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吃字,病號籠也是人人精神抖擻。互相的吃經已說盡,於是向新人介紹和討教。
小白拿出幾本馬列著作,指點天地頭寫滿的小字,是製作廣式潮式蘇式寧式月餅的做法,本籠的糕餅廠師傅的老犯人留下的,那人口述他記錄。晃頭晃腦道:“用月餅過老酒,是再好沒有!402,你也喜歡嗎?”
詫異道:“怎麽可以?甜膩。”
鄭重道:“非常妙的,你以後務必試一試!”
小六道:“甜的東西裏,月餅最不好吃。奶油蛋糕和巧克力才好。”小白掉過槍口:“你常常吃?”小六道:“有錢就吃,吃到嘴發苦、丟掉。可是過些天又想它了!”眾人對一下眼色,更明白他的案子了。
小白道:“西點我是吃不慣的,麵包我也不要吃。402你呢?”天熊道:“麵包要新出爐的。”小白諂媚的笑:“402你真高檔。”梅兄醋意上來,撇嘴道:“我是吃不起,也吹不來。”
天熊住嘴。黑漢子嚷道:“喂,你們知道我在想什麽?好東西,豆腐花!哈,雪白粉嫩,青蔥蝦皮,醬油蔴油,紅的辣油,吃得我渾身大汗!我走過那種攤頭,一次總是十碗!”眾人佩服道:“過癮。”
老槍責備他道:“你從前為啥不提起?這東西我也愛吃,不過要和生煎饅頭一道吃!我一次要半斤!”大家讚歎。
宗老師若有所思道:“402,我支持你的立場,過老酒不能用月餅。要鹹一點、鮮一點,最好是冷的,醬雞鹵鴨,沒有的話,鴨頭雞腳豆腐幹也行。”天熊同意。小包嚷道:“你們太講究了,不是真吃酒人。我是一把炒黃豆,就能幹掉一瓶硬貨的!”
幾人道:“所以你肝不得好。”老槍道:“這是太寒酸了,對不起自家!我是在家裏吃的,弄堂口拷一銅吊生啤,端三隻盆子:小排骨、油爆蝦、氽果肉,不過一塊錢,吃得舒服!”小包道:“啤酒是水,你不會吃酒!”老頭道:“你懂個屁!我是得了肝病後,醫生不許我吃白的。”
梅兄覺出天熊不是猖狂的人,才得罪了,補救的笑道:“402,你去過普陀山嗎?你應該去一次,聽說今後要開放了。我是三年前去,還是部隊的禁區,我是市裏寫作班選苗子去的······真正出海了,魚汛才過,島上幾裏長的海灘,曬黃魚幹,金黃一片,好看極了,叫人詩興大發。島上的大廟,有素齋有麵館,有錢可以開黃魚席,煎黃魚、蒸黃魚、鬆鼠黃魚、雪菜黃魚湯,鮮得眉毛落下來!不過我沒吃到蝦和蟹,不知為什麽。”
天熊第一次和他對話,殷勤道:“我們廠裏老工人回蘇北,說縣城裏飯店,炒蝦蟹一大盆才八角!都是河裏新鮮的。看來,蝦仁炒蟹粉還是蘇北好。”
龍頭和梅兄對兩個農民道:“喂,蘇北的,有這回事嗎?”
白胖的烏克蘭道:“冷飯還吃不飽,上飯店!我們鄉下,糯米團子和年糕是最好的,有韌勁,好吃。”小六道:“年糕是好吃,這次警察來捉我,我一個人在炒年糕。”
人人興奮了,比較各地年糕做法的不同,哪個好吃,差點吵起來。還擴充到青團、烏飯團、雙釀團等。和10號籠一樣,比談酒和菜更起勁,因為肚裏缺食。老槍發狠道:“想想火冒,連米飯也吃不飽!比解放前的監牢還不如。”
天熊大驚失色,別人不當回事,顯然聽慣的。老槍是矮且瘦的小個子,又是老頭,飯該是夠了,總是菜少,完全沒油水的緣故。小白向天熊介紹,老槍是上海的老警察,從四十年代做到現在——老槍糾正:轉到工廠已十年了。天熊想,總是犯錯誤被逐出來的。問道:“那從前吃什麽呢?”
