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鉤沉詩詞裏的自大

(2020-02-24 08:50:22) 下一個

毛詩自大非創舉,早有狂徒在前頭

廖康



中國人以謙遜著稱;中國文化以謙遜為美德。二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聽到英國人拿我們的謙遜開玩笑:有位中國婦女懷孕九個多月了,還沒有分娩。醫生聽了聽,對孕婦說:“祝賀您,您懷的是雙胞胎!”孕婦問:“您怎麽知道是雙胞胎?”醫生答道:“他們在說話呢!”孕婦驚奇地問:“是嗎,他們說什麽?”醫生又仔細聽了聽,複述道:“您先請。不,還是您先請。”

“中國人的謙遜大概隻有英國人的紳士風度能夠媲美,”我和這英國人是朋友,便肆無忌憚地反唇相譏了:“一位英國紳士回到家,發現自己的妻子正與另一位紳士偷情,他禮貌地說,‘對不起,請您繼續吧。’而那位紳士更有風度,繼續下去,直到雙方滿意為止。”

然而,平日裏謙謙君子般的英國紳士,到了看足球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英國球迷鬧事在國際上臭名昭著、數一數二。與此相似,中國也有一些自吹自擂、狂妄自大的詩人。正如英國人嚴厲指責球迷鬧事一樣,中國學者也不欣賞自大的詩詞——直到毛澤東掌權後才有所改變。他老人家把自己自大的詩詞用行政手段發行到家家戶戶,讓我們學習了多年,對我們那一代影響極深。至今,仍有不少人以為毛澤東那些自大的詩詞獨步文壇,一掃千年靡靡之音。殊不知那種詩詞以前不是沒有,而是極少入選。在此,我選了三個先行者的作品,與毛澤東的自大詩詞排比如下。

黃巢《菊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全唐詩》收錄了這首並給予小標題《不第後賦菊》。黃巢這個儒生屢次科舉皆落第,離開長安時扔下這湊韻詩,回家後做了私鹽販子。當時黃巢的淒涼境況在他的《自題像》中可見一斑:“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幹看落暉。”唐朝的鹽業隻許國營,黃巢沒有許可證,他的鹽被沒收了。科舉考不上,做生意也不準。這廝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散盡家財,嘯聚山林,終於走上革命道路,投身了農民起義。他殺商人、宰僑民、搶美女、誅男丁,血洗長安城,以人肉作軍糧。按保守的估計,他的部隊至少吃掉30萬人。他這朵菊花一開,果然百花盡殺。

無獨有偶,宋江殺了閻婆惜後,刺配江州。一日,他在潯陽樓多喝了幾盅,便題了一首自大的反詞,一首自大的反詩,與黃巢競雄。這也許是宋江寫的,也許是施耐庵編排他。不管怎樣,這首《西江月》竟也收入了《全宋詞》: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如此直抒胸臆,宋江還嫌不夠,又寫了首《七絕》,再表心跡:

心在山東身在吳,漂泊江海漫嗟籲。
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不久,宋江果然血洗江州,殺了黃文炳一家老小,並縱容李逵把黃文炳剮來吃了,還用他的心肝為眾頭領做了醒酒湯。從此以後直到招安,宋江帶領眾弟兄三打祝家莊,殺死小衙內,攻陷高唐州,大鬧華州府,攻打曾頭市,奪東平,取東昌,多次殺害軍民,都是為哥們報私仇,沒有一次是為老百姓謀福利。他端的和黃巢一樣,把華夏鬧了個天翻地覆。所不同的是,宋江造反是曲線升官,最終還出賣了兄弟。當然,這些多是施耐庵的杜撰。也隻有他,才有這文筆,楞把一個雙料叛賊寫成忠義兩全的英雄,讓“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好漢”有了在文學中永垂不朽的希望。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無論是好榜樣,還是壞榜樣,隻要出了名,就有人學。古今中外都這德行。洪秀全也是黃巢式的儒生,文不成,就動武。總之是要實現自己的野心。他寫過一首《七律》,認黃巢為聖明的先主,與漢高祖並列。雖然那詩的後三句出了律,大致還不差。讚賞者佩服的是他的氣魄,不在乎平仄。

近世煙氛大不同,知天有意啟英雄。
神州被陷從難陷,上帝當崇畢竟崇。
明主敲詩曾詠菊,漢皇置酒尚歌風。
古來事業由人做,黑霧收殘一鑒中。

前兩個土匪頭子與洪秀全相比,無論詩詞的狂妄,還是破壞的規模,都是小巫見大巫。洪秀全不僅懂國學,還把基督教的某些思想中國化,把基督教的組織方法當地化。他有思想、有宗教、有組織、有紀律、有武裝、有方略;中西合璧,耶道一體,在中國的半壁河山上折騰了一十四年。他從西方借鑒文韜鬧起來的起義,還得依靠西方人的武略才得以平息,大大地削弱了清朝,足足地便宜了列強,埋下了中西方相互仇恨,尤其是中國人仇恨西方和西方文化的又一顆種子。洪秀全其它一些詩寫得不倫不類,但其自大的風格,讓我們看到,毛澤東的詩詞與之是一脈相承的。

龍潛海角恐驚天,暫且偷閑躍在淵;
等待風雲齊聚會,飛騰六合定乾坤。

這首不僅出律,也出了韻。可他後來的詩越寫越有進步,氣魄也越來越大。下麵我們可以看到,“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的詩詞也有這麽個發展過程。先看洪秀全下一首,是不是好些了?

