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情人》
(2006-08-04 1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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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情人》文/雨文周日頭落下,你攀著雲翅,敲我的窗口。天光下,你一襲彩衣。月影裏又化作狐媚爬上我的身體——麥琪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真會和狄文楊見麵的,以至於半小時前,當狄文楊從肯尼迪機場打來電話說他下午四點在哥倫比亞大學有一場演講,問她有沒有時間來捧場,她驚喜半分鍾又憂鬱半分鍾,當她最後終於決定說“好!”的時候,話一出口心卻已經狂跳不止,就仿佛懸在她手機上的那串紫色鈴鐺在無風的陽光下劇烈地晃動。那不應是她的風格,她想。在網絡闖蕩了那麽多年,麥琪自詡是久經沙場的網絡老妖,既然是“老妖”,總有一套屬於她自己的“葵花寶典”。對麥琪來說網絡獨具魅力的誘惑有時候更近乎於“成人遊戲”,當然她所指的“成人遊戲”不僅僅隻關乎於性,更多是陌生的兩個界麵之間精神上的一吐為快。實質上,麥琪壓根就不相信網絡愛情神話,之所以沉迷網絡,隻是因她更喜歡將網絡視作她獲得寫作靈感補充的一個途徑,或者也是無聊時宣泄情感過剩的一道出口。無論如何,網絡對麥琪來說就像飯後甜點,隻小口品飲,絕不過分貪杯,適可而止才是剛剛好,以防多出些贅肉損了儀表美。有了這樣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做後盾,她在網絡上衝鋒陷陣幾乎從未失手。結識狄文楊之後,似乎有些例外。他是劇作家且是當下正迅速串紅的製片人。麥琪起先不曉得,是在MSN聊天室和他大侃了三個晚上後,在網上查了有關他的大量訊息,又到視頻顯像上驗明真身後才略知一二的。她多少有點意外,疑惑這樣的大人物怎麽上了她的“黑窩”。稍後才知道其實事出有因,全是因為月前,她在劇作家用筆名開設的網絡專欄裏“多嘴”後,被特別處理“劃入黑名單留底”的緣故。她一向健忘,壓根兒沒把那天“多嘴”亂塗鴉當回事情,劇作家卻認真,按著她的郵件地址一路尋上“門”來刨根問底,當然用的也是匿名,所以她雲裏霧裏三天後才得以“真相大白”。她有些歉疚,一再聲明當時隻是由著性子亂寫一通,就事論事沒有惡意,他在MSN那頭見她沒了當初的“囂張”反而笑了起來,說他其實要的就是有人和他唱反調,鞭辟他的作品,那樣他就有了激情去反駁,才有理由創作更完美的新作品。麥琪在心裏暗笑他原來也是個“賤種”。不過到底還是應了那句自古以來的老話:不打不相識。從此也就對他另眼相看起來。幾乎就從那天起,麥琪開始了與狄文楊的比較直接的網絡對話。麥琪在一家會計事務所擔任會計助理,周末由著興趣為兩家華人報社撰稿。她白天和數字交戰,晚上與文字交流,日子過得安靜而充實,雖然累了些倒也其樂融融。麥琪芳齡三十三,單身,單身的原因據說是她懼怕結婚,究竟為什麽懼怕?她也說不上多少理由,反正紐約單身女人多,添她一個也不會形成什麽重大的社會問題,所以她也由著自己下意識地成為這個“欲望都市”裏的另類女子。不過那樣的生活雖然平靜,到底是缺了“鈣”的,日長夜久,總覺得懶洋洋的像犯了軟骨病似的沒了生氣。