗越好,不能說世俗,越庸俗也好。

陳丹青:那時候有很多年輕人跑到延安去,共產黨代表理想主義。

秦暉:對。那時的年輕人被抓到會被問,你圖什麽呢?想想你的前途、家人,幹嘛要去做那些虛無縹緲的事。現在一些國家的統治者責問“異端”不也一樣嗎?民主不能當飯吃,自由不能當錢花,要那理想何用?

陳丹青:應該寫一本“國共兩黨拷問史”,看看兩黨審問時說什麽話。我看過一本書叫做《夜未央》,是吳國楨回憶錄(注:吳國楨,曾任上海市長和台灣省主席,後與蔣介石鬧翻,移居美國)。他從三十年代起親自審問過很多共產黨人,這些人招或不招的問題,一直讓他琢磨不透。後來他從列寧的闡述中得到啟示,列寧說,要考慮人的忍耐的極限。這句話涉及拷打折磨。吳國楨就想起他審問的人,24小時、48小時、72小時,招或不招,是有時限的,根據被捕者不同官階,忍過一定時限,以便外麵的同誌逃離,過了時限,招了沒關係。吳國楨於是捉住這個做文章,馬上見效。你看過那本書嗎?

秦暉:我聽說過,沒有完整看過。索爾仁尼琴有另外一個說法,他說很多蘇聯的共產黨人在沙皇時代都是英勇不屈的,但是到斯大林時代都變得很猥瑣,是什麽原因呢?可能這些人是基於高尚的理由,認為他們被斯大林殺掉是事業的需要,所以無私奉獻,連自己的名節也無所謂。可是後來索爾仁尼琴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列舉了很多例子,認為其實很簡單,是因為蘇聯共產黨的刑罰要比沙皇厲害多了,而且不僅是刑罰,還加上株連。當你不這樣做我就要殺你老婆孩子的時候,再怎樣的人恐怕也要屈服了。但是沙皇時代可能就不會這樣。還有一個原因是,這個船是隻能上不能下的,你如果要下,會受到非常嚴厲的懲罰。所以在那種情況下,有的人就需要做出選擇,到底是被當作叛徒處死,還是作為一個烈士而死,而不是在死與不死之間做出選擇。

陳丹青:紀德說過,斯大林的共產黨是不容脫黨的,脫黨就是背叛。這是幫會性質的。

秦暉:不管怎麽說,要促使這個社會進步,就必須同時存在高調訴求和低調訴求。所謂低調訴求就是我有平庸的權利,別人不能強迫我高尚。高調訴求是說,正是為了讓所有人都有平庸的權利,有的人就需要有更為高調的訴求。所謂的自由秩序無非是每個人都可以不信什麽,每個人都可以平庸地活著,但是恰恰為了捍衛這些“平庸的權利”,就得要建立一種約束當權者的製度,而爭取建立這種製度、要求約束當權者,當時是一件比較危險的事。沒有理想的人是不願幹的。如果人人都不幹,就會出現“世人皆知奴役苦,三個和尚無自由”的困境。所以理想主義,就是比馬照跑舞照跳更高的追求,是不可缺的。但是為更高的追求而付出,應該隻能要求自己,一旦變成用來要求別人,就很危險。所以我說:“高調再高,苟能律己,慎勿律人,高亦無害。低調再低,若能持守,不逾底線,低又何妨。”所謂不逾底線,就是你不能太低。一個人平庸、自利,那是可以的,但是你不能去害人。交易是很正常的,但是搶劫是不正常的。一個正常的社會,應該是鼓勵慈善,保障交易,禁止搶劫。鼓勵慈善就是所謂的利他,但隻能是自願的,你不能要求別人去為什麽東西而奉獻。如果你自己要貢獻,那肯定是高尚的行為,哪怕你為之獻身的理想是烏托邦,也不影響你這種獻身的高尚。但是如果你要求別人,這個性質就完全變了。

陳丹青:道德壓力不奏效,很重要。

秦暉:是的。以道德為理由去壓迫別人不應奏效。其實這個道理中國人古代就知道。諸子百家的時候,一個叫楊朱的人據說曾主張“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也”。罵他的人說他很自私。另一個是墨子,他說為了利天下,摩頂放踵而為之。意思是為了利天下,拋頭顱、灑熱血是應該的。孟子對這兩種說法都提出強烈批評,但是他罵墨子比罵楊朱還厲害。很多人分析說,孟子主張有限的利他,前提是不應該損害自己。但這個解釋又與孔孟“舍身成仁”、“克己複禮”之說矛盾。後來有一個漢儒說,孟子譴責墨子不是因為他反對舍己為人,而是因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意思是你的一毛是屬於父母的,拔不拔這一毛不能由你做主,也不能由天下做主,也不能由國家做主,應該由父母來做主。你看這場爭論的核心非常明確,並不是爭論為了利天下應該不應該拔這一毛,而是爭論誰有權利拔這一毛。簡單說就是,我這一毛到底是屬於誰的。如果我這一毛是屬於我的,我不是不可以拔,甚至何止一毛,拋頭顱,灑熱血都可以,但是關鍵要我願意。這個問題恰恰就是我們很多人容易弄混淆的,把“我的一毛由我做主”,說成是我們不應該拔一毛以利天下。實際上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問題。我覺得中國人現在需要這種精神。第一,我的一毛我來做主,我必須是自由的。第二,在尊重每個人的自由的條件下,如果有一些人為天下而自願犧牲自己的一毛,甚至更多的東西,我們應該對他有敬仰。但是這個敬仰不能成為侵犯個人權利的借口,我們不能以利天下為理由來拔別人的一毛,不能要求別人為據說是很崇高的事情犧牲自己的權益。丹青你覺得呢,在個人如何對待自己的利益問題上?

陳丹青:我們是同代人。前三十年的經驗、後三十年的經驗,大不一樣。我們上學時,同學裏最惡的批評就是這個人“自私”,最高讚揚,是這個人學雷鋒,無私,做好事。近三十年完全變了,“自私”不再是個罪名。沒有人害怕說他自私。5?12汶川地震和雅安地震,都有關於自私的爭論,但眼下的問題是,這個社會已經不是自私不自私,而是太無恥了。這是有前因的,“無私”教育的記憶弄得誰都明白:不能再傻了,你得顧自己,明麵上怎麽說,是一回事,底下做人,一切要為自己的利益。

秦暉:利己無可厚非,但是你不能害人。

陳丹青:現在的社會,害人、利己,成了一回事。扒你的房子,建我的樓。利己和害人是一體的,你不害人,你沒法利己。

秦暉:一個正常的社會應該是人們有權利利己,沒有權利去害人。簡單講,應當是讚揚慈善,允許和承認交換,禁止搶劫。如果連搶劫都不製止,這個社會就沒有底線了。如果這個社會是要求別人慈善的,那慈善這回事就已經沒有了。因為慈善是我的權利,不是我的義務。如果我必須要做,不做就受到指責,那就不是慈善,是納稅,隻有納稅才是我不能不納的。那我捐得越多,不是我越高尚,隻能證明這是一個苛捐雜稅的時代,是一個重稅的時代,和我高尚不高尚其實是沒有關係的。

陳丹青:情況可能更複雜。如果有人正直一點,人會懷疑他的動機。你去做慈善,立刻被懷疑為什麽要做。有個叫陳光標的去台灣去捐贈,散錢,被看成類似笑話的新聞事件。但是他真的給錢,沒人非要他給。你怎麽看這個例子?

