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正文

孤獨的前行者閻連科

(2012-07-29 13:58:25) 下一個

第一次讀閻連科作品的時間已經記不得,應該是在八十年代末。而且,不光是時間沒記住,連當時讀的作品名字和內容現在也忘了,隻記得是一部中篇,刊登在類似《收獲》這樣的雜誌上。後來,閻連科這個名字反複出現我的視線內,每隔幾個月就有中篇問世。憑名氣,他遠比不上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走紅文壇的莫言、老賈、餘華、蘇童、王安憶這些,但他的頻頻出手,讓人無法忽視這個勤奮的作者。

來美國後,我對國內文壇的關注逐漸淡漠,閻連科的那部反響和爭議同樣大的長篇《受活》,我僅是聽說,一直沒看過。去年,偶然機會在當地圖書館看到了這本書,借回去花了兩天時間看完,立刻有驚豔之感。後來陸陸續續讀了能找到的他的其它部分作品,我得說,給我的感覺就兩個字:震撼!

以前閻連科給我的印象是一個現實主義風格的作者,而我讀的這幾部作品,風格大變,除了一部以外,其餘作品都是騰空而起,在現實與非現實之間的廣闊世界裏大展拳腳,在現代漢語文學裏創出了一片新的王國。這座王國目前即使他不是唯一的居民,也是一名衝在最前麵的開拓者。

本人不是文學評論者,因此寫不出專業文學評論。不過在這裏分享一下對閻連科作品的感悟,與同道者討論,也算留個記錄。下麵對閻連科作品的評論,以作品發表年代先後為序,當然,僅包括我讀過的幾部。

《夏日落》。按照閻連科本人的話,這是一部對中篇來說有點長,對長篇來說有點短的作品,講述軍隊裏的一名士兵的自殺事件以及之後的連鎖反應。小說是徹底的寫實風格,作者的敘述技巧相當嫻熟、冷酷、不動聲色,體現出十分老到的敘事功底。小說完成後先是被數家刊物退稿,1992被《黃河》雜誌刊出後,不久即厄運連連。雜誌社被上級批評,作者本人為此寫過十數篇檢查,後來因不了了之而過關。 

《日光流年》。這部作品的想象力意象豐富:一個村子受某種厄運/詛咒困擾,村裏幾代人的壽命都超不過四十歲。因此到了三十九,村人就開始給自己張羅墳地和喪事,也有人打算在死前為村裏修條渠。有許多評論者用“在絕望中對命運頑強地抗爭”來概括本書的主題,盡管這一積極的人生態度令人讚同,但在我看來,本書所要表達的,恰恰是一種無奈,一種放下,一聲歎息。《肖申克救贖》裏說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閻連科想說的,或許是Just get busy。生和死是常態,改變不了,不如坦然麵對。從這個意義上,如果這本書的寫作時間再拉長一到兩年,它的最終指向我相信會是禪,雖然或許會有點殘酷的味道。小說在精神內核上與餘華的《活著》有異曲同工之處,對殘酷生存環境和苦難的描寫,另人印象深刻,無法釋懷。後來我碰巧得知,閻連科寫作本書的時候,也是三十九歲。或許本書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救贖。

《堅硬如水》,這本書據說寫於 2001,用荒誕的筆調寫了兩個文革時期的年輕男女,他們在公開場合是立場鮮明的造反派,手段激烈的奪權者;在背地裏,他們是一對狂熱的戀人,在地道、墳地裏進行一次次充滿激情的幽會。這樣的故事,其實不是關於文革的,或者說不僅是關於文革的,它所描寫的荒誕,在中國的任何時期都能看到。純真和美好,是否注定必須被生存的壓力擠入地下?我們是否必須壓抑內心對美好人性的渴望,才能在這個爾虞我詐的社會裏苟延殘喘?