所以狄文楊的出現在她,仿佛靜如大漠般匱乏的情感世界中橫空出世的一道流星。之所以稱他是流星而不是帕瓦洛蒂大胡子底下吼出的那句“我的太陽”,是因為她完全知道:經管他與眾不同,經管他較之常人出色,卻終究還是屬於網絡的,既然他姓“網絡”,日後消失也是遲早的事情了。她不當真!就在麥琪在紐約的公寓裏獨自做著不當真的網絡遊戲的時候,遠在波斯頓的狄文楊卻不知不覺進入了狀況。他忽然發覺她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趣且有吸引力的交談對象,溫和坦率調皮並且還很小女人,全然不像她當初在他的留言版上的文字那樣辛辣跋扈得總讓他想起老曹紅樓筆下的那個厲害角色王熙鳳,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喜歡和她聊天,喜歡聽她評論他的作品。不僅如此,他還發現她有著令他吃驚的對於作品極高的領悟力和獨特的鑒賞力,她的評論通常一針見血,可是語氣卻不痛不癢恰到好處,即便是異議聽來也特別有說服力,令他感覺舒服。到後來他每次出稿就索性先傳了她一睹為快。她喜歡他的文字也就不怠慢,每次過目總不忘記做一些必要的校對,而隻要由她的手校對審核後的樣稿,他讀著總覺得特別順暢。他開始傾心於讀她小女人的作品。她的文字靈性卻頗多傷感,仿佛文字後頭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巨大秘密,每次看她的文章總讓他油然而生憐惜,他想知道謎底,他希望可以從她所透露的文字信息裏去了解她的狀況。為了獲取關於她的更多信息,他得著空閑就到全球最大的搜索網站去查找她的蛛絲馬跡,但是除了她發表在各地的作品之外,有關她的個人信息幾乎為零。她深藏不露,他有些失望卻又不甘心就此放棄,所以他決定主動出擊。仲夏的一個晚上,他和她像往常一樣海闊天空雲遊八方,從詩經漢賦聊到文藝複興,從瞎子阿炳的胡琴聊到巴赫的管風琴,從理想主義詩人海子聊到存在主義大師沙特。臨近子夜的時候,他在MSN上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好想有人親口對我說‘生日快樂’!”麥琪即刻用大紅喜字回複他:“Happy Birthday!”連帶一個俏皮的微笑。他說那不夠,他想聽她的聲音,想聽她真實的祝福。她有些遲疑,固有的拘謹頻頻向他發出拒絕的信號。可他堅持:“就一次,倘若你不喜歡,就再沒下一次好了!”她忽然笑了起來,覺得這個時候的他就像一個淘氣的小賴皮死纏硬磨地粘在大人身邊討糖吃。她沒有告訴他她的電話號碼,卻撥通了留在MSN上的他的手機。電話鈴響起,他急忙去聽,可對方卻一下子掛斷了,他狐疑著以為她膽怯了。約莫五分鍾光景,電話鈴又響,他在心裏笑著這小女人倒挺會折磨人,拿起電話,卻赫然聽見輕柔的‘生日祝福’歌清晰地從聽筒那段遙遙傳來,他一下子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恨不得即刻將這小女人死死地揣進懷裏。直到麥琪在電話那頭笑道:“嘿,大師!怎麽連道謝也不會了,你再不出聲本姑娘可要掛斷了!”他恍然醒悟,回過神來自嘲道:“你看我多沒出息,聽你的聲音甜得我整個人都酥了似的,連謝也不會了!”麥琪沒想到他的開場白居然這麽賦有挑戰性,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卸下矜持道:“那我還是趁早收線的好,免得你酥得連敲鍵盤的勁兒都找不找,怨我害了你!”