秦暉:可能更經典的例子還不是陳光標,是前幾年汶川地震時的王石。王石捐了錢,輿論說他捐得太少,說你有那麽多資產,怎麽隻捐那麽一點。王石辯解說,我能夠捐的隻是我自己的錢,公司的錢是股東們的,我要公司捐錢是需要開董事會的,我不能隨便捐。當時網上一片罵聲。後來王石頂不住了。這就是一種逼捐的壓力。我覺得能夠逼的不是捐助者,而是政府。政府應該承擔公共服務責任。公民向政府納了稅,政府必須要承擔。在這個事情上,政府做得再多,我們也不需要感謝,但是如果它做得不夠,或者我們認為它做得不夠,隨時可以提出問責,理直氣壯地問責,這是對政府的要求。但是對慈善家,對個人的慈善行為,他隻要做了,哪怕他捐了一分錢,我們都應該感謝。現在中國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完全把這兩者反過來了,政府好像變成了一個慈善家,它對我們做的事都是大恩大德,我們需要感謝。而它如果不做,我們好像也不能向它要求。這個不知道丹青你怎麽看?

陳丹青:引出兩個問題,一個是對陳光標,人們質疑他的動機,認為他做秀,有別的企圖。另一個是你引出的更深的問題:不該對個人問責的,反而被問責,該對政府問責,卻不能問,也不敢問,問了也根本沒用。慈善這件事,眼下在中國被弄得很扭曲,一個成熟社會不該發生這些,可是在我們這兒,天天發生。

秦暉:對於民間慈善家,我覺得可以指責的隻有一點,假如他聲稱捐了,實際上又沒有捐,就是所謂的詐捐。你可以指責他不誠信,沽名釣譽。陳光標如果沒捐,也沒說要捐,你不能指責他;如果他捐了,而且真的像他聲稱的那麽多,指責他作秀更是沒有道理―正常社會裏人們會自然尊敬他(當然他也不能強索尊敬)現在關於捐助是不是有點兒進步了,不用必須都捐給紅十字會了?5?12汶川地震的時候,還有很多民間基金可以接受捐款的。

陳丹青:5?12那陣子,人們還沒明白到底怎麽回事。這回看清了。

“日本式自由主義”和“俄國式社會主義”

陳丹青:民國時期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是杜月笙,黑道人物,今天不可想象!民國的社會形態、政治生態,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它集權,管製言論,但大部分媒體是私人的,左的、右的、中間的,海歸的、本土的,各種意見會出現。當時還有反對勢力,武裝勢力―整個生態不一樣。

秦暉:民國的情況比較複雜。中國擺脫晚清以來外交上比較積弱、被欺負的一麵,從北京政府(1912年?1928年)到南京政府(1927年?1949年),再到我們現在的又一個北京政府,一直都是在往上走的,民國時期的兩個政府做了很多貢獻,包括恢複主權、恢複領土。中國成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外國在華租界的收回,海關自主,廢除治外法權,在民國時期已經實現了。

陳丹青:論大目標,共產黨和國民黨都做一件事情,就是強國。從鴉片戰爭算起,幾代人都在做這件事。現在沒有任何國家,別說侵略,就是挑釁都不可能了。和民國相比,這是真實的進步。

秦暉:但是這種進步和它在其他一些領域的退步形成了一種反差。我們講的自由、民主、憲政,一黨專政的南京政府就已經不如它之前雖然軍人往往擅權、但好歹保留有個憲政框架的北京政府了。中國的所謂強國,或者富國強兵這個過程,似乎總是伴隨著自由、民主、人權的倒退。這個是必然的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我們好像麵臨著一個非常難的選擇了。所以才會出現兩種極端的言論―一種是要主權就不能講人權,另一種是隻要能夠有自由、民主、人權,哪怕當三百年的殖民地也可以的。但是中國實現自由、民主、憲政、法治,這真會成為威脅中國主權和所謂強大的負麵條件嗎?絕不可能。從1927年到1949年的倒退是有偶然因素的。二戰時期日本人侵華打斷了中國一個本來可以期待的進程:國家主權、民族尊嚴的恢複和自由、民主、人權、法治的進步,應該是一個同時並行的過程。但這個進程受到兩個國家的影響,一個是日本,一個是俄國。這兩個國家對民國時期中國的走向起了很不好的作用。

陳丹青:日本對中國現代化的影響,大於英美。

秦暉:日本侵華還是後來的。我覺得日本很早就對中國有一個不好的作用。我們都知道蘇聯向我們輸出了社會主義,而中國人的自由主義,尤其是個性自由層麵的東西,其實很多來自於日本。章太炎、魯迅都提到這一點。當時很多留日的人回來倡導自由、個性解放。但是你要知道,日本人講的個人自由、獨立,也就是明治以後講的個人主義,有一個非常特殊的背景,都是針對家庭,針對藩主,針對“小共同體”的。明治時代的日本思想家,像以福澤諭吉為代表的這些人,他們講自由,實際上是要把人從家庭的小共同體中解放出來,但解放出來不是變成西方意義上的自由公民,而是要他們為天皇效忠,為一個強大的國家效忠,就是軍國主義。所以福澤諭吉一方麵非常強調個人自由,另外一方麵他又非常強調效忠天皇。這是日本式的自由主義。中國原來沒有這一套,從日本那裏接受這一套,戊戌以後就逐漸興起了。當時的說法是中國必須“從宗族社會走向軍國社會”,“軍國”、“軍國主義”是思想文化界的流行詞,抗日以前還是個褒義詞。而同時個性自由之風也大倡。“自由主義”與“軍國主義”互相呼應是個“明治式的”現象。宗族社會和軍國社會的最大不同點就是個人是屬於國家,還是屬於家族。楊度曾經說,中國最大的問題是中國人隻知有家,不知有國。還有一種說法是,中國孝子太多,忠臣太少。到五四前後興起了一場爭取自由,尤其是個性自由的運動。這個爭取運動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把傳統家庭描寫得非常不堪,強調個人怎麽擺脫家庭束縛,強調個人權利不應該受到小共同體的束縛,像《家》《春》《秋》裏的故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陳丹青:你這個分析好!當時去延安的很多青年,是為了擺脫家族的媒約婚姻。

