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閑過信陵飲
星期四一大早,理查德端著杯咖啡從我辦公室門口路過,打了聲招呼,又將我的桌子打量了一番:一筆筒,一訂書器,一筆記本電腦而已。旁邊的書架清得空空如也,隻擺著凱蒂贈送的三本大講義夾,整整齊齊摞在一起。
理查德抿了一口咖啡,說:“是我給你的活兒太少,還是你習慣把桌子收拾得很幹淨呢?我原來覺著,頭一個星期,你桌上應該堆得亂糟糟的才對啊.”
“嗬嗬,這是以前在投資者關係部養成的習慣,東西隨看隨歸檔,桌上不留任何有公司機密的東西。”
“哦,你需要什麽別的用品,盡管跟娜尼說,她會幫你辦齊的。對了,跟她說,要一個桃木落地衣帽架,我辦公室的那種,冬天用很方便。”
“我會的,謝謝。”
“紀念館報價做的怎麽樣?資料都齊了嗎?”
“其它都齊了,槍支,裝備,製服和車輛的成本契普還沒有給我。”
“催他,到中午他還不給你,告訴我。”說完,理查德走了。
約翰和我已最後確認了安保人員的數目及輪班計劃。有了這個,員工的工資,福利計劃就大致可以出台了。帶薪年假,病假,健康與福利津貼,加班費,晚班/夜班津貼,製服漿洗津貼等,勞資協議裏都有規定,隻需按圖索驥拿來用就行。凱蒂的財務部已將聯邦保險捐助條例稅(FICA),聯邦失業保險稅(FUTA),州失業保險稅(SUTA) 和工傷賠償保險的數據都給了我,這些成本對公司來說,仿佛中藥鋪裏的甘草-是必不可少的。人事部的海瑟把人員招聘及體檢計劃也給了我, 此外,她甚至把華盛頓特區關於出庭陪審和證人事假及喪假的規定也傳了過來。韋恩負責核實和申請安保人員的持槍證,上崗執照及武器和崗位培訓,昨天他也把估算跟我過了一遍。有了這些,我做起報價來也就信心十足,頗有些順風順水的架式了。
看看快到12點,一直沒有契普的消息,我便給理查德送了個電郵,告訴了他。理查德立刻回了信,就兩個字:“過來。”
我趕緊走了過去,一進門,理查德正坐在辦公桌前,手裏剛把話筒提起來,正要撥號。見我進來,他停下手裏的動作,問道:“你給契普打過電話嗎?”
“打過,沒人接,可能不在。”
“我來看看到底在不在。”理查德一邊摁鍵,一邊呶呶嘴示意我坐下。一開始,電話那頭似乎沒動靜,過了兩三秒,隻見他仰了仰頭,瞅著天花板,輕輕說了聲:“喂?”
看來那頭有人接了。那人開始可能以為是別人打的,本沒想接,後來估計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才知道是理查德,這才趕緊接了。我想象著那人一副手忙腳亂的狼狽樣,心裏不禁直樂。
“契普是吧?”理查德仍然瞅著天花板,接著說,“聽說這些天你人很不好找,都上哪兒忙去了?”
“出去了?你又不象約翰和比爾,要去核實崗位人數和巡查,你出哪兒去了?”
“去設備經銷商那裏?設備經銷商打電話就行了,我們從他們那裏進了上千支槍械,數十萬元的製服和裝備,還用得著自己跑上門去拜他們的碼頭?應該他們過來才對吧?”