老槍道:“最早三十年代,我還是小孩子,跟伯伯去外國人監牢,看見是吃得好,炒洋蔥牛肉絲夾饅頭吃,麵包是沒有的。四十年代我自己是警察了,常常介犯人去看守所。鐵籠子裏有木頭床,冬天鋪稻草,很暖和,沒睡地板的!也是我們這樣沒判決的看守所。犯人能槎麻將、賭牌九,隻要有錢,可以讓管理去買燒餅油條小餛飩,成盒的餅幹,就是不準吃酒。管理當然不是白跑腿,這叫靠山吃山,擠犯人油水······解放後我去區局,有時去看守所,看他們開葷,吃紅燒肉,不是現在的槽頭肉!有時吃黃魚,那時大黃魚才三四角一斤,不稀奇的。飯不好,是黃糙米,裝大木桶,放肚皮吃的······小6號這樣孩子,不抓的,打一頓就放了,現在什麽世道!”眾人歎氣。
這裏睡覺,不用套裁,但也是兩人共墊一條被、蓋一條被,自由接合。冬天確實暖和些。小白的說法是自由婚姻,他不做法海。天熊和小六同睡,見兩個農民隻有監方發的一人一條單人黑色薄被,沒墊的,於是把自己在10號籠老是借人的棉毯遞過去(自己用毛毯),小六奪下,換上自己的舊棉毯。鄉下人謝了又謝,其他人詫異:到這裏還做好人!
天熊覺得老槍有趣,見多識廣,很願聽他嘮叨。老槍是倚老賣老,人緣不好,見有人奉承,好不得意,常和小六換位,和天熊聊天,打發時間。別人也起勁談他們的,互不幹涉。
老槍說他從小是嬌養慣的獨子,上兩代是吃警察飯的,爺爺、大伯、叔叔都是。他自己初中唸不下去,回家鄉玩,去過遊擊隊,見過新四軍大頭目。新四軍抓到圍剿的日本兵,一樣回敬,麻袋套頭上,用刺刀刺······抓到有血債的漢奸,剖胸,拿心肝炒了吃!回上海是新四軍讓他傳情報的。解放時,他參加起義的,他沒要求入黨,別人都當官了。他說別小看派出所警察,有一套秘密辦法弄居民的,啥人泄露了,要槍斃的。他肚裏有很多秘密。天熊聽了困惑。
他好回憶:“我才當警察是解放前,年紀青,家裏有錢,附近一帶誰不奉承我?我吃油墩子,放兩隻蝦,不肯收我錢的。買香煙也便宜。賣豆腐的姑娘,人漂亮,我去買,比人家要多一倍,她想嫁給我!”天熊好笑。
他說自己的老家,是浙江的德清,他是鎮上人。“不是一般的鎮,遠近出名的,人稱小上海,妓院賭場是通宵開張。鎮長對外是三不得罪:日本兵、和平軍、新四軍,一律客客氣氣,那日子是太平熱鬧!所以我一到鄉下,都不肯回上海了,爺娘管不到我。”突然壓低聲音:“解放後就苦了,因為發財的兩個寶——魚塘和蠶絲,捏在國家手裏了。我們那裏老百姓對這個——”翹姆指道:“就是老毛,心裏恨啊。”
聽者駭然,不作聲了。小包在那邊吹抗日遊擊隊,說國民黨不抗日,他爸爸那時······老槍道:“他懂什麽!國民黨不抗日?笑話!他是瞎吹,我是親眼見的。我們鎮後麵一上山,就是遊擊隊新四軍,我一住好幾天的。”有人聽他、不反駁他,他就愈說愈荒唐了:“金錢美女,是天下最厲害的東西。比方解放軍過長江,真是靠槍炮打的?還不是用錢買通的!又比方我有個同事,黨員戶籍警,年年是模範,立場老硬的。弄堂裏人家拖他下水,樣樣辦法試過了不行,最後出來一個女的,撒滿香水,衣服脫光,渾身香噴噴,他軟下來了——”說得鄙俗不堪,天熊不願再聽。
老頭確是不知安分的人,安穩日腳不要過的。這天他值日勞動,洗畢飯盒,應就地坐下的,他偏去鐵門前踱步,還向外張望。小白道:“619,喬叔,我求求你,坐下吧,萬一管理巡監,又是我吃排頭!”