秦暉:其實早期的共產黨,很多人並不是為了追求民主,更不是為了追求共產主義走向這條路的,他們第一步往往是追求自己的個人自由。

陳丹青:擺脫媒妁婚姻。

秦暉:要求逃婚,擺脫父母的包辦。但是你會發現,他們後來到了某一個地方,父母的包辦是擺脫了,結果接受了組織上的包辦,出現我們現在在很多電視上都看到的那種場麵,《激情燃燒的歲月》、《潛伏》、《八千湘女上天山》裏都有這種描寫,說是黨需要你嫁給誰,或者革命需要你嫁給誰,你就嫁給誰,沒有什麽可說的,甚至你原來的家庭必須犧牲掉。像《激情燃燒的歲月》裏甚至有一句非常極端的話,新婚之夜,這個英雄團長說,你是組織上分配給我的。另一個鏡頭是組織上說,你這個英雄團長娶不上好老婆,是我們這支軍隊的恥辱。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我們以前舊式的家庭說,你不嫁給皇上,這是我們家族的恥辱。但是,如果要講真正的不人道,大共同體的包辦婚姻要比小共同體要不人道得多。父母包辦,他們絕大部分情況下還是為子女著想的,這種親情是組織上所不具有的。組織上包辦婚姻通常都是為革命事業著想,不是為你個人幸福著想。但是當時的這種自由意識,就是起了這麽個作用。這是一個非常荒唐、奇怪的事。這種主要針對家庭、針對家族、針對小共同體的個人主義,很大程度上是從日本輸入的。一個經典的代表就是章太炎,章太炎的嫡傳弟子就是魯迅。魯迅、章太炎和福澤諭吉可以說有很明顯的一條線的。他們接受了這個自由主義,這個自由主義隻是針對小共同體的自由主義,然後就變成了一種軍國主義背景下的偽個人主義。日本式的自由主義不同於英美自由主義,猶如蘇俄式的社會主義不同於西歐社會主義。所以我說,明治維新一聲炮響,給我們輸入了自由主義,它實際是在自由主義外表下的軍國主義。猶如毛澤東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帶來了社會主義。俄國給中國人輸進來的,不是社會主義,而是在社會主義外皮下的極權主義。這兩者共同促成了中國社會後來發生的事、走向了最早希望學習西方、走現代化道路的那些人所不希望看到的另外的一種局麵。

陳丹青:你曾經開玩笑說自己是早稻田大學畢業的。

秦暉:是,我當過知青,是“早稻田大學”畢業的。中國的社會主義是從蘇聯人那裏得到的,但是馬克思時代的那個社會主義和自由、民主這些東西的關係是非常密切的。到了蘇聯人那裏,這些都沒有了,變成是和“無產階級專政”密不可分。日本侵華,中國進入了一個無論國共兩黨都倒退的時代。國民黨在那個時代,不僅在政治上一黨專政,在經濟上也出現國有化。共產黨當時曾經批評這種官僚資本,它實際是國有資本的擴張,以及對民間資本的打壓。到了1945年以後,又出現一個非常糟糕的現象,就是國民黨以接收為名,把淪陷區的民營資本幾乎全部沒收了。因為你隻要不跑到大後方,你就難免要跟日本人做生意,或者跟日資背景的公司做生意。當時國民黨說,那你就是通敵附逆,這企業就是“逆產”。日資公司是敵產,中國人如果和他們有交易行為,那就是逆產。那時開始大規模搞國有化。到1946年,中國的工業資產中,民營資產已經從三分之二減少到20%,國有資產從抗戰以前的6%一下占到了一半。所以後來中國的國有化,或者說中國經濟的社會主義,一大半應該歸於國民黨的。1952年共產黨沒收的那一部分,隻是一小部分了,大部分在抗戰和接收的過程中就已經被國有化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覺得國共兩黨有很多共同點。在這個意義上,我想和丹青討論的一個問題是,我倒不主張把民國過分地理想化。民國的確有一些好的東西,但是中國後來的一些不好的趨勢,實際上在民國時代就已經開始有苗頭,而且國共兩黨都有這個苗頭。我覺得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值得反思的事。

陳丹青:那是《新周刊》出的主題,名叫“民國範兒”,要我來談。但我不是曆史家,曆史學家的談法,我不會,我不是在做曆史研究或者判斷。我隻是感性地談,是在想象民國,這種想象又來自我親曆的共和國經驗。民國非常混亂、幼稚,但藝術家沒人管,除非你加入政治武裝,那可要搜捕槍斃,此外沒人管。藝術家就是傻逼嘛,藝術家的要求非常低,你不要去管他,他也許會餓死,但你不要管,是天才,他就會出來。美國對藝術家不好的,比不上歐洲,歐洲不少國家還是寵藝術家,美國雖然基金會很多,但對藝術幾乎完全放任。藝術家一年收入低於6000美元,可以免稅。我曾經因為收入低於這個數字,隻需交一點點稅。藝術家是一小群無用的人,在開放社會、文明社會,藝術家是被允許犯傻的人群。

秦暉:特立獨行的人。

陳丹青:隨便你幹什麽。民國混亂,軍人政府根本顧不過來。敗走台灣後,還總結說,文宣沒重視,弄不過共產黨。可是剛到台灣時,據說國民黨軍隊唱的軍歌還是我軍軍歌:“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是台灣詩人啞弦告訴我的。

秦暉:不會搞個什麽作協、美協。

陳丹青:現在不行,現在你必須十二分世故。我們的藝術家哪像個藝術家,他太清楚領導是誰,老板是誰,誰對他有用,誰不能得罪??但是民國也讓人害怕,像柔石那樣的傻逼,開個會,弄點傳單,和瑞金有聯係,就給槍斃。胡蘭成寫過,說二次國共合作前,許多很好的書生,都槍斃了。

秦暉:民國時代的暗殺、處決,當然是很陰暗、很壞的。但有人寫過一篇文章說,正是在專製不是很厲害的社會容易出現這種事,因為你的一些非主流行為,他不能遏製你。比如說民營的傳媒,你可以說話,政府封不住他的嘴,這樣的事不斷積累,政府實在忍無可忍了,隻能使用陰毒的手段。比方說,蔣介石要殺史量才,就是因為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封掉《申報》。《申報》不是黨報,也不是他辦的。如果政府能夠換掉總編輯,或者把媒體吊銷、關掉,當然也用不著去暗殺。

陳丹青:有暗殺,說明國民黨在媒體麵前是相對的弱者,至少不夠強。他沒辦法,要用極端的辦法弄死你。現在任何媒體絕對是弱者。準確地說,媒體就是政黨的一部分。

秦暉:這就像八十年代就有人講,國民黨的報紙經常開天窗,因為他們搞新聞檢查。其實很簡單的,國民黨時代,你想登的,他可以不讓你登,但是你不想登的,他沒法讓你登,也就是允許你不登,所以有某篇文章被斃了,報紙為了抗議而開天窗。而另一種更厲害的不自由是,你不敢開天窗,它想讓你登什麽,你就登什麽,你沒有不登的自由。

民間記憶很重要

陳丹青:50後,比如我的一個同班同學,是我從幼兒園一直到插隊的老哥們兒,一米八幾,一表人才,寫一手好字,現在是上有老,下有小,六七年前還在深圳工地上看門,為了給女兒掙點學費,養老母親。

秦暉:現在經常說知青中出了多少多少人,其實現在知青的話語權都是掌握在混得不錯的那些人手裏,真正混得很差的人發不出聲音。

陳丹青:我不介入知青話題。“文革”沒說透,怎麽可能說透知青?知青是“文革”的一個部分,可知青話題總是被單獨拎出來,大肆浪漫化,都是從“成功人士”來的。有個龐大的團體叫歐美同學會,我回來後就聯係我,我一次也不去。最近又發來個邀請,說知青多少多少周年,一份很長的名單,從國家幹部、企業老總、文化名人,把我也放在裏麵。我回信直說,我厭惡這個群體,我不參加,他們就不來叫我了。絕大部分成功的50後妥協了,我的同學,優秀的都在當官,原來都是畫畫的。這些人對知青問題不反思,總在弄知青浪漫大合唱。

秦暉: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人不希望再去過那種生活。但是不願意去過那種生活會得出什麽引申的含義,這個就不一定了。