《吟劍詩》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為家共飲和;
擒盡妖邪投地網,收殘奸宄落天羅。
東南西北敦皇極,日月星辰奏凱歌。
虎嘯龍吟光世界,太平一統樂如何!

洪秀全的《述誌詩》更加狂妄:

手握乾坤殺伐權,斬邪留正解民懸。
眼通西北江山外,聲振東南日月邊。
展爪似嫌雲路小,騰身何怕漢程偏。
風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飛龍定在天。

洪秀全還有一首更狂,文字水平也更高些,頗有“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的氣魄;儼然展現世界大同、人類領袖的胸懷:

天下太平真日出,哪般爝火敢爭光?
高懸碧落煙雲卷,遠照塵寰鬼蜮藏。
東南西北群獻曝,蠻夷戎狄盡傾陽。
重輪赫赫遮星月,獨擅真明耀萬方。

曆代皇帝都自稱是真龍天子,洪秀全比他們更有創意;他在下麵這首詩中自稱是紅太陽,把希臘神話和基督教的傳說融為一體,把太陽神的威儀,上帝以彩虹立約的神跡和中文同音字的把戲集於一身,讓中國老百姓看到他這位“二次降臨”人世的上帝之子古今無敵、舉世無雙。難怪毛澤東要以他為榜樣。

爺立永約現天虹,天虹彎彎似把弓。
彎彎一點是洪日,朕是日頭故姓洪。

您要是覺得“洪日”與紅太陽還不能畫等號,看看他這道最高指示就清楚無疑了:“朕是太陽,朕妻太陰,變黑如血,是隱詔降世為人。天將天兵,是天星墜地者,隱詔降世誅妖。天去如卷卷,且各山島移本處,是隱詔天地除舊換新,太平一統,輿圖換新。世上長憲,自匿窩穴山岩,是隱詔今時蛇獸伏誅,殘妖絕滅,今驗矣。欽此。”

毛澤東也讓人們尊稱他為紅太陽。他的豐功偉績更是罄竹難書,且事隔不久,不提也罷。曾幾何時,他的詩詞被塞入尋常百姓家,人人會背,處處引用,遠勝過世界上任何一位詩人或暢銷書作家。他的詩詞水平高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氣派大,似乎是公認的。而且他從小就狂,十七歲時就寫過這首七古:

《詠蛙》

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精神。
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

顯然,那時候他還分不清前後鼻音,也沒有幕僚給他修改,韻沒押好。不少人說毛澤東這首詩是抄襲前人,到底抄誰了,卻沒人說得清。有的說是鄭振穀,有的說是程正鵠。劉濟昆還記得大文人樓適夷說過,那是嚴嵩幼時寫的,原詩為:“獨坐池邊似虎形,綠蔭樹下彈鳴琴。春來我不先開口,誰個蟲兒敢出聲。”嚴嵩是明朝的權臣,比樓老還早生三百多年,如果他的詩沒有文字記載,樓適夷從哪兒聽來的?看來這是一樁無頭公案。在未能證明之前,還得認為那是毛澤東的原創。這首詩收入《毛澤東詩詞全集》,當之無愧,而且詩中所表現的自大在他老人家後來的作品中數次回響。

毛澤東三十二歲時,在《沁園春·長沙》中有幾句狂言:“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四十二歲時,在《念奴嬌·昆侖》中就更狂了,他不僅要主宰沉浮,還要分割昆侖:“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四十三歲時,他尚未得天下,就在《沁園春·雪》裏和曆代開國皇帝媲美,並自信會超過那些君王:“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文革前夕,他七十二歲時,在《念奴嬌·鳥兒問答》中更展示了國際共產主義領袖的襟懷:“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結果,他沒把蘇聯怎麽樣,卻把中國弄得天翻地覆。臨死前,他老人家大概也糊塗了,竟然把1965年的這首“屁”詞拿出來發表。

毛澤東肯定很熟悉黃巢的詩,證明就在他那首《七律·吊羅榮桓同誌》裏的第一句,整個抄襲黃巢:“記得當年草上飛,紅軍隊裏每相違。長征不是難堪日,戰錦方為大問題。斥鷃每聞欺大鳥,昆雞長笑老鷹非。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水滸傳》毛澤東更是讀得爛熟,臨死前還古為今用了一把。洪秀全嘛,毛澤東以他為榜樣,讓自己的思想成為宗教,在中國升起政教合一的紅太陽。

中國詩詞中並不是沒有自大,而是前人不欣賞自大。毛澤東那些所謂大氣磅礴的詩詞也並非創舉,而是前人不屑於選集那類詩詞。由以上例子可見,那些詩詞所展示的自大,不是博大的胸懷,也不是氣吞寰宇的氣魄,更不是超凡脫俗、物我兩忘的境界;而是以力服人、以勢壓人,拳頭大的是哥哥,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稱王稱霸以及統治世界的權欲。那種狂妄自大,給平民百姓帶來的是災難,給讀者灌輸的是野心。若不是讀這篇文章,大概很多讀者都不會知道洪秀全寫過那些詩。盡管毛澤東的詩集現在仍在出版,年輕一代已經很少有人讀他的詩了。看來,那位先行者的命運後繼有人。

2008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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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 回複 悄悄話 醍醐灌頂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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