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三十一)
(2004-04-26 17:55:00)
下一個
(十三)
解放那年的夏天,瞿雅嫣的父親派人從香港來滬接次子和幼女出去。雅嫣的二哥收束行裝即去香港,雅嫣則拒絕了父親的要求。她對來人說“,告訴爹地,我參加共產黨好多年了。現在解放了,我要留在國內建設國家。而且,我要跟剝削階級劃清界限。今後,我跟那個家庭沒有關係了。叫爹地和哥哥不要再寫信給我。”
但是,社會主義新國家似乎並不需要瞿雅嫣這個人去參加建設。
她報名參加“南下工作團”,沒有獲準。她去中共上海市黨委聯係,人家要她出示證件或介紹信。這不禁使她迷蒙了。
她到處尋找當年隱蔽在她家裏的“黑人牙膏”,但此人自從設計捕捉俞佐伯未遂以後即告失蹤。俞家的司機解謝銀升是組織上指定的聯絡人,但解放上海的戰爭一打響,他也斷了線索。俞懿君是共事過
的同誌,但懿君去東北後,初期還有音訊,旋即失了蹤跡。雅嫣感到空前的悵惘。她成了一個沒有人承認、證明其革命經曆的失業者。
她經老同學介紹,去一個小學教書。但工資收入還不夠付傭人和廚子的工錢。司機是早走了,汽車賣了一輛,留下一輛自己駕駛。但在這樣的新社會裏一個小學教師開了汽車去教書,自己也覺得不合適
,就讓它閑置在車庫裏。廚子和傭人統統遣散,自己買菜做飯,一個人進,一個人出,雅嫣苦悶之極。
她給上海市黨委寫信,全部石沉大海。
她去華東軍政委員會上訪,被拒之門外。
最後,他給上海市政府寫信,表示要把自己住的巨宅捐獻給市政府;這次掛鉤奏效了,市府不久即派人來上門了解情況和觀看房子。
雅嫣滔滔不絕地把自己的情況全部告訴了市政府的兩位說東北方言的幹部。他們很驚訝,傾聽雅嫣陳說自己的經曆猶如聽天方夜譚,或者聽彌天大謊。他們根本不相信眼前這個漂亮洋氣的資產階級大小姐會是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他們認為共產黨的地下黨員全是放牛娃出身、頭上有地主皮鞭打出的傷疤;或者,就是皮膚黝黑的、被地主強奸過的女奴。這個大小姐講的國語就像電影明星,穿的衣褲就像香港來的女特務,住的房子就像蔣介石的總統府。這小姐莫非是害了革命幻想歇斯底裏症?不管怎樣,房子是她老子的,老子在國外,一定是外逃的反革命;如今歇斯底裏女兒要捐出來,我們政府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她要咱們捎帶的話嘛,記錄下來轉公安局就是嘍;當真冒充地下黨員的話,是犯罪的;就讓這細皮嫩肉、唇紅齒白、十指尖尖、頭毛蜷蜷的大小姐嚐嚐坐牢的滋味也是很痛快很過癮的事。
房子的移交還沒辦好,公安局的調查人員就到來了。
為首的是一個老於世故、經驗豐富的中年公安,他帶著一個女助手。他們非常仔細地傾聽了雅嫣述說的故事,提了數不清的問題,並一字不漏地筆錄下來,讓雅嫣過目後簽名蓋章。兩星期後,雅嫣被拘留了。不過,她的待遇是特殊的。她一個人住一個房間,生活用品很充足,飯食供應也不壞,問話的人態度也是十分客氣的。
盤問集中在俞佐伯這一件事上。讀者已經知道,當時,上海地下組織的一些負責人非常懷疑這個計劃失敗的關鍵在瞿雅嫣或俞懿君身上。他們認為俞佐伯是從小妹懿君那裏得到密報才決定提前行動的,而雅嫣則是向懿君通風報信的人。雅嫣自始至終一直不知道組織上對自己的懷疑。她毫無保留毫無禁忌地說了自己所知的全部經過,包括懿君的被捕,佐伯在香港接到潘先生的親筆信,才回上海保釋懿君,剛把懿君從警備司令部接出,到家一會兒就失去蹤影,直到晚飯時刻才露麵等等。從時間上看,佐伯離家去辦他的公事的時候,懿君剛從雅嫣家裏回去,雅嫣尚未知悉關於任務的事,因此,她們兩人泄密的結論顯然是不符事實的。
由於雅嫣的證詞牽涉到了潘先生,這個案子被上報到了當時擔任上海市長的潘先生本人那裏。潘經過研究,並參考了其它方麵的情報,得出結論,瞿、俞二人是沒有責任的。她們是好同誌。他並了解了
瞿的近況,他惱火了。“我們的革命同誌在解放前出生入死,在勝利 後卻不僅失業還被拘押審訊。這像話嗎?”