陳丹青:他們有可能讓別人再去過那種生活。

秦暉:把知青運動加以美化,實際就有這個含義,希望別人去當知青。但是再美化,他們自己也是不願意去的。

陳丹青:一群虛偽的人。年輕人不了解紅衛兵怎麽回事。從1966年到1967年,北京有一千七百多名教師被學生打死,第一個被打死的是北京師大女附中黨總支書記兼副校長卞仲耘。那時天天在發生暴行,一群人圍著一個人暴打。四十年過去了,幾乎沒人受到懲罰,連追究也沒有。

秦暉:中國今天的紅衛兵概念混淆了極為不一樣的兩種人,這在國外的“文革”學中是一個基本常識。國外講紅衛兵,尤其是所謂的老紅衛兵,是指高幹子弟,他們的使命是“破四舊”,毀滅傳統文化,打擊“黑五類”和“狗崽子”,以及被認為“教育黑線”(即喜歡學習好的“白專”學生而對八旗子弟照顧不夠)的學校領導。而另一批後來和學校以外的黨政機關發生衝突的,是所謂造反派紅衛兵。他們和保皇派紅衛兵在社會學背景上是非常不一樣的,後來的結局也是非常之不一樣的。造反派紅衛兵絕大多數下場非常悲慘,而且我這裏強調的是,不是在鄧小平時代,是在毛澤東時代下場就很悲慘。後來的時代把造反派給妖魔化了。我覺得非常有必要破除的一個神話是,“文革”就是造反派整走資派,或者說是老百姓整當官的。

陳丹青:是啊是啊!朱學勤就分析,當時上海工人造反派鬧事,都是為很實際的問題,加班費,獎金,待遇,房子??

秦暉:國外的文革學討論中,絕大部分人是不承認十年“文革”這個概念的,他們認為的“文革”就是老百姓可以造反的那段時間。

陳丹青:1966年、1967年、1968年這三年。

秦暉:實際上說三年“文革”都是不對的。即使在這三年中,老百姓可以造反的也隻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全國絕大多數地方不超過一年。那個時代做的壞事遠遠沒有在它之前和之後的多。“文革”不是不該否定,而是否定得還不夠,但如果把“文革”都描寫成老百姓整當官的,那是極大的誤解。造反派紅衛兵也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在他們最得勢的時候,對當權派的確不太人道,但是和當權派對他們的不人道比,要小一萬倍都不止。

陳丹青:我從小知道自己出身什麽家庭,父母親都是右派。小學畢業“文化大革命”開始,全國停課一年。1967年上中學,1969年畢業,1970年下鄉。在上海,1967年還在鬥老師,看槍斃人,但不是看行刑,是看囚車開過。上海有個文化廣場,是專門宣判死刑的地方。

秦暉:我父母一直是民主黨派,是1945、1946年的第一代民盟。但是他們當時是信馬克思主義的,他們本來想加入的也不是民盟,當時共產黨是“地下活動”。他們是所謂的“找不到組織”的人。民盟是半地下半公開的,當時廣西民盟完全是共產黨控製的一個組織,創盟的領導大部分是地下黨,介紹我父母入盟的也是,當時我父母都不知道。南寧兩次武鬥,我都是在最高潮的時候跑掉了,跑到寧波我姨媽家避難。

陳丹青:1969年我還在上中學,晚上被叫到學校聽廣播,說九大召開,劉少奇打倒了,組織大家出去遊行到深夜。從那以後,一切造反停止了,不可以了,因為目的達到了。然後就肅清所謂“五一六”,也就是幹掉前三年出頭造反的人,槍斃的槍斃,判刑的判刑,流放的流放,還有自殺的。之後,幾百萬知青就一車一車給塞到火車裏,運到農村去。那時好壯觀,上海火車站每天一列一列火車開出去,塞滿了小孩子。我走的時候五節車廂是女生,六節車廂是男生,敲鑼打鼓,大哭大叫。等下個月再看到那幫人,滿身泥漿,在那裏插秧,住在豬圈一樣的地方,支個蚊帳,晚上在蚊帳裏哭。

秦暉:我那個時候最害怕的就是曬不黑,很苦惱,一去鄉下就整天暴曬在日光下,以為曬黑了,其實隻不過是曬得紅紅的,一到冬天,脫了一層皮,又變白了,很痛苦。

陳丹青:下鄉第一年,趕集了,各村的男生跑到公社集市上見麵,你沒曬黑,就嘲笑,我操,這哥們兒還不行呢。最牛逼的就是脫掉衣服給你看,曬脫皮了,動手往下撕皮。

秦暉:脫皮了也不行的,皮一脫掉又白了,真正曬黑是不會脫皮的。

陳丹青:對啊,真是這樣的。現在想想,那時周圍都是罪惡。在裏弄裏,做爹媽的被按在地上打,孩子就在邊上親眼看。到了農村,人打人,人欺負人,到處都是。你最簡單的判斷是,人怎麽可以這樣呢?後來林彪飛機掉下來了,我們偷著高興,我操,終於出事兒了。

秦暉:但是丹青,有些人,他處境糟糕,並不見得和他產生叛逆心理有直接的關係。

陳丹青:是的,那當然。

秦暉:知青中很多非常積極的人物,像當年廣西我們縣的一個先進知青小組,那幫哥們兒都是1968年武鬥的時候被當作反革命鎮壓,他們九死一生,從監獄、俘虜營中被武裝的人拿著槍押到田林縣去,同時還送去了很多他們的材料,說他們都是有前科的,要歧視他們。那些人還板著臉說,你們到了那裏,要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要脫胎換骨,接受改造。把他們當犯人。但往往是你越歧視他,他越表現積極。那個邏輯就是,你說我是反革命,我就要表現得比你更革命。我很想接受一種考驗,以證明我才是革命的,你們這些整我的人,其實都是假的,我才是真正革命的。於是很多知青,他到了農村去以後,他就想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比如在雲南的知青,他在國內受迫害,他就想跑到緬甸去,去跟緬共打仗,去用自己的鮮血和青春從事世界革命。今天就覺得很不可理解,他們又不是什麽在運動中得利的人。

陳丹青:那是前媒體時代,信息封鎖非常有效―到今天還有效,什麽讓你知道,什麽讓你不知道,都管著。今天隻是相對比那時知道多了一點,有網絡了―當時好可憐,蘇聯、朝鮮、阿爾巴尼亞,人的世界想象就這麽幾個國家,幾部外國電影。你青春期記憶下載的就這點點訊息,然後人生模仿藝術,孩子們就想變成電影裏那個烈士,做一個革命者。

秦暉:你隻知道有這麽一件值得做的事,別人說你做得不好,我就要做得比你更好。而且對於一些不願意平庸生活的人,他總覺得我的生活應該是有意義的,他老是從這一方麵來尋找意義。那個時候,你想發財,想做別的事情,都沒有可能。如果什麽都不追求,渾渾噩噩地活著,他又覺得活不下去,生不如死,不如自殺。那他要尋找生活的意義,就是這個意義。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一種鴉片,是一種自我麻醉。人有時候處在一種極度無助,極度絕望的狀態,你是需要麻醉自己的。意識形態就是一種麻醉劑。