“害我也是遲早的事情,既然是遲早,橫了心讓你害了吧!”他的聲音裏夾雜著濃鬱的京腔,嗓音渾厚,這下輪到麥琪有些受不住了,總覺得心下有團火在往上竄著,她連忙拿了凍飲喝下,岔開話題道:“今天不會真是你的生日吧?”“告訴你可別惱我,讓你猜著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隻是想著聽你的聲音就扯謊了,我坦白從寬,你可不能小家子生我的氣!”聽他這麽說,麥琪心下的那團火抵到了心口。“這次算饒了你了!可你得告訴我你生日究竟哪天?”“明天!”他不加思索。“真的嗎?”“明天等你對我說‘生日快樂’好嗎?”麥琪此刻又想起那個賴皮的纏著大人討糖吃的小男孩。她止不住笑。第二天中午,麥琪照例在會計事務所附近的那家越南餐館就餐。用餐過半的時候,手機響起。她看顯示屏幕上的數字是他,她料到他會打來,卻沒想到這麽快,她不緊不慢拿了餐紙淨手,電話那頭等不急:“嘿,是我!沒你準許把你的電話存下了,不算沒禮貌吧?”隻一天,她已經習慣他慣有的出牌方式,她故意噌道:“明知故問才不是紳士所為呢!不過念今天是你老媽的受難節,大人不計小人過!”接著,壓低聲線對著話筒道:“生日快樂!”“等,現在說生日快樂為時過早了!”“怎麽?”麥琪疑惑。“我屬牛,聽我媽說我是晚上出生,剛好是日落時分,老牛進棚子歇息的時候,媽說屬牛的,命比竇餓還冤,比黃連還苦,幸好出生是在晚上,好歹算是回窩的時候,不然紅日當頭照,田間苦耕作,你十個生日快樂,我也笑不出聲。”她一口水含在嘴裏,聽了他的話笑得險些噴了。晚上,麥琪上線,看見MSN留言版上不停在閃,她知道是他。“老牛已經回棚了,祝福還沒到,苦不堪言!”留言後麵一連串誇張的苦惱表情。“才到家,衣服還沒換上呢!”她一邊脫衣一邊按鍵盤。那頭立即出現一張垂涎欲滴的曖昧笑臉:“想你的裸體一定很美!”麥琪紅了臉,背對著顯示屏匆匆換下職業裝,不時回頭看生怕他真的會從屏幕後頭蹦出來似的。“你對陌生人說話老這麽不正經嗎?”麥琪換了便裝,坐在計算機前。“怎麽算是陌生人呢?你連我的生日幾月幾號都知道了,我的手機和你的都連一線了。還陌生呢?嚴重要求更正用詞錯誤!”他在那頭強詞奪理。“哦!照你這麽說,對熟悉的人你就敢放肆了?”麥琪不依不饒。“也錯!能同時知道我的生日和手機號碼的可不容易!再說了,在熟悉人麵前我能那樣嘛?至少也得擺出成正人君子的架勢吧。”“怪不得旁人都說作家大多偽君子,你算典型了!”麥琪鍵盤剛敲定,就知道給他抓了把柄。“嗬嗬!別忘了你可也是喜歡和文字叫勁的哈!”果不其然他回道。“我承認,偶爾我是有些假惺惺。”麥琪直言不諱。那頭一下子沒聲兒了,麥琪對著屏幕猜測他下一句對答會是什麽時,手機響了。“我知道你偶爾會假惺惺,不過今天可不許!”他的聲音裏帶著男人的專橫:“對我說生日快樂!真心的,好不好?”麥琪感覺房間忽然熱得難受,她開始煩躁不安:“你等下,我去開冷氣。”“沒用的!”他在那頭不懷好意地笑。“什麽?”麥琪沒聽懂。“你不熱才怪呢?”他的聲音裏有些微的喘息:“我都熱成了鍋上的螞蟻了,即使我把冷氣開到最低,即使我躺在床上一絲不掛,可還是不受用,你知道為什麽?”麥琪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她張惶地覺得他就像一個幽靈一步步向她逼近。“你要的是‘生日快樂’我給你就是了,犯不著說那些沒邊沒際的廢話吧,如果那樣的話,我隻能說對不起您老人家了!”