瞿雅嫣被非常客氣地送到家裏。捐房的事不見再提。
過了一個星期,晚飯過後,一輛黑色汽車開到瞿家門口,車上下來兩個穿深藍色布製服的幹部模樣的人,他們奉潘市長的命令來接雅嫣去“見見麵”。雅嫣讓他們在客廳裏等了半小時,她梳妝打扮一番
,穿上適時合體的衣服,才下樓招呼來人。
車子開到上海市“文化俱樂部”----即原先的“法國總會”,潘市長在二樓一間極為雅致的小會客廳裏架起了二郎腿吸著煙。
有人把雅嫣帶到門口。
雅嫣脅下夾著一個白色的方形小皮包,朝室內張望。
“喔,是瞿同誌嗎?”市長見她,放下手中的煙,站立起來,迎向門口,伸出了手。這是長期活動於上層社會交際場合的潘先生的一種對待女性的習慣禮貌。
雅嫣把包掛在肩上,雙手緊緊握住市長的手,“瞿雅嫣,”她笑意盈然地說,“向潘市長報到。”
潘市長久久沒有放開雅嫣的手。他用他那雙特別深沉特別機警的眼睛透過眼鏡鏡片迅速地打量觀察著雅嫣。接著,他一擺手,“請坐。”他隨即又解釋說,“請你來這裏,比較隨便點。在衙門裏見麵太
官腔了。”
“很榮幸得到市長親自接見。”雅嫣說,“不過,尋找組織的確有很久了。沒想到革命勝利了,組織關係卻斷了。”
“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好,”潘市長說,“委屈你了。不過,說實在話,類似情況,不止你一個。驟然麵臨這麽大的變動,到上海接手工作的又是四麵八方各係統各部門的同誌,某些人事組織關係的恢複,
還有待於大家的努力。這一點,務必請你諒解。”
“那當然!”雅嫣說,“我談的是私下的心情,而不是抱怨。”雅嫣在跟潘一幾之隔的一個單人沙發上坐下。中間的這個小茶幾上放著鮮花、水果和煙具。正說話間,服務員端來銀盤裝著的全套咖啡器具
放在沙發前麵的一個長茶幾上。“喝咖啡,”潘市長執起咖啡壺作出要給雅嫣斟咖啡的姿勢。雅嫣急忙站起,“我來,”她拿過咖啡壺先斟滿一杯,雙手送到市長麵前。接著,再給自己倒了一杯。“要不要
糖和鮮奶?”
“不,不,我喝苦咖啡,不加糖和奶,”潘市長說,“你要的話,自己加。你隨意好了。”
雅嫣覺得眼前這位久仰大名的地下鬥爭高級領導非常平易近人非常和藹親切又非常斯文儒雅,直如自己所屬那個階層中的一員而一點也不像北方過來的軍政幹部那樣的粗魯和不信任人。他態度誠懇說話直率,並不裝腔作勢,也不盛氣淩人。他能親自過問自己的事並迅速解決,還在這裏接見自己,說明他做事細致高效,非常關心下麵同誌的處境和命運。
雅嫣小口啜著咖啡,目不轉睛地看著市長。
“你的全部情況,都已調查清楚。”潘市長說,“你冒著極大的危險對革命做了貢獻。以你的家庭背景,這尤為可貴----”
在市長略作停頓的時候,雅嫣馬上說,“感謝首長的肯定。”
“捐房的事,暫時擱一擱吧。首先,要確定,你家的房子不是敵產。你父親不是敵人。他是華僑,現在住在國外,但我相信,多數華人,更習慣故國家園的生活。將來,他可能會選擇葉落歸根的晚年生活。而且,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有成就的話,他很可能不久就會回來。你何怎麽可以弄得他有家難歸?我們不會沒收成癮,把這土地上所有的財物都充作公有。共產黨要消滅的私有製,指的是生產資料,而不是生活資料。房主如果靠出租房屋收租金來生活的,我個人認為這種房子也可算作生產資料,不過現在還沒有形成政策。你家的屋子大是大了一點,你現在看來一個人不需要這麽大的房子,但這房子,曾經做過我們地下黨的掩蔽所,它不也是革命功臣嗎?所以,房子的事 ,不要談了。”
雅嫣對市長的論說簡直五體投地,她說,“市長的指示開了我的心竅。使我感到黨的政策是極有遠見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什麽事?”