陳丹青:很多很凶暴的人是出身不好的人,他要用更激烈的方式保護自己。

秦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他們表現仍然積極。人總是要找一個生活的意義,問題就在於,如果可以在體製外尋找,比如說索爾仁尼琴,他就說我要堅持人格,不跟你同流合汙,這也是一種追求。可是這種追求在當時的確是很少的。不是因為缺少勇氣,缺少勇氣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環境的閉塞,你不知道有一些其他的理想是可以追求的。像雲南的知青,他願意跑到緬甸去打仗,願意把血灑在緬甸,這證明他們不是怕死的人,但是他們就不願意去扮演索爾仁尼琴。其實不是他們不願,而是他們根本沒想到還會想到有這麽一種角色。所以我想說,“林彪事件”對我,對丹青,對我們都是非常震撼的。林彪手下的人寫的《“571工程”紀要》,他說知識分子上山下鄉是變相勞改一樣。我這裏要說,如果我們有越獄的可能,看到這個東西,我們可能就越獄了。你聽了這句話會大徹大悟,我原來過的生活就是勞改犯不如的,那我幹嘛不逃呢,我就逃了。但是那是指你有可能逃的情況下。假如你不能逃呢?你不能逃,你原來認為我做的這個事情還是挺值得做的,然後被他一點破,你不過隻是個勞改犯而已。那麽你被作為勞改犯,你又不能逃走,又擺脫不掉這種無助的局麵,那當然隻能是我要活下去,就還是要認為我原來的生活是有意義的,就得假定你從事的這個事不是什麽勞改犯,而是和世界革命有關的,是平凡的工作背後有遠大理想的,否則的話你沒法活。

陳丹青:還有一個辦法,上海知青用過:把自己第五個腳趾頭,或者第五個手指,一刀剁掉,申請病退,回上海。哥幾個燒點紅燒肉,弄點酒,大家秘密講好,然後吃喝,然後咬牙大叫,剁下去,捧一手血。

秦暉:如果單純是求生,很多人是會自殺的,因為你不知道你活著到底有什麽意義,就是為了每天半饑半飽地過著這種隻是活命而已的生活?自殺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在“文革”期間,中國沒法做這種關於精神健康的統計。而且當時的中國和蘇聯不一樣,蘇聯是把正常的異端分子都當作精神病人強製關在精神病院裏頭,當時中國相反,即便是精神病院中真正的瘋子,他們的瘋話都可以成為被槍斃的理由.

陳丹青:據監獄看守說,張誌新臨死前的狀況是瘋掉的。

秦暉:對,張誌新,還有很多人都是這樣,他是真的瘋了,就講了一些話,但是我們那時信仰的是毛澤東講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你講的任何一句話,哪怕你是瘋子,都證明你的階級立場。

陳丹青:很多人是在瘋的狀態中獲罪。

秦暉:但是據我的直觀感覺,“文革”時期自殺的現象是比比皆是的,但是瘋子和所謂的抑鬱症,我的直觀感覺倒不是很高。那個時候,中國人精神的適應性已經達到一種地步,對於任何急劇的轉彎,他們沒有轉不過彎來這樣一說的,沒有什麽信仰崩潰、什麽精神崩潰。比如其他國家在政治急劇動蕩的時候,往往會出現很多人因為幻滅,因為你原來追求的東西後來發現不是這麽一回事了就沒法活了,就自殺了。尤其是宗教傳統很濃的那些國家,像俄國在幾個關鍵點都是出現自殺高潮的,甚至在新經濟政策時期都出現這種高潮,原來極左的那一套突然間行不通了,有很多人會自殺的。但是中國的老百姓當時很少有這樣的,中國的老百姓你不管怎麽一翻一覆地顛倒,他們都好像已經習慣了。最典型的就是1976年,幾個月內北京的老百姓經曆了好幾次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方向都是相反的,但參加的很多就是同一群人。1976年初,悼念周總理的“四五事件”,幾百萬人湧到天安門,實際上是不滿現實,不滿所謂“四人幫”的那一套,不滿毛的那一套。但是後來一旦鎮壓了,說這個是鄧小平搞的反革命事件,說這是“匈牙利事件”的中國版,當局一組織,又是幾百萬人上街,支持中央的“兩項決定”,聲討鄧小平。很多人都同時參加了這兩件事情。沒過幾個月,當年的十月,又把“四人幫”給抓起來,然後北京又是一片狂歡,幾百萬人又在那裏歡呼粉碎“四人幫”。沒有人感到受不了。不是說這幾件事大家沒感覺區別,有的事得人心,有的事不得人心,但即便不得人心,就當做戲大家也還是做了。到現在也是一樣。

陳丹青:兩德統一後,據說東德有三千多人自殺,主要是知識分子官員,包括博物館館長、大學教授、校長、學者之類。他覺得我一輩子信仰共產主義,這算怎麽回事?死了算了,中國絕對不會。

秦暉:對,中國人的精神不會崩潰,因為他原來也沒什麽精神。改革以後,抑鬱症、精神疾患的發病率、自殺率,這些統計數字從九十年代以後就有了。然後就發現一個現象,改革以後,這個數字不斷向上走,九十年代末是最高的,本世紀又開始往下掉。我做了自己的解釋,並不見得是所謂的有壓迫就有反抗,壓迫越深反抗越重,這都是靠不住的。壓迫到了一定的極限值以後,就沒有反抗了,人都弄麻木了。

陳丹青:鎮壓,封鎖,絕對奏效。

秦暉:所以你看現在朝鮮這種狀況,別人不可理解,但經曆過“文革”的人大致上是可以理解的。這些人這麽麻醉自己,到底是真心的,還是虛偽的呢?我說不能僅僅說是虛偽,但肯定有虛偽的一麵。他們實際上是受到嚴酷的現實壓迫,試圖用這種表現來擺脫這種壓迫。比如說我表現積極,我就可以有上升的空間。我有上升的空間,我就不那麽做人下人了,所謂的政治鍍金,那肯定是有的。而且也正是這一點導致了最惡劣的狀況,因為當時你要政治鍍金,你往往就要整別人,你就要做出很多非常惡劣的事。但是我覺得實事求是地講,假如你真的是為了這個目的去表現,那麽表現一次沒有結果,兩次沒有結果,三次沒有結果,你就不會表現了,因為表現沒用。那個時候又是一個機會很不公平的時代,很多人由於有各種各樣的背景,他沒有怎麽努力表現,就已經升上去了。還有一些人被打入另冊,你怎麽表現也沒有用,你表現五年、六年、七年,還是沒有任何現實的回報,還是被壓在最底層。所以僅僅從表現會帶來現實利益的角度,不能解釋為什麽他還一直這麽表現。我的解釋是,很簡單,因為這是他能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陳丹青:他會說服自己。人會想出各種理由活下去。

秦暉:要想辦法說服自己。你不能說他一點真誠都沒有,因為他的表現其實沒有什麽現實回報。但是假如你據此認為這種信仰就是完全真誠的,又會有一個很大的誤區。道理很簡單,當你沒有任何選擇的時候,你表現得很虔誠。一旦你可以作出另外一種選擇,絕大部分人毫不猶豫地就拋棄了這一套。像知青,一旦到了知青可以回城,注意我說的不是強迫你回城,隻是說你可以選擇回城了,一旦有了這個空間,幾乎99%的知青,包括先進典型,都把原來積累的政治資本拋棄了。很多人當上了知青標兵,把這個光環一拋,寧可到上海去當一個街道工廠的工人。他根本不把這個當作一回事,隻要有其他選擇,他就不會選擇這個,但是如果沒有,他不但選擇這個,而且他會假設這是他的一個自願選擇,不是別人強迫的,他為了某種理想,願意這樣幹。所以真的很難用是不是真誠來解釋這個事的。說他是真誠的,為什麽一旦有了選擇,他就放棄原來的道路呢?如果說他是虛偽的,為什麽他原來一直沒有換來什麽現實好處,還要堅持這樣做呢?