麥琪急急地掛上電話,她覺得他有些肆無忌憚了。夜半,麥琪躺在床上迷迷蒙蒙總覺得電話鈴響個不停。她伸手接聽,他的聲音沙啞著,不再輕挑:“要不要聽實話?”沒等她回答他接著道:“我發誓我沒失眠的毛病,想是因為工作忙睡眠又少吧,隻要一挨上床鋪,我就像個懶熊一樣呼呼了,一個星期有那麽些天可以讓我安穩地睡個大覺是種幸福。可這段時間有點邪門了,好像那床硬要和我作對似的,怎麽睡都覺得不舒坦,我輾過來又轉過去的,就是睡不著。”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我都不知道是出什麽狀況了。手頭上的那個劇本已經拖遝了快兩個星期了,一直沒有進展,現在截稿期就快要到了,我真不知道怎樣應付才好。有時候我真想不幹了,從此隱居鄉野,和我的女人一起過平淡的生活。”“你不缺女人,不是嗎?”麥琪想起他身邊美女如雲。“可我缺懂我的女人!”狄文咳了一聲,麥琪想象著黑暗中他獨自抽著煙的寂寞。“男人通常都那樣,總希望著從女人那裏索取更多!”“那你就錯了!我不曾索取什麽,相反,我倒希望她們可以長驅直入。”“你關著門呢,誰人可以進去?”“我開著窗呀,一直開著。就像現在,我在等蝴蝶飛來,可我怎麽等也等不到。”“也許是時間不對!太黑,你不應該等蝴蝶的,蝴蝶不適合夜裏飛行,你應該等靈貓!”“靈貓!”她又聽到他的喘息,一點點沉重起來:“你會是那隻靈貓嗎?”“我不是!”麥琪覺得口幹。“你是!”他繼續他的呢喃:“日頭落下,你攀著雲翅,敲我的窗口。天光下你一襲彩衣,月影裏又化作狐媚爬上我的身體,我不能睡,也不敢睡,我怕睡下了什麽都沒有了。”“你應該睡的,入夢了,也許你會抓住你想要的!”“我已經無夢了,有夢的時代不會再來了,我們都不是喜好幻想的年齡了!如果愛來了,就讓它來好了,總覺得愛情是越來越稀罕了,就像這時日愈來愈短了一樣,能抓住的會有多少呢?”他的語氣沒了先前的銳氣,像換了個人似的,些許無奈像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說服她。麥琪整個身子都軟了,心卻依舊在抵抗著:“愛情是太過奢侈的東西,就像華麗的燕尾裙,我隻有在櫥窗前行注目禮的份兒,或者索性就繞道行。眼不見了,心興許也就安寧了。”“你說這話,我怎麽聽都覺著言不由衷了。為什麽要捆綁了自己呢?為什麽不靠近呢?學著像靈貓一樣匍匐而上吧,慢慢的,從腳底到私處再來我的心底好嗎?”他的聲音裏有魔。此刻,麥琪覺得那魔正從聽筒裏麵擴散開來,逐漸充塞了她整個屋子,她掙紮著幾乎是哀求了:“不要說了,我再不想聽你!”“你多傻呀!為什麽不呢?這世上還有什麽可以比愛情更讓人心境搖曳的事情呢?你卻硬生生要把它推出門去。愛來了就愛吧!像靈貓一樣慵懶地愛著該有多好。用你尖利的指爪,在我的胸脯上刻下血印,用你纖柔的絨毛如棉掩蓋傷口。醉癢和痛楚,是你的,我都認了,隻求你再不要綁著自己,隻求你和我一樣饑渴地想著要你!”他的喉頭哽咽。麥琪覺得那魔正沉沉地像她壓來,她的身體仿佛有千百隻飛蟻在啄咬著,令她痛苦不堪。接下來的日子,麥琪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做什麽都打不起精神來,她耳朵根裏盡是他的聲音,時而來自地獄,時而又仿佛行之天籟。她試圖不再接聽他的電話,可是每次電話鈴響起,她卻欲罷不能。她身上的某處就像被遭了暗算點了穴似的,一動也不能動彈了,每天最要緊的事情就是眼巴巴地等著他來為她解穴,他來了,她就覺得舒坦就覺得像活了似的。