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二十)

(2004-04-14 17:06:28) 下一個
(六) 對於全體上海市民,尤其是上海市的知識分子來說猶如晴天霹靂 的另一件大事是,上海市的市長、著名的共產黨人、過去長期在國民黨統治地區做革命工作、跟各界許多名流有廣泛接觸和交情的潘先生,被宣布為“反革命”而遭到逮捕。與他一起出事的還有當時的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楊凡;兩人被稱為“反革命集團”的首領而齊齊鋃鐺入獄。既稱“集團”,受牽連者當不在少數。 楊凡其人,忘言也略有所知;文人出身,很早參加革命,後來一直未再從事文化方麵的工作。 潘、楊二人,都是有著長期革命經曆的功臣,他們的背景、曆史、工作表現,一定受到過長期的審查和考察。解放以後,正因為他們的功績和能力都不同凡響,所以才會委以如此高的地位和如此重要的職務。他們怎麽可能是反革命呢?如果真是反革命,那他們為誰效勞?現在共產黨已經掌握了政權,他們“反黨反人民”,還能有什麽出路?忘言想了很久,一直找不到答案。後來,他聯係到中央揭發出來 的“高饒反黨聯盟”事件,深入思考之後,他漸漸明白,類似太平天國式的內哄、類似漢高祖、明太祖式的殺戮功臣的事件,正在新生的革命政權中間發生。想到這裏,他猛一陣不寒而栗。本來這是非常明 顯的事,明眼人一望而即可知,但由於近幾年的反反複複的思想教育和思想改造運動,由於對新生政權所抱的信任與期望,以致於人的認識和感覺都遲鈍和退化了。 不知道是否上層的變動牽連了下麵的結構。F大學的黨委書記被調職到市的民政機關當負責人。忘言知道這個消息時,書記已經離開十多天了。專門走去看望吧,又似乎多餘,以個人而言雙方畢竟並無交情和交往,弄不好扯出什麽意外就說不清楚了。不過,忘言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為此惆悵了好一陣子;他仿佛覺得書記的離校,對自己來說,好像在秋風中被剝掉一件外衣,更不勝其寒了。 使人尤為困惑的是,溫思齊果如所願,一下子出了大名。他編的書稿被出版社以超常的速度和印數出版發行,幾家大報專門發表社論歡呼此書的問世。一位中央的領導親筆寫了批語,說這本書是深入揭批胡風反革命集團罪行的銳利武器,是一種貫穿了馬列主義辯證唯物思想的重要研究,給所有的知識分子樹立了一個鮮明的榜樣,在思想領域的敵我鬥爭中屁股究竟應該坐在哪一邊……忘言讀了,隻覺得天旋地轉,差點一頭栽倒。但是,他也明白了許多過去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百思不解的東西,同時也更加感激前黨委書記對他的教育和幫助。他弄懂了最基本的一點:風,是從上麵刮起來的。 溫思齊出足了風頭倒還是次要的,從此開始平步青雲則是他所日 夜禱求而一直未遂所願的。市委組織部下來了一位副部長,專門了解校黨委、係總支、科室支部過去沒有培養和發展這個革命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進入黨組織的錯誤;同時責成校黨委迅速為溫辦妥入黨手續。副部長對全體黨委成員說:這是一個教訓。至少說明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中央天天在敦促我們要加強黨的建設,可是我們的同誌卻在睡大覺。也許有人要說,某某人有這個缺點那個毛病,還不符合黨的要求;但是我說,缺點毛病誰個沒有?你要挑刺,還不容易?而且,你用的是什麽標準?是資產階級的標準還是無產階級的標準?你要人家成了聖賢才讓人家入黨?我們這些黨員,包括你我他,都是聖賢嗎?都沒有缺點毛病嗎?同誌們,我們不能這樣做啊!我們老是這樣,就會變成黨的事業的絆腳石了啊!我要強調,政治第一。考察對象,就看政治。政治上行,就符合入黨標準,就能充實黨的隊伍,推進黨的事業。我們的眼睛不要老是轉來轉去找聖人完人。 黨總支魏書記首先自我檢討。他說,培養溫思齊同誌入黨的事,在總支範圍內已經討論過,也正在考慮。但步子跨得不夠堅定。我們的工作落後於形勢,做得不好,主要責任在我。今後我們一定牢記教 訓,做好工作。他袒護了柳葉舟。他總想讓柳葉舟欠自己一份情。 溫思齊不僅入了黨,還被一致推選為總支委員。