陳丹青:你看過連續劇《孽債》嗎?真人真事,雲南很多知青跟當地人結婚,有了孩子,後來政策來了,知青可以回城,許多爹媽把小孩留在景洪街上,放張紙條兒,放倆錢,自己坐頭班長途車走了。孩子長大了,去上海找爸爸,爸爸在上海有了新家,有了新孩子,於是新的悲劇。我倒是希望忽然有個小混蛋跑來跟前對我說,喂,你是我爹:我操!我就有兒子了。連續劇裏有幾位爹很拒絕,好好一個家,老婆孩子,忽然來個毛孩子叫爹,多尷尬,但那是真實的故事。

秦暉:最典型的就是上海那個著名知青烈士金訓華的妹妹金士英,當時她繼承哥哥的遺誌跑到黑龍江,1973年已經是省團委副書記了。1979年知青回城大潮時,她已經是副廳級幹部了,但她副廳級幹部不要了,跑回上海去做一個工廠的工人。這說明了什麽?

陳丹青:是嗎?你怎麽什麽事都知道啊?

秦暉:很多人都知道嘛。這就說明了,這的確有虛偽的一麵,但不是通常講的虛偽,而是“自以為真誠的虛偽”。

陳丹青:但這虛偽非常真實啊。秦暉,你回去過沒有?

秦暉:我當然回去過,而且回去過好多次。我跟當地還一直保持某種關係的。

陳丹青:我至今沒回去過,43年了。總是想念,但我不回去。

秦暉:我在當地還有些農民朋友,現在我跟他們的關係就是很簡單的個人關係,他是我的朋友,僅此而已。現在我當然不會有農民比我落後,我要去開導他的想法;也沒有農民比我先進,我需要接受他的再教育的想法。我也不會把這個朋友當作農民代表,他就是一個人,我跟這個人是朋友,和我跟一個城裏人是朋友完全是一回事。

陳丹青:你回去怎麽樣?第一次回去的時候。

秦暉:當年的那些熟人很多都不在了,沒死的也垂垂老矣了。當年我待的時間可能比你長得多,我在農村待了九年。農村有些對我們不錯的人,回去想看看他們。

陳丹青:你很厲害,待了九年。

秦暉:他們其實也很簡單。當地領導非常歡迎我們,因為我們可能給他們搞一些招商引資。當地的老百姓希望我們給他們帶一點禮物,捐助一些,所以有時候也挺無聊的。真正完全是基於個人感情的是比較少了,但也還是有。但是這和這些人要離開返城是完全沒有矛盾的,其中一個典型代表就是你們上海的那個歐陽璉。

陳丹青:我不知道。

秦暉:1978年到1980年間的知青返城大潮,很多地方發生了大規模的抗爭,臥軌、靜坐、遊行、罷工,要求回城。全國絕大部分地方都成功了,就是新疆失敗了。因為新疆兵團要留下漢人,這是中央基於很多理由做出的一個決策,這個決策其實是非意識形態化的,實際上就是想搞移民政策。

陳丹青:支邊,屯墾戍邊。

秦暉:想改變居民的人口結構,強製遷徙漢人,而且當時新疆的很多青年,不叫知識青年,叫支邊青年。所謂知識青年是有知青待遇的,你可以回去的。所謂支邊青年,等於是社會上那些不能就業的人,所以堅決不許他們返城,然後就鬧出“阿克蘇事件”。大概是三四萬的知青湧到阿克蘇去搞示威靜坐。這個事件並不比其他的地方激烈,他們為首的人叫歐陽璉。他非常有頭腦,是上海人。當時很多人主張采取一些很激烈的辦法,去阻斷交通什麽的,他都是反對的,他主張理性,和平。但你越是這樣,他越認為你是黑手,越有感召力的人,他越容不得。

陳丹青:結果怎麽樣?

秦暉:結果給抓起來,判了他四年徒刑,而且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給他平反。這次運動就被鎮壓下來了,這是整個知青運動中在最後大返城的時候唯一被阻斷的。歐陽璉被判了四年徒刑,刑滿以後他回到上海,但一直沒有正式的工作。他的經曆非常坎坷,很晚才結婚,娶了一個盲人。他的太太2010年也去世了,他的處境很糟糕的。但是他是上海兵團知青的偶像。現在他在上海,在那幫兵團知青中是很德高望重的一個人,他家裏無論什麽事都是有一大幫人替他張羅。這個人很夠義氣的。但是就是這個人,2012年他參與發起了當年兵團知青重返新疆的活動。

陳丹青:扛不住了嗎?懷舊了?

秦暉:不是扛不住了,所謂重返新疆是回去看看,不是去定居。懷舊肯定是有的。串聯了一幫上海知青,然後又跑回新疆,打著那旗幟,甚至還帶著自己的子女,那個場景也很感人。新疆兵團方麵接待他們相當熱情,歐陽璉當時是被判了刑,而且也沒平反。

陳丹青:大家知道他受委屈了。

秦暉:新疆兵團還是把他接待得很好,據說當時的兵團領導還講了一番話,說這些人是和電視劇知青裏頭的人是不一樣的,意思是電視劇知青都是編出來的,而這些人才是真正有所謂“大漠情結”,雖然他們當年是要求自由,選擇了回城。那意思就是說,這個情感總是在的,他們畢竟在那待了十幾年。

陳丹青:你怎麽都知道啊,你從哪裏知道的?

秦暉:我本人也是知青。我覺得這也不矛盾,總而言之,人們會做出這樣的事,但是這些事不能作為美化當時那種狀態的理由,不能因為有這些現象,過去就值得我們去稱讚。正如奧斯維辛中的難友,也有很可歌可泣的感情,但是你不能說奧斯維辛就是很美好的。

陳丹青:德國人厲害,他們有無數反思納粹時期的電影、紀錄片,可他們還嫌不夠。有一群年輕人做了個紀錄片,他們大概是六七十年代以後才長大,知道國家發生過什麽,就模擬曾經發生的很有名的一件事,從那一夜開始,納粹向猶太街道的人??