把契普奚落了一番,電話那頭似乎沒詞了,理查德這才在椅子裏坐直了身子,語氣慢慢嚴肅了起來,他一字一頓地說,“聽著,在我公司上班,有電話不接,有電郵不回,有份內的工作不做,這些行為是不可接受的,在任何公司也都是不可接受的。”
理查德的聲音依然很輕。有理不在聲高,更何況他還有權。
“先別急著說對不起。”理查德接著說,“我問你,你知道紀念館的標書明天必須要做出來嗎?。。。知道?那為什麽鄭如到現在還沒收到槍支,裝備,製服和車輛的成本數據?不是你在管數據庫嗎?。。。什麽?你正在做?還需要多久?。。。三個小時?”理查德抬起頭,帶著詢問的表情看了看我。
三個小時,中間再耽擱一點,今天一天就沒了。看來這個契普隻是嘴上服了,心裏的小算盤仍在打得山響。他把今天剩下的所有時間都打給了他自己,至於我拿到數據後還有沒有時間做我的工作,他是不管的。
我衝理查德搖了搖頭。
理查德點點頭,衝著話筒說:“契普,我是讓你查一下槍支和裝備的成本,不是他媽的讓你捋起袖子給我造支槍出來。你聽懂了嗎?現在是十二點半,我給你三十分鍾,一點之前你把數據給鄭如發過去,不然的話,你自己到我辦公室來解釋。”
理查德“啪”擱下電話,盯著電話機發了一陣呆,嘴裏罵了一句:“操!看我怎麽收拾你們這兩個雜種。”扭過頭來,見我還在,又帶些掩飾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叮囑我道:“我估計,半小時內你應該能拿到東西,記住,拿到後讓凱蒂掃一眼,如果這小子跟我們耍滑頭,凱蒂應該看得出來。”
“好的。”我答道。從他當著我麵罵他的對手,從他交待我任務時的神情,我能感覺到,理查德在拿我當自己人。拋開他和格雷迪的恩怨不說,他把我雇進公司這層關係也先不考慮,單就工作態度和職業操守來說,格雷迪和契普的行為的確頗為下作,也為我所不恥。我早先對格雷迪的一絲同情也隨著這番電話的結束而煙消雲散。
回到辦公室,不到二十分鍾,契普果然把數據放在一個EXCEL文件裏郵過來了。我長了個心眼,沒直接打開,而是先下載,然後從資源管理器裏查看了該文件的文件屬性,結果發現,這個文件最後一次被人修改是在今天早上9點左右。也就是說,契普其實早就把資料弄妥了,就是一直壓著不寄出來,剛才當著理查德的麵,他甚至說還需要三個小時。他這麽幹,我敢肯定是格雷迪授意的。想到這兒,我也不禁在心裏“操”了一句。
。。。
星期五下午兩點。給理查德演示紀念館報價的時間。
我提早到了大會議室,把電腦和桌上的幻燈機連上,將文件投射在會議室前方的白色大屏幕上。然後,到門邊把燈光調暗,才坐下來,靜靜地邊喝水邊等。
據凱蒂介紹,這是裝訂標書前修改報價的最後一個機會。前任總裁主事的時候,開這個會時,除了大衛之外,凱蒂和格雷迪也都有份參加。但理查德上任以後,就把其他人都排除在外,隻與臨時被借用的凱蒂一人商量。而現在,當然就是隻與我。他和我,兩個人來敲定最後的報價。
看著強烈的光柱從幻燈機前方的孔裏射出,把牆壁照得雪亮,高分辨率的光學鏡頭將文件中的每個數字,每個詞語和每條下劃線都清晰地暴露在外,仿佛手術台上的病人正被手術燈照得連皮膚下的毛細血管都隱約可見一般。我的第一份報價,即將在手術台上遭遇全麵檢查,也許還需要動些手術。看著一小撮塵灰從幻燈機射出的光柱前悠悠飄過,我心裏也不禁升起一絲緊張:我不敢奢望連一丁點手術都不用動,隻希望不是傷筋動骨的那類才好。
理查德走進會議室,隨手把門關上。他沒有走向桌子對麵,而是挑了我身邊的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前方的屏幕,然後轉過頭來看了看我,說:“演出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我答道。
“在你開講之前,我先問個問題。對我來說,這個問題跟報價同樣重要。”他接著問道,“在你做報價的過程中,除了契普和格雷迪,還有沒有別人故意拖延時間?”
這是在通過我檢驗手下人的忠誠度。我實話實說就行:“沒有。”
“好。你可以開始了。”
“我們估計,這個項目每年需要值崗15萬小時左右,五年總共為75萬小時,我得出的總報價大約為三千二百萬美元。”
“五年三千二百萬?” 理查德坐近了些,從褲兜裏變魔術似地掏出一隻計算器,放在桌上開始摁了起來,“那就是平均每小時42.6美元,對不對?”