她忽然想起她的朋友曾經對她說的一句話: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那時候的她聽了朋友的話總要反唇相譏。事到如今她想:即使她套上長統膠底高靴也是無濟於事了,誰能想到她會不知不覺走入河床去?誰能想到沒有任何預兆的,河就突然漲潮了呢?她斷定她遇到了“網林高手”。以為遇到高手的其實不隻麥琪一個。狄文楊這陣子的表現就讓他的經紀人麥克黃覺得特反常,離他劇本的截稿期還不到一個月了,狄文卻忽然說要推翻原稿,修改劇本的結尾。按理作品的原創原本就是他,他要怎麽著就怎麽著沒人管得了。可是作為經紀人的麥克黃卻像太監似的為他急,急什麽?時間啊!這年頭一天二十四小時恨不能辧成四十八小時用著,一秒鍾用一美元計算都不算過分。再說劇本的截稿期都是白紙黑字在合同上畫了押的,違約的話,他可承受不起,誰叫他是“太監”呢?他隻指望著他的“皇上”可以“開卷不聞身外事”早些交了稿,他也可以高枕無憂了。可是狄文楊在這節骨眼上偏堅持著說要推翻原稿,他當然不同意,叫嚷著都什麽時候了?火燒眉毛了還推翻呀?那不是活生生把咱倆往火坑裏推嗎?他叫歸叫,心裏也知道狄文楊橫下心的事情,他叫破了嗓門,也沒用,到時候真成了啞巴吃黃連也沒意思,心裏老念叨著狄文楊可別真往火坑裏跳還順帶捎上了他。可狄文楊此刻覺得自己就是在火坑裏受著活罪,他每天都在活火山口上烤著,或者說他的身子裏原本就存著一座活火山,死寂了那麽些年,突然就噴了。他身下的整個板塊都在劇烈地晃動著,他知道導致他整個城池失陷的巨大地心引力出自哪裏。他每天起碼不下數十次,視線會不由自主朝那張美利堅的巨大版圖上轉悠,他在找紐約,有時候甚至伸出巴掌丈量著紐約究竟離波士頓有多遠的距離。他想麥琪想得要命。一想起她,他就忍不住要撥她的手機,一聽到她的聲音他就熱血沸騰地想象著該怎樣才可以嚴嚴實實地把她抱在懷裏。可是他不可以每時每刻都霸著她的電話的,他也不可以除了想她什麽也不做的。他再癡癲,好歹也有個極限,所以他就越來越多地把那種原始的衝動發泄到了他的劇本裏。他忽然覺得他以前所描寫的那些情愛造句簡直虛假得太不成個樣子了。好比一個男人站在一個裸體美女前,明明心急火燎巴望著和她上床翻雲覆雨,卻偏偏假模假樣地編著謊說女人如何讓他覺得聖潔那樣的廢話,忒虛偽!他疑惑那樣的純屬虛構竟然能使他一舉成名,他覺得這個世界太不可思議了。如今的他才不要那樣像個王八似地活著,他愛她,他抑止不住地愛她要和她做愛,他千百次地想象著從背後抱緊她,輕吻她細長的脖頸,然後在她的耳根下一遍遍喚她名字的情景。可笑的是他發覺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姓甚名誰。思念越多,他越來越惶惑地意識到她對他而言就像海誓蜃樓一樣遙不可及,又像海底撈針一樣不著邊際。他決定要見她,一定要見她,他已經把她愛成這個樣子了,她已經害他到這個地步了,他居然不知道這個小女子到底是何妨神聖,那對他來說豈不是太窩囊,太可笑了嗎?於是,狄文楊直言不諱告訴麥琪他想見她。麥琪倒也爽快,回答如果他可以給她一個很好的見麵理由,她就見他。他說:我愛你愛得都茶不思飯不想了!麥琪回道:這個理由太沒新意了,拒絕接受!狄文就急了,說:我愛你愛得就像梁山伯愛祝英台,賈寶玉愛林黛玉一樣犯傻了。麥琪道:葬花化蝶的,多俗氣!再說那頂多也不過是小說裏的虛構情節,全中國人民都知道的結局,你不會要我也哭成個淚人吧?那也太沒心沒肺了!狄文聽她說得有理,忙陪笑說:那就好比徐誌摩愛林徽因,王小波愛李銀河一樣地愛好了!