秦暉:水晶之夜。

陳丹青:對,水晶之夜。比方說這一夜這條馬路上像平常一樣,有咖啡館、理發店,有人扮演理發師和在理發的人,其他人扮演在外麵馬路經過的人,把真的石頭“咣當”扔進來,一定要造成現場感,親身來體驗那時的恐懼,體驗飛來橫禍的感覺,拍成電影,給大家放。

秦暉:記憶是很重要的。現在我們這些人不但活著,還能寫東西。無非就是說出來和寫出來的少。人的記憶其實並沒有消失。當務之急就是把記憶記錄下來。再過三十年,這些人都死完了,再有人想記錄這段曆史,也沒有用了。等這些人都死了,就什麽都不剩了。所以記憶是很重要的,每個人都應該把記憶留下來。

共同的底線

秦暉:我真正的清醒是很晚的,是到1990年以後。在這之前,並不是我不知道當時的弊病。為了尋找生活的意義,我們認為要改變這種狀況。我們是廣義的改革派,希望在體製的框架下去進行這種努力。如果改變不了,隻會認為任務還很繁重。我們沒有置身體製外做一個獨立的、持不同意見者的念頭。從1978年到1980年代那段時間,很多人對在體製內完成變革的前景是比較看好的,而且的確是在那個時候,我們人身的處境發生了較大改變。八十年代初給人的印象是,這樣的好事好像層出不窮,還不斷會有一些新的好事出現。但是到了1990年以後,我們發表的言論、主張不再去考慮體製內人的想法了,不考慮哪些說法會引起體製的反感,哪些話用語言包裝一下,會比較容易被接受。也就是說從那時起,我有了一種徹底的獨立思考。當然,從長遠觀點看,這三十年,變化其實是很大的。

陳丹青:改革開放有一條,人口可以流動了,這是大進步。“文革”期間你不可能到另一個城市謀生的,北京上海人口很穩定,隻許出,不許進,根本沒有旅遊人口。那時我非常想到北京看全國美展,看國內名家的原作,可不能,我沒有資格,知青沒有戶口,沒有單位,沒法子開證明,那時一切都要單位證明。我就走關係混火車,找人借住。我16歲就被抓過,我和我弟弟從廣東台山到湛江去探親,長途汽車一到站,荷槍實彈的民兵上車檢查,每人出示證明,我們沒有,就扣下來,隻是沒戴手銬。關了一天一夜,“啪”一下,手槍擱桌上嚇唬我們。奇怪,我一點不害怕,還和他們頂嘴吵架。現在想想他們知道不過是倆小孩,也是鬧著玩。後來找到我姑姑,才放我們走。今天人口流動,人山人海旅遊,對我們那時的記憶來說,簡直是天堂。

秦暉:現在的“暫住證”,橫向比是“低人權”的體現,縱向和過去比還是一個進步,還有了網絡。即使在今天年輕人的記憶裏,也還是有進步的。比如,僅僅在十年前,在孫誌剛事件以前,暫住證是隨時隨地得帶在身上的。否則警察要你出示,你當時掏不出來,就可能被抓走,甚至可能被打死在收容所裏。現在沒有暫住證,在城裏待好幾年的人也有,不辦這個證也不會出什麽大事。但是這些相比於自由流動來說,是遠遠不夠的。最簡單的,當農民想留在農村的時候,體製用圈地運動這一類的方式把他們趕出土地,讓他們不得不放棄農民身份。但是當農民願意放棄身份,比如說他們在城裏打工,他們不願意回去了,城裏又采取種種歧視、排擠的方式,把他們擠回去。講得簡單一點,這兩種現象背後的特征是同樣的,就是沒有自由。農民離開農村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這主要是取決於這是農民願意的,還是被迫的。如果農民願意出來,你阻止他,這當然是不應該。那反過來講,農民如果願意留在農村,你圈占了他的土地,把他驅逐出來,那也是不應該。

陳丹青:中國現在還有農民嗎?農民是有土地、有家園、有權利、有記憶的人群,鄉約、鄉黨、鄉俗、鄉親、族長??現在北京郊區像二道溝之類,還有我去過好幾個鄉村畫畫,全是荒村,老弱婦孺,壯丁全走完了,小姑娘到十六七歲就走了。我不認為這叫做農村,所謂農民,隻是居住在那裏的人,那不叫農村。真正的鄉村生活,男耕女織,雞鳴狗叫,大人下地,小孩幫忙??唐宋詩詞的田園生活,我在插隊時還有,八十年代也還有,現在基本上沒有了。

秦暉:當然。在意大利、法國、美國,農民就是農民,農村就是農村。在發達國家,農民是一種職業,和其他職業沒有多少區別。他的公民權利、自由,和其他人是完全一樣的,甚至貧富程度也不比別人差。但我們這個農民,現在還是一種身份,是一種改變不了的身份。

陳丹青:農村戶口是原罪啊。據說鄉鎮學校老師罵孩子就說:“你不好好學習,一輩子農村戶口!”這他媽叫什麽話!可是太真實啦。

秦暉:你自己改變不了,但如果別人想要改變,你也保持不了。也就是說你是不是農民不取決於你自己。就像丹青講的,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的一個特有現象是存在著三億人口的離散家庭。有人說,所謂中國文化重視家庭是假的。中國人最愛的是金錢,不是家庭。就是指的這種為打工掙錢而忍受家庭離散的現象。其實,這不是什麽“文化”,而是製度造成了大量的家庭離散。我們人為地提高人在城裏安家的門檻,主要理由是如果遷徙自由,大家就會低成本地在城裏安家,就會出現所謂的貧民窟。中國以此建立一種製度,要求這些人單身進城打工,住在單身宿舍裏,把家庭留在農村,打不動工了就回去。其實,說中國沒有貧民窟是不對的,中國從來就有棚戶區。改革以前,中國的城市中住在棚戶區的人口比現在要多得多,像上海有20%的人是居住在棚戶區的。整個改革以前的三十年,棚戶區的居民就沒怎麽減少過。棚戶區就是貧民窟,但是這些人認為住在貧民窟很幸福,至少比“不許進入”和“被趕走”要幸福。為什麽?因為這些人是1949年以前從蘇北等地流入到上海來的,當時承認了他們的這個權利。1949年後,再流進來的人就沒有這個權利了,即使在大饑荒的條件下,當時不僅蘇北大量餓死人,連蘇南上海附近的魚米之鄉常熟縣都餓死上萬,但即使餓死在農村,也絕不允許你進城求活,萬一你混了進來,那就是“盲流”,幾乎等於被追捕的罪犯,對那些流進來後可以合法住進棚戶的前輩你就隻有羨慕的份了。這種禁入當然不是為了老百姓。如果說不準進入是因為棚戶區住的差,可是過去已經進來的並沒有什麽改善。除了“番瓜弄”、“肇家浜”等個別“櫥窗”,在那個以“先生產後生活”、“小車不倒隻管推”為口號的年代裏,1949年一直到1978年整整三十年,上海的人均住房麵積幾乎沒有任何進步,沒有減少棚戶區人口,沒有緩解老百姓住得很擠的這種狀況。可是在這三十年中,上海的人均居住麵積有過小小增加的時期,丹青是上海人,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印象,從1969年到1971年,由於上海實行強製性的上山下鄉,把很多人的子女趕出了城市。

陳丹青:幾十萬人走了。

秦暉:這導致了人均居住麵積提高,這個所謂的提高是靠驅逐百姓,以驅逐不幸者為代價的,不是政府給他們蓋了新的房子。但那時有誰會認為這是好事呢?那三年,上海老百姓最羨慕的是孩子可以逃避上山下鄉,一家人仍然能夠擠在貧民窟裏。自己的子女被趕走,隻留下老人,從而“人均居住麵積提高”了,那種人從來被認為是不幸的人。

陳丹青:更可憐的是,到了1976年,“文革”後大批知青回來了,那些貧窮的市民家庭,住棚戶區的人,原來有六個孩子、八個孩子,兩三個四五個走掉了,戶口遷出上海了,等他們回來,哥哥姐姐已經結婚了,但還是擠在那間房子,很多家庭骨肉吵鬧翻臉,家庭分裂,爹媽不好做人。