老槍悠然道:“今天是吉管理當班,他不會講我的。”小白道:“萬一是別人呢?大家一起倒黴。”老頭光火道:“你看見誰對我不客氣了?媽的你想撞我腔?好啊,來啊。”拿了紙和筆,退下位置要寫。
龍頭嚇壞了,可憐道:“喬大叔,你可要實事求是嗬。”老頭道:“不是寫你的。”小白道:“肯定是對我的,你行行好,下次再不講你了!”
小包升火道:“讓他寫好了,你娘娘腔怕什麽!”梅兄道:“算了,619,少惹事吧。”老槍發急道:“你們瞎猜什麽!我不是寫白申福。”小白氣憤道:“還說不是,大家看見了,我有什麽對不起你喬叔!”都說老頭不對,小包道:“要證明容易,你寫好大家看嘛。”
老槍甩筆,撕碎紙丟馬桶道:“這下你們放心了吧!”小包道:“說明你居心不良。”梅兄道:“此地無銀三百兩。”小白道:“當人家是傻瓜。”
老槍跳腳道:“橫不好豎不好,我索性匯報。”衝到鐵門嚷:“報告吉管理。”有個管理探一下頭。等會小吉來了,天熊也認得的娘娘腔。老槍親熱道:“你來了,是這樣,龍頭721講反動話,他講柳監長麵孔不像好人。”
天熊駭然,簡直一出滑稽戲。小白嚇得哆嗦,舉手要辯解。小吉知道老頭胡鬧,礙於一條街的老鄰居,敷衍道:“他啥時候講的?”
“唔,是上個月,好像禮拜天夜裏。”
“當時為啥不報告?下次要及時。”說完就走。老頭著急道;“小吉,吉管理,我有好多情況,你開我出去麽。”小包道:“你當眾講麽。”老槍出語驚人道:“保密的話,不好講的。小吉你報告柳監長,或者屠管理,隨便哪一個,開我出去都行!”
小吉不表態走了。
明天下午管理來開門道:“619”,提走了老槍。小白跌腳哭道:“這下完了,人總有失言的地方,要批鬥我了。”小包、梅兄勸他冷靜,說不至於此。但也吃不準,監牢裏千變萬化的。小白哀求道:“402,你是新來的,看問題客觀。到時候你說句公道話,作個證明。我前麵的龍頭,被他害得吊起來!”
天熊道:“他為啥要對牢你?”
小白道:“還不是為口加飯。”
“那你讓給他吃嘛。”
小白不答。到底不舍得!
黑漢子道:“也怪你軟弱無力,換了是我,先下辣手。監方總要辨個是非。”小六道:“不會是提審吧?”老的都說不會,已經幾個月不提審他了。梅兄道:“那個辦案人很鬼,存心在捉弄他。”小白道犯這種事不得好死,不會輕饒他。天熊聽出來,老槍是和自己女兒不清不白,去醫院“人流”暴露的。
小包陰險道;“我有製服他的辦法。大家團結起來搞他一個。把他的言論搜集起來,叫他硬不起來。”
龍頭喊好,說誰來執筆。小包道:“我願意寫,可是筆頭不行。你自己寫麽,梅兄會幫你。”小白道;“文筆是梅兄最好。”
梅兄傲然道:“不是我推托,我從前動筆,都是寫理論問題,上層建築啊,生產力啊。這種齷齪事情!請402寫嘛。”
天熊大怒,不予理睬。大家說對啊,有道理,慫恿他寫,也不看他臉色,好像他肯做衝頭似的!正互打太極拳,“匡朗匡朗”,老頭回來了。
他本來是半死人的黑瘦煙鬼臉變成全死,魂都不在了。全體驚異,準是提審,不用問了。
老槍好久才緩過一口氣。對空中發呆。他有滿肚子的疑惑要和人說,可是都興災樂禍的看他。夜飯後他選中天熊,挨近了,讓天熊幫他分析,可是又欠坦白,吞吞吐吐道:“照你看,假使有一個人,他有個女兒,是離婚的老婆帶大的,從前不大來往。現在承辦說她也拘留了,會是真的嗎?那女兒神經不正常,亂說亂供怎麽辦?”