麥琪唉了一聲:愛來愛去的,愛成了短命鬼,更不要了!這下輪到狄文楊在那邊忍不住笑了:你這妮子真刁蠻得可以!看我見著你不把你剝個幹淨!他以為她定然會罵他色字當頭一把刀,卻沒想到麥琪振振有辭回他一個:Who怕Who!狄文心下歡喜以為她正中下懷:那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到時你不要成短尾巴兔子就好!麥琪隻當是他信口雌黃,卻沒想到他端的就飛來了,而且飛這麽快,根本不給她過多周旋的餘地,簡直是出其不意有備而來的。其實,在心裏麥琪也巴望著能見他一麵,哪怕是單純的一次月光晚餐,或者星夜下的一次咖啡暢談也好。可與此同時麥琪也著實害怕著,害怕星夜月光之後,倘若他真瘋了似的想要她,她該怎樣應付?難倒真的要演一夜情,拙劣地扮演劇中放浪的女主角?一想到這些麥琪的胃就不舒服起來。雖然麥琪在紐約上空“自由風”的熏陶下無憂無慮了將近四年,她的生活“中等前衛”,倒還真不至於到放浪形骸的地步。再說了,在麥琪看來,網絡的新奇也多半在於它的神秘性,倘若有一天那層神秘被貪玩的手指頭給戳穿了,所有的一切昭示於世,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無遺了,她還會愛他嗎?他還會像小孩子貪戀著新玩具一樣急不可待地想要她嗎?麥琪一路忐忑,帶著所有的疑問進入哥大校園。初夏的哥大校園像是一片濃鬱的翡翠林,夕陽下,翡翠林抹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奇美無比。此刻,通往演講廳的校道上熙攘人影,麥琪隨著人影步入會場。遠遠的,她看見會場的正前方圍著一大群人。因為是公眾人物,麥琪老遠就認出了狄文楊,他西裝革履被人群包圍著,他的身後是大胖子麥克黃,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鎂光燈和紛至遝來的要求簽名。麥琪拿了一份狄文楊的演講資料,然後選了後排角落坐下。她顯然是來晚了,依照導讀所示,狄文楊的演講其實從兩點就已經開始,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目前正是接近收尾,也就是回答記者和聽眾提問時間。他疑惑狄文楊為何不如實告訴她詳細的演講時間表,是怕她沒耐心聽完冗長的篇幅一走了之嗎?還是他覺得除了演講他們其實有更趣味的事情等著分享呢?麥琪環顧四周,演講會場不算太大,可是卻擠滿了人,多是年輕一族,其中大部分是打扮入時的女孩子,她們前呼後擁地拿著手機在請求合影。麥琪看著狄文楊不時地對著鎂光燈謙和地笑著,她忽然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冷眼看一場輕喜劇。他神采飛揚且妙語如珠,職業地應付著幾乎沸騰的場麵,他的頭上仿佛有千百道光環回旋著,他的周圍如癡如狂的FANS。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他的軟弱他的苦楚他的孩子氣。沒有人懂得他的內心是如此狂野仿佛一頭未經馴化的非洲猛獅。但是這一切,她知道!麥琪幾乎掩飾不住暗暗得意了起來。會場的主持在麥克風裏麵請求大家安靜,並且提醒與會者現場的提問時間已經到了。台下的觀眾開始爭搶麥克風“狄文楊先生,聽說你的新劇本已經完稿,請你是否可以透露一下關於你的新劇本的具體情況呢?非常感謝!”