秦暉:中國人家庭團聚是第一位的,居住得好不好,麵積大不大,是次要的。我們現在宣傳說我們比別人幸福,我們通過不允許外來務工者在城裏團聚的辦法,使我們城裏貌似沒有貧民窟。講得簡單一點,如果你進城裏打工,你們屬於白領,能有這個條件自己買房,但在“農民工”中那是鳳毛麟角。如果你是藍領打工者,一般來講不可能自己買房子的,政府也不提供住房保障,現在說的廉租房也不是對他們的。他們也不能夠搭那種簡易的房子,他們是沒有棚戶居住權的。在棚戶能夠合法居住的隻有市民。如果你是外來人,你居住的棚戶不叫棚戶,叫做違章建築。把你趕走了,那是既不用補償,也不用安置的。通過這種辦法,造成中國所謂的違章建築受到嚴格控製,大量人成為離散人口。

陳丹青:1957年我父母去下放勞動,六十年代初才回來。開初我才四五歲,不知道他們在哪裏,隻知道在什麽農場。我父母乘著推糞車進城,交接時那麽個把鍾頭,就趕回來看看我們,又趕緊回去。這還算好的,“文革”中,許多高幹高知家庭,爹媽一走多少年,有些就死在外麵了。三十年來,每場運動,多少家庭妻離子散。

秦暉:八十年代初,中國的共識不是改革,是擺脫“文革”。在1992年以後開始的所謂經濟改革的背景下,情況變得比較複雜。但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我們認為都應該堅持去追求一種應然的東西,一種最基本的訴求。這些應然的東西到現在也沒有改變。我覺得,在中國憲政化過程沒有取得突破之前,它也不會有根本的改變。唯一變化的是幾個具體的提法。比如,在計劃生育問題上,不管三十多年前怎麽樣,現在中國的人口形勢已經完全沒有必要搞強製性計劃生育。現在的體製一方麵要把計劃生育的權力抓在手裏,仍然要幹預你的家庭生活,仍然要破壞你的養老機製;另外一方麵它現在開始推卸它的責任,說我現在逐漸就不管你養老了,退休年齡要往後推,讓你自己負擔養老,那就更沒有道理了。因為你當年破壞人家的家庭養老機製的時候,你做了這個承諾的,說養老不是靠自己,是靠國家。你是在這個基礎上去膨脹權力,而且現在仍然有這個權力,怎麽現在你的責任又不承擔了呢?所以我說,這個責任你就是要背到底的。別說我不能推遲退休年齡,我還要提前退休呢。原因就是因為你搞了計劃生育,他們說西方推遲退休年齡是個大趨勢,但西方政府沒搞計劃生育。西方政府沒有那麽大的權力,西方政府是小政府,是有限政府,它當然隻能承擔小責任,有限責任。你是大政府,是無限政府,就應該對你進行無限問責的,從搖籃到墳墓都找你要的。你給不了就一直要被批判,就是這個樣子。但是你要收錢是不行的,征稅是不合法的,“無代表不納稅”是現代政治文明的起碼要求。如果這樣的話,有限權和問責這兩方麵的壓力,中國就會朝憲政這個方向走。還有一點就是關於福利的問題。現在大部分的中國人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所謂的最低限度的保障,但是我覺得中國現在的這種福利還是一種,我創造的一個詞,叫做負福利製度。就是這個福利仍然是擴大不公平,而不是擴大公平的。首先是那些有特權的人得到,其次才是特權比較少的人有,最後是那些沒有特權的人。所以中國的現實往往是初始分配的不公平,加上二次分配以後,不公平會變得更厲害,這一點現在和過去沒有任何變化。丹青知道,美國是所謂低福利國家,低福利是覆蓋率很低,歐洲是全覆蓋的。

陳丹青:我媽媽去年剛去世,她在美國22年,全部是政府福利管,一直到死。美國福利製度覆蓋的是最弱勢的群體。聯邦財政搞公費醫療,主要是兩種,一種是Medicate(醫療補助計劃)是給窮人的,還有一種Medicare(全美老年及無工作能力者保險),是給65歲以上老人的。隻要身份合法,兩種人都包的。在美國的確有人看不起病,但不是最窮的人。這跟中國不可比照。

秦暉:所以說,中國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改變負福利的狀況,把負福利變成正福利。從數學的角度,首先要經過零福利的這個坎。零福利不是沒有福利,而是說這個福利要變成對收入分配沒有負麵影響。講得簡單一點,就是如果特權者的福利被逐漸壓縮,弱勢者的福利不斷提高,那總有一天這個負福利就會變成零福利。它增加不平等的那個功能就沒有了。進一步發展下去,它就會變成正福利,然後才會產生現在西方左派、右派爭論的,是主張低福利,還是高福利的分歧。現在中國處在負福利狀態,怎麽會產生所謂左派、右派的爭論呢?假如你是一個自由放任論者,你認為不該搞高福利,那麽你首先應該反對當權者的福利。至於弱勢者的福利,中國本來就沒有,你反什麽,這不是柿子找軟的捏嗎?假如你是一個左派,你主張要有福利,那麽你就應該旗幟鮮明,我講的福利就是指的弱勢者的福利,而對強勢者的福利你沒有理由去支持,西方的左派也不會認為所謂的福利是給總統,或者給官員特享的。如果左派成功地提升了窮人的福利,右派成功地遏製了特權者的福利,中國就在朝著零福利的方向發展。現在,在社會的壓力下,這個變化已經在發生了。但有一個很頭疼的問題是,當前中國的左右兩方都在化解這種壓力,而不是施加壓力。也就是說,左派為它擴大權力,右派為它推卸責任。完全倒過來了。所以我說,要當真正的左派、右派,而不是拍馬屁的左派右派。

陳丹青:現在不少被看做“進步”的跡象,其實是收斂,有計謀的收斂。

秦暉:這個收斂是一種被迫的收斂,是在壓力下的收斂。這種過程如果一直持續,總有一天會造成它的權力被限製,責任被追問,就到了一個臨界點。

陳丹青:是的,要它妥協很難,要它進步也很難,階段性收斂,兩段收斂期之間,就是蠻不講理的種種事。

秦暉:向體製施加壓力的途徑是很多的,現在相當多的言論空間,我們沒有充分利用。比如,關於福利、醫療保險、義務教育,是我們講得不夠,而不是不準我們講。它收斂到一定程度,就會發生變化。它就會與你談判,它應該有多大權力,承擔多大責任,然後我們討價還價。這種機製就是憲政機製。

陳丹青:所以叫共同底線,彼此收斂。

秦暉:對,但不是和稀泥的共同底線,而是老百姓中左派和右派的共同底線。具體說,就是為福利而問責,為自由而限權。這兩個原則適用於政府和公民之間所有的事。在目前的中國,你不用考慮這兩個問題的限度,因為它沒有契約。在西方,如果在憲政條件下,你要求從搖籃到墳墓都由國家負責,那就要權衡一下,你願不願意讓渡給國家很大的權力,經濟上也就是付出高稅收,否則你就不應該提出這種要求。未來是不能預測的,談不上樂觀,或者悲觀。希望什麽時候都有,能否實現,什麽時候實現,就看我們的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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