“我對父親說,我跟他一刀兩斷了。我要他和兩個哥哥以後不要寫信給我。”
市長搖搖頭。“不好。這樣做不好。我們一刀兩斷的應該是剝削階級的思緒意識以及生活習性,而不是親屬的骨肉關係。海外華僑,是我們統戰工作的對象,不是我們的外敵。你自己認識這是錯誤,你就會去補救。”
“我會的。”
“你的工作,我已叫他們馬上替你安排。會有人來找你的。組織關係的恢複,人事手續的補辦,很快就能妥當。你自己有什麽意見或要求嗎?”
雅嫣即刻回答,“沒有,沒有要求。一切聽上級安排。”
“很好,”市長說,“聽說你在教書?”
“臨時的。我不願意閑散在家。”
“喜歡教育工作嗎?”
“不行,我管不了小孩。再教下去,恐怕校長要開除我了。”
市長笑笑,“你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念的什麽係?”
“市長知道----?”
“一清二楚。”
“法文。”
“法國文學?”
“是的。”
“現在還能講法語嗎?”
“要複習一段時間。太久不接觸了。”
“去過法國嗎?”
“讀書時,暑假裏跟父親去旅遊過,隻有一個多月。”
“有興趣做外事工作嗎?”
“有的。不過,經驗是沒有的。”
“我也沒有做市長的經驗呀。經驗是在實踐中積累的。試試看?”
“太好了。還要請領導多多帶領幫教。”
“外事工作我自己管。”
雅嫣不禁雀躍了。“那太好了。怎樣感謝市長?”
“不用感謝。這是工作。公對公。”
“也要謝。要不是市長親自關心,我在牢裏出不來了。”
市長笑了。“不至於吧。我們的牢獄,怎麽能關自己同誌呢?”
他又點上一支香煙,說,“俞佐伯的小妹,現在做什麽?”
“前陣子聽說去了東北,後來失去聯絡了。”
“四八年那事,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指什麽?”
“俞佐伯回上海。”
“我隻知道他回來保釋妹子。還知道我們要扣押他。但失敗了。”
“扣押他幹什麽?”
“不知道。根據紀律,我沒問。”
“我來告訴你。我們得到情報,老蔣派俞到上海接運最後一批中央銀行庫存黃金。但不知道他執行任務的日期。正好我們獲報俞懿君同誌被警備司令部抓去了,就給俞佐伯送了個信,因為他得訊一
定會去上海救妹子,而也會借這事做幌子去執行這個任務。我們設計要奪回這筆屬於人民的財富。但是,我們的弱點是沒能事先偵查出那個金庫的確切地點。所以,跟蹤失敗,就全盤落空。”
雅嫣不禁咋舌。“這麽大的任務?”
“是呀。俞佐伯有兩下子。”
“他官這麽大?”
“官倒不大。但老蔣很信得過他。”
“這事之後,隱蔽在我家地下室的同誌就不見了。”
“有人懷疑你和俞家小妹給俞佐伯通風報信了。”
“是嗎?”雅嫣嚇得臉白如紙,“怎麽可能呢?”
“匯報上來,我就說了,不可能。因為當時知道這事的人沒有幾個。你們不可能事先知道詳情,也不至於臨事叛變。”
“啊!還多虧了您呢!給當成叛徒,可就慘了。”
“所以,今天我說這個,就是還你清白。”
“感謝首長!”
“我們不可隨便冤枉好人,懷疑同誌。這一點很重要。”
“是呀。要不然,我的一生可不就糊裏糊塗地毀了,自己還莫明其妙哩。”
“這事,已經過去了。我們的工作,要是做得不周全不妥貼,一樣會失敗。共產黨不是六丁六甲天兵天將,不然的話革命何以有這麽大的犧牲?你也不必記恨那些同誌----”
“不會!不會!大家都是為革命嘛。誰對誰都沒有私仇啊。”
“那麽,雅嫣同誌,你還有什麽個人要求嗎?”
“沒有!沒有!我說過了沒有!”雅嫣坐著,俯身拿起放在腳邊的小包,等著市長宣布結束會見。
市長帶著笑意,看著雅嫣的眼睛說,“我倒有一個要求了。現在,樓下有一個舞會。你肯賞光陪我去跳一會兒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