《受活》,個人認為,這是到目前為止閻連科最出色的作品。這本書講一個村子,村民絕大部分是殘疾人。在改開大潮中,村民為了實現購買列寧遺體的計劃,利用各自的“絕活”,成立了表演團,到各地巡回演出。在眾多關於本書的評論中,我基本讚同劉再複、劉劍梅父女的觀點,即本書是對改開以來中國現實社會亂象的漫畫式描繪,對經濟大潮中浮躁心態的解剖(大意)。我對本書還有另外的理解,有機會再另外寫篇單獨的文章。總的來說,《受活》的出現是一個現象,它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過去從沒出現過的類型,這種類型出現的方式、力度和厚度,足以讓閻連科躋身於於世界級作家的行列。

《風雅頌》,本書是閻連科作品裏很少見的,以城市為背景的小說。客觀地說,閻連科基本上算是一位農村出身的作家,他對農村生活的深刻體驗,讓他筆下以農村為背景的故事韻味綿長。相比之下,他寫的以城市為背景的故事,人物和故事內容都要弱得多,《風雅頌》就是個例子。小說講一位大學教師的一段職業和生活經曆,前半部分故事主要發生在城市裏的一縮大學,後半部分內容則回到了農村。後半部分寫得嫻熟老到,而前半部分則略顯輕飄和簡單化,很明顯,閻連科還是回到他熟悉的農村才得心應手,至少目前是這樣。這部作品在某些形式和精神內核上與《廢都》很相似,其中有一段主人公與十幾位風塵女子一起過年的情節,被許多評論者稱道,我卻覺得,這一大段情節是敗筆。書中的這些風塵女子,性格各異,比平常人經曆得多,如果作者安排得好,與她們有關的內容應該能利用得更好。可是在書中,她們隻不過是被當成十二個符號在使用,沒層次,沒深度,隻是為某種主題的服務而被安排出現。我讀到這些情節的時候,出現了不止一次“出戲”(即意識到作者是在刻意安排)的感覺,這在我閱讀閻連科其它作品的時候,從未出現過。

《四書》,這是一部在語言和形式上有所探索的作品,閻連科在書的第一章使用的語言風格,相當一部分讀者會覺得很不習慣。好在接下來的章節,閻連科恢複了正常的寫作筆調,否則這本書的被接受程度會很受影響。小說描寫的是三年大饑荒(即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發生在一個村子裏的故事,一如既往地,閻連科采用了虛實結合的寫法。其中有一大段內容,寫主人公用自己的血作為特殊肥料培育出一地莊稼。整個一部分內容雖然明顯是虛構,但寫得如同現實一般細膩,營造出一種慘痛的真實感。閱讀本書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聯想到《古拉格群島》,雖然二者的故事情節差別很大,但在精神氣質上有某種相似。

中文作家的寫作,在整體上是屬於現實主義的,雖然不少作家的作品裏有非現實的成份,但基本上走得不太遠,作品的整體氣質仍然是現實主義。在這個意義上,閻連科絕對是不同凡響的一位,他是目前漢語作家裏將非現實風格當作自己主要武器的唯一一人。而且,閻連科在語言和形式上不停頓地大膽創新,讓他最近十來年的作品,幾乎一部作品一個新麵貌,而不是象絕大部分他這個年紀的中文作家那樣,已經開始或多或少地重複自己。

中國人的苦難曆程是閻連科關注的重點,他對此著墨頗多,盡管成果爭議不小,但他在中國曆史、文化、人性方麵展開的沉重思考,其力度之大之深,在當代中文作家裏出類拔萃。

閻連科的勤奮有目共睹。新世紀以來,餘華、老賈、莫言等華語文壇的主力作家們,作品很少,而閻連科,1978年開始寫作,他最具影響力的幾部代表作,比如《堅硬如水》、《受活》、《風雅頌》、《為人民服務》、《丁莊夢》、《四書》等等,全部創作於2000年後,還不包括散文和中篇,其創作熱情和活力可以用井噴來形容。有評論者認為,閻連科創作的節奏似乎過快了些,某些作品的創作時間如果拉長些,思索多經過一番沉澱,作品的風貌會不一樣。我得說,這個意見是正確的。

從形式到內容,閻連科都對現代漢語文學貢獻突出。在創作的精神層次上,他比其它絕大多數中文作家高出一個檔次,文化血脈根植於中國大地,兼具沉重深刻的人文思索,和寬廣的悲憫情懷。

如果閻連科將來獲得世界性聲譽,我絲毫不會吃驚,正相反,我認為那是他應該獲得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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