天熊說聽不明白。他隱隱約約解釋,還有羞惡心。說承辦會否用這一手:明明有最硬的證據,不拿出來,讓你抵賴,最後從嚴判決。天熊說可能有,“那個人”還是交代算了。
老者緊張思索,而後翻臉道:“你這話不對,我交代什麽!我是冤枉的。”旁邊聽見的,對之好笑。他猶自咕噥:“我就是脾氣急,人緣不好。裏弄和廠裏合計害我!我喬貴民會上當?幾十年的上海灘老警察——”
宗老師也看出老槍的窮途困境,悄悄對天熊道:“這個人真笨,要吃大虧的。這是亂倫大罪,講出去沒人同情的,不比我是思想問題,世界觀問題。”天熊說是。
宗老師平時不問籠中是非,難得說幾句話,會很惡毒固執,老槍有點怕他。看來在社會上也是會欺負人的角色。對天熊他不摸底細,對小六就沒顧忌了。這天輪到他勞動,要和人合抬木桶出去倒,他道:“我跑馬了,小六你來吧。”27號籠的規矩,凡夜裏跑馬,又叫漏料,次日可以不勞動,還能洗褲子。小六已替過他兩回,這次不依道:“我也跑馬。”
大家好笑。宗老師道:“你跑什麽馬?十四歲的人還沒發育呢,年紀這麽小就說謊,學堂裏怎麽教育的!”小六不多話,咬定是跑馬。宗老師瞪眼珠道:“你襯褲拿來看!”
籠中是沒正義的,連龍頭也不說公正話。天熊義不容辭道:“你也拿出來證明。”小六說對。宗老師窘了,不敢和天熊翻臉,歎道:“可憐我做了三十幾年老教師,培養出小六這樣的學生是千千萬——”
小六回嘴:“啥人要你培養?”宗老師道:“你個小人沒救了!這麽小就犯罪,做扒手最沒出息,用老犯人的話說,就是沒魄力。”小孩受激道:“我沒魄力?我一進來就逮捕,處長提審的!”大家見他臉漲紅了,倒吃一驚。
宗老師隻好硬頭皮勞動,想以後收拾這小鬼。可是活該他倒黴,當天下午就變成人人鄙夷的笑柄:米管理來開鐵門,送進一個年輕小鬼,頭發老長的。大家正打量,宗老師猛撲到鐵門,喊回管理道:“報告,這新犯人是我同一單位的!”東監有規定,不僅同案,同單位也不能關一起的。
白得古怪的矮個子方臉,認出宗老師道:“啊哈,你是在這裏!”米管理忙去報告。屠管理一起來了,問道:“ 你們兩個,案子有關係?”小鬼說沒有,宗老師也搖頭。
屠管理道:“那就關這兒吧。小赤佬在外麵就是老肝?有病不養還犯罪,不想活了?”
管理才下樓,小包他們就做手勢,問宗老師是劈字頭口腔科嗎。小鬼驚訝道:“政治犯?他是我們醫院的大貪汙犯,幾萬元!院裏職工討論,聽說要——”做個開槍動作,“他老婆原是護士,也在監督勞動,和我一個組,太平間裏抬死人。”
宗老師聽見,臉紅紅白白,畫皮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