發問者顯然是個記者,禮貌而職業。她聽見他沉穩而詼諧的回答:“很高興我的劇本終於如期完稿了,不然的話,我想我今天站在這裏,會和我的經紀人麥克黃一樣不踏實。還有值得慶賀的是,劇本不僅完稿了還將在年底前開機。也就是說如果不發生任何自然災害和特別意外的話,明年底可以正式上映。這部作品是我網絡三步曲中的最後一部,名字暫且定為《影子情人》,很煽情的名字是不是?和前兩部作品不同的是,《影子情人》在人物刻畫上更細膩更真實,在人物的心理描寫上更大膽更直接更符合時代特征。我想“情人”會被更多人所接受的。”“狄文楊先生,請問劇中的情節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嚴肅的講,對於作家而言,作品必須來源於生活,缺乏生活根基,純粹虛構的作品是沒有保存價值也沒有什麽可看性的,所以我可以大言不慚地對大家說:這部作品百分之九十是真實的,當然還有百分之十我添加了些油鹽醬醋茶,使它更適合廣大觀眾的口味。”此時,會場上爆發一片掌聲笑聲。“狄文楊先生,請允許我大膽的猜測,如果劇中的男主角是先生你本人的雛形,那麽劇中的女主角是誰?女主角的原形今天是否在場?”一個調皮的女生的聲音。狄文楊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當他抬頭的時候,麥琪看到他的眼裏充滿了自信。“我不否定作品中有我自己的影子。我也可以大膽地預測,此刻,她應該在場,!”他的話音剛落,全場的觀眾都伸長了脖子,四周搜索,等待著奇跡出現。麥琪的心撲撲地跳個不停,仿佛就要從她的心口蹦出來似的,她下意識地將身子往凳下挪。忽然,前排一下子騷動了起來。還沒等她弄清楚究竟發生什麽狀況了,隻見一個女孩子嬌巧的身影迅速奔上台:她一身潔白,長發飄逸,她的手裏捧著大束的玫瑰花,她將玫瑰花輕柔地傳遞到他的手裏,她的雙手高高揚起,攀上他的肩膀,她貼近他的身體,她開始熱烈地吻他――全場的目光瞪視著這唾不及防的一幕,空氣凝結了,仿佛時間也定格了,四周靜得可以清晰地聽見女孩子劇烈的喘息聲。幾秒鍾後,會場仿佛是大夢初醒了一般,鎂光燈終於從失靈狀態中恢複運作,齊刷刷地朝著台上射去。麥琪看見人群重又被煽動了起來,黑壓壓地往前湧去,她聽到尖銳的口哨和歡呼聲,她看到他最後的笑顏裏一半興奮一半狐疑。也許這才是最好的結局。麥琪悄悄從會場側門繞道停車場時,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一晃而過,像是慶幸又像是自嘲。此時,整個曼哈頓華燈初上,近處的意大利餐廳燭影繚繞,遠處的星吧咖啡香氣習習。幾小時前,她還絞盡腦汁設想著星夜月光後的重重可能性,現在不需要了。她一下子覺得心頭像是卸下了一塊石頭般輕鬆了起來。後座的手提包裏她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她沒看,也不想去看,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是塵土歸於塵土,是虛擬還給虛擬。現在她唯一要做的事是盡快回家,安閑地泡在飄著玫瑰花香冒著蒸氣的浴缸裏,美美地享受一個熱水澡。一份冰鎮牛奶。然後抱著被子死死地睡上一覺。最好一夜無夢。如果有夢,最好不是他。如果不巧非得是他的話,她得告訴他:她永遠隻是他的影子情人。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