“不錯。”
“這個價高了。前兩年也許還行,但現在競爭激烈,這個價位夠嗆。在華盛頓特區,每小時的價格得降到40美元左右才有戲。。。嗯,降到39.50吧。”
“這個價是實打實一筆筆算出來的,如果降到39.50,拋除成本,利潤就太薄了,幾乎掙不來錢。我想,全美安保應該已經過了靠白幹活不掙錢隻圖擠進門檻的階段了吧。”我對自己的計算頗有信心,於是說話也就放肆了些。
“鄭如,我喜歡你這麽說話。我花錢雇你來不是光為了聽你附和我的。”理查德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麵朝我,一屁股坐在了會議桌邊上,“但有一點你要永遠記住,參加投標,如果從報價上別人就能一眼看出你利潤很高,那你中標的希望就非常渺茫了。沒人願意別人從自己身上榨油水。”
“那當然,但如果總靠低價去搶合同,賺不來錢,我們自己也不樂意啊。”
“對,訣竅就在這兒。既要拿到合同,還要賺到錢。你想想,怎麽才能做到這點?”
“叫員工下班後端著槍到街上去搶,我隻想得出這麽個主意。”
“但願你沒把這個寫進投標計劃書裏去。。。約翰有沒有跟你講過TAS?”
“沒有,什麽意思?”
“TAS是臨時性指派任務的縮寫。用低價拿下合同後,我們就靠它來賺錢。”
“臨時性指派任務?”
“對, 就是規定崗位時間以外的任務。因為超出了合同規定,這些任務的收費通常比平時高一倍半到兩倍。而我們付給員工的工資還與平時一樣,中間的差額就全都是利潤。”
“能不能舉個例子?”
“就拿大屠殺紀念館來說吧。你知道德國人在二戰中殺了多少猶太人嗎?”
“好幾百萬?”
“六百萬。這個數夠德國人懺悔一陣子了吧?”
“六百萬?這才到哪兒.日本人二戰殺了幾千萬中國人,到現在也沒見他們臉紅過。”
“要不怎麽全世界就日本人被原子彈核過兩次呢?我們還是回來講德國人吧。假如德國總理來美國首都國事訪問,想代表本國國民對其二戰的暴行進行懺悔,他可能會選擇到大屠殺紀念館來參觀並演講;當然,以色列總理也可能會來此搞同樣的紀念活動。而這些活動對紀念館的保安級別,以及保安人員的數目都會有更高要求,這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還比方說,七月四日國慶的時候,有上百萬人到特區中心的大草坪觀看表演和焰火,光憑特區的警力維持秩序是不夠的,所以特區政府會從私營安保公司抽調人員前往協助。這些都屬於臨時性指派任務, 也是最賺錢的任務。”
我心裏暗想,所謂臨時性指派任務用中國話講,不就是賺外快嗎?隻不過外快掙的錢都進了公司老板的兜裏,員工自己其實並沒占著多少便宜。看來,“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還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
“怎麽樣?”理查德從桌子邊上站起身來,把椅子挪回原處,說,“就這樣吧?”
“就這樣?細節你不過目了?”
“細節是你的工作,我隻負責最後拿主意。胡德克先生說過,雖然我們不問,但並不意味著在細節上你可以不用心。你的前任,叫什麽來著?對了,大衛,就捅過好幾次婁子,要不是有那位總裁罩著他,早就被開掉了。我雇你來,因為我覺得你能勝任,你有任何事,任何困難都可以跟我說,我辦公室的門永遠對你開著,但有一樣,工作上我從不講情麵,如果因為懶惰,粗心或者缺乏責任心而出錯,不要指望我會罩著你。”
我沒說話,隻點了點頭,但心裏暗想:“我倒要見識見識你怎麽處置格雷迪和契普。”
沒用多久,我便果真見識到了。理查德並非在虛張聲勢。
見我沒吭聲,理查德把口氣放輕鬆了些,說:“別緊張。我很看好你的。我能成為公司的總裁,不隻是因為我工作努力,更重要的是我對胡德克先生的忠心,對公司的忠誠。鄭如,我知道你工作能力沒問題,但忠誠呢?你會不會也讓我看到你的忠誠?”
