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孩子講外公和我的故事 (一)
我女兒和兒子的外公就是我的爸爸,在今天是有資格”拚爹”的, 可在我小的時
候, 他可以被命名和被稱呼成任何禽獸或者任何生畜的崽子.
當時爸爸正在接受革命的改造,每天早走晚歸,剃了個陰陽頭, 批鬥是殘酷和
侮辱性的,爸爸帶著用竹篾編成,糊上白紙的高帽,跪在主席台上, 炎熱夏日
的晚上,頭頂上架一個100多瓦的大燈泡,爸爸滿臉大汗,不準擦汗, 不準驅趕
燈光招來叮咬的蚊蟲; 三九寒天, 被當頭潑涼水, 周身冰寒徹骨, 耳朵嗡嗡作
響, 衣服不一會就結冰, 硬硬的! 檢討每天寫,唯一的安慰是,由於爸爸一手漂
亮的鋼筆字,毛筆字,也有人拿來當練字貼.
我的爸爸永遠幹幹淨淨,整整齊齊,補丁摞補丁的工作服被爸爸洗得白得耀眼,肥
大的工作褲硬是被爸爸用裝滿開水的大瓷口杯燙出了一條筆直的褲縫,張開大嘴
的皮鞋被爸爸用草繩綁住和粗針大線地縫補,卻依然擦得鋥亮,頭發梳得一絲不
苟,沒有絲毫的瑕疵,恐怕連螞蟻爬上去都會滑倒,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在那個物
質匱乏的年代,沒有發膠,也沒有發蠟,爸爸是如何做到的.
我的童年充滿怨恨,為什麽別的爸爸是可親可敬的勞動人民, 粗壯有力,可以一
腳泥,一腳水,手上有讓全國人民驕傲的老繭,為什麽我的爸爸卻是油頭粉麵, 舉
目文雅,身體柔弱的讀書人, 肩膀挑不起活,在靠力氣吃飯的那個年代,根本養
不活一家大小,於是還在吃奶的我就硬生生的寄養在鄉下的黃婆婆家,二哥丟
給了外婆外公家, 隻有大哥跟在父母身邊.
爸爸深深懂得運動的慣性,不停地向惡劣的氣候地質條件, 人煙稀少的偏遠地
區遷徙, 浩瀚的沙漠,荒頹的戈壁,高高的駝峰伴著悠悠的駝鈴,一望無際是
黃土的顏色,人跡罕至, 這裏少有的是生命力,但人卻粗獷、豪邁,相較於大
城市,如火如荼的群眾運動總要慢個一拍半拍,雖遭批鬥,但還不至致人於死地.
我爸爸媽媽常出野外地質勘探, 少則一個月,多則半年見不到我, 每次爸爸來看
我,為了讓黃婆婆對我好一點兒,總是傾盡所有,托付再托付,叮嚀再叮嚀, 黃婆婆
在爸爸麵前表現得比我媽媽更愛我,比我媽媽更稱職,也會拿我爸爸送來的布給我
做一身新衣服,而那些布夠黃婆婆全家老老少少做兩身新衣服了,好景不長,我變
得麵黃肌瘦,奄奄一息,肺炎,百日咳,猩紅熱, 良性腦腫瘤,最要命的是腎炎,
我永遠記得爸爸後背的溫暖,看著同病室的小朋友浮腫,尿血,尿毒症,一個一個
的離開,我很幸運,我活下來了,我的大哥終究沒有抗過命運,沒能盼來他十歲的
生日,在爸爸和媽媽的眼皮子底下安安靜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