大家對他刮目相看了,魏書記跟他簡直稱兄道弟起來。他對魏分外客氣,仍像以前一樣地書記長書記短的;但是,魏對他分外警惕,總支的大小事情都跟他商量,把他當作一個老黨員看待,不讓他有任何可乘之機。有一天,魏書記在食堂買了飯菜,端到柳葉舟的鄰座坐下,輕聲說,“當心身邊的毒蛇。”柳葉舟會意地點點頭。此後,他們倆再也沒有談過一 句關於溫思齊的話。 不久之後,魏書記被調到學校基建處當處長。對於這個調動,他是很滿意的,因為基建處掌管一切營造事務,手裏有的是錢財和物資,與外界的業務交道也多,是大學裏少有的一個肥缺。於是,溫思齊 一躍而為中文係的黨總支書記,坐進了魏書記原來的那間辦公室。 走馬上任沒幾天,他就找柳葉舟單獨談話。 “小柳啊,你也知道,在這個位置上,我是新科狀元,沒有經驗。我們是一個科室出來的,你要多扶持我啊。” “你溫書記不要客氣,”柳葉舟強忍著厭惡,裝出笑容說,“有什麽事要我效勞,盡管指示好啦。” 你在假笑。你混得了我?不管真笑還是假笑,你對我笑了。你笑起來總是好看的。我就要你對我笑。天天看見你笑,比吃什麽補品都有滋養。你現在不得不對我笑了。這是一個開端。以後你還要笑得比這更由衷更開顏……“我這個人,直心直肚腸,不會拐彎抹角。我要你多多配合我。” “這當然。”柳葉舟說,“工作嘛。” “不止工作。”溫思齊斷然說。 “那……”柳葉舟陡然吃了一驚,“溫書記……” “我的意思很明白。我已經向你提過了。”溫思齊說,“你,年齡不小了。我代表組織,關心你的個人問題是天經地義的吧。” “當然。當然。謝謝,謝謝溫書記……” “我,也是一把年紀了,你是知道的。你……你……要是瞧不起我 ,嫌我卑微,我們就不談。” “哪裏會呢?哪裏會呢?溫書記在講笑話?” “好。”不知怎的,他覺得這一聲“好”頗像魏書記的聲調。“我這人沒有幽默感,從來不講笑話。你既然承認沒有瞧不起我,那麽,我們聯合--不,結合吧。” “什麽?”柳葉舟像聽到俄語似的莫名其妙,“什麽結合?” “不要裝傻,小柳同誌。我講得更明白一點。跟我結婚吧。” “結婚?”對柳葉舟來說,這個詞匯仍像俄語。“誰跟誰結婚?” “你,柳葉舟,跟我,溫思齊,結婚。”他眉飛色舞地說,“一個黨總支書記,一個黨支部書記,都是大學中文教師,以後升教授的日子快得很,政治上專業上都是強手;我們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 跟我,結婚吧!” “你,溫書記,在,向我求婚?” “我不喜歡求婚這個詞。但是,為了讓你明白,是的,是我在向你求婚。怎麽樣?我不配?”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柳葉舟急急辯解,“太突然了……” “不突然。我有這個想法,不止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你是知道的。你說突然,使我很遺憾。你沒講老實話……” “我……”柳葉舟有一種蒙冤的委屈,“我……” “不要對我支支吾吾。你一向是伶牙利齒的。”溫思齊盯視著柳葉舟說,“我很了解你。” “可是,我,對你……不夠了解啊。” “不夠了解?這話,在我看來是一種推托。”溫思齊背著雙手踱起步來。“我們在一個單位、一個科室,相處有幾年了。我有多高多重,相貌如何,級別多少,收入若幹,家住何處,甚至每天吃些什麽, 上幾次廁所,你都了若指掌。這叫不夠了解嗎?你可以說這些不過是表層的。那好。過去,你是領導,我是群眾;你掌握著我的其他東西 ,例如別人打我的小報告啦,別的地方轉過來的揭發材料啦,科室支部對我的鑒定啦,等等。這些,就是深層的了。你還要什麽?更深一層的?你恐怕也有。你跟老魏議論過我嗎?總支、黨委,不管什麽人 ,總之是黨內的,談起過我嗎?我過去知道,現在更清楚,黨的工作的一個主要部分就是管人。管人就要了解人。了解人就要調查、分析、解剖、透視每一個人,這樣才能真正識破每一個人,把他們牢牢控製住。我講得對不對?現在,我,也開始吃這這個行業的飯了。我這個人簡直可以說是這個行業的天才。市委到底是有眼光的,把我破格提拔上來了。你,還有什麽話可說?你對我不夠了解?這種鬼話,你自己也未必相信吧。” 柳葉舟一陣陣的驚懼一陣陣的戰栗,不由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她雙眼愣然地瞪視著溫思齊,嘴巴微微開啟。 “