這是一道必答題,是今天在紀念館那份標書之外,理查德個人向我發出的一份標書,標靶是我的個人忠誠,而他的報價卻懸而未定。
“嗬嗬,理查德,如果你放心我的工作,就應該放心我的忠誠,這兩者如影隨行,是不可分的。就拿契普來說,他工作幹成那樣,誰要告訴我他對公司,對你忠誠,打死我我也不信。你放心,我會盡力的。”我說得振振有辭,其實卻沒有一句落在實處,但我特意把契普拖了出來,放在了自己的對立麵,這應該搔到了理查德的癢處。說契普的那段話,其實反過來是不成立的,一個人工作賣力,認真,並不一定就是對理查德個人的忠誠使然,世上有一種人,他們生來擁有凡事認真的信念,不但自己事事追求完美,而且眼裏對他人的不軌言行也容不得半點沙子。我知道凱蒂就是這樣的人,至於我自己,我還不敢太早下結論。
“你說得也有道理。”理查德一下子還沒從我的邏輯悖論裏繞出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好幹。”
“哦,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說起契普。。。你給我接卡麥隆,把他叫過來。”
我把桌上的電話扯過來,摁了卡麥隆的分機號,第一輪鈴聲還未響畢,就有人接了。搞市場的人都這習慣,惟恐錯過每一個做生意的機會。
“卡麥隆,理查德請你來趟會議室。”我放下電話,衝理查德點了點頭。
卡麥隆來了。他關上們,走近了問理查德道:“頭兒,有什麽吩咐?”
理查德倚著桌沿坐著,衝卡麥隆和我往裏揮了揮手。卡麥隆和我會意地往他跟前走近了一步。
“你們倆聽著,“理查德降低了音量說,“鄭如,呆會兒散會後把最終報價做出來,電郵一份給卡麥隆和我,我要轉給胡德克先生看;卡麥隆,星期一的裝訂,等鄭如到場再開始,你們倆共同負責,必須一直守在裝訂中心,到完成為止。任何人不得翻看標書,尤其是報價部分。記住,我說的是任何人。你們也不要對其他人透露標書的內容。我能信得過你們嗎?”
“當然。”兩個人應聲答到。理查德也真是謹慎,生怕卡麥隆有意無意把報價泄露出去,還要派我去看著他。
開完會,我前腳剛進辦公室,後腳卡麥隆便跟了進來。他扯過一把椅子坐下,也沒客氣,將腳搭在了我辦公桌的角上。
這是星期五下午,一星期心情最放鬆最充滿期待的時候。出來乍到的我樂意看到別人這種不拿我當外人的舉動。
“怎麽?這就來催了?我可沒那麽快。”我邊在電腦上修改報價,邊挪揄了他一句。
“以前搞裝訂,理查德可從沒像今天這樣如臨大敵過。我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謹慎點總不會壞事。報價泄露出去,被競爭者知道,我們就白忙了。”
“這我當然知道,我隻是覺得剛才理查德似有所指,又不肯明說。”他收起擱在桌上的腳,站起身,走到門邊想把門關上。
我忙說,“別關門, 你別害我挨罵。”
卡麥隆笑了笑,沒關,走回到桌邊,湊近了低聲問我道:“是我心裏猜的那兩個人嗎?”
誰要剛與公司總裁單獨在會議室裏呆了近一個小時,我也會找個借口趁機找他去打聽打聽消息。但是,別說我並不知道理查德的這些保密措施針對的是誰,即使知道,我也不會讓消息從我嘴裏傳出去。
“嗬嗬,我真不知道你想的是哪兩個人。我隻知道不是你,也不是我。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我抬頭看了卡麥隆一眼。
見我口風挺緊,卡麥隆重新坐了下來,翹著腳,捏著下巴在那裏自言自語:“他們幹活的態度是差了點兒,但還不至於泄露公司機密吧。。。”
我沒搭卡麥隆的話茬,心裏卻也同意他的分析。格雷迪和契普,這兩位雖然拿錢不幹活,出工不出力,但他們與理查德,與胡德克之間的芥蒂應該還沒到讓他們幹出吃裏扒外之事的程度吧。我耳旁又響起了馬龍・白蘭度在《教父》中的那句名言:“女人和孩子可以粗心,但男人絕對不可以”。理查德或許也看過這部片子。
卡麥隆和我都錯了。
那兩個人並非隻是幹活的態度差。
理查德也並非隻是名普通的電影觀眾。未出數日,他便親手導演了充滿刀光劍影的一幕。那一幕給我帶來的驚悸並不亞於《教父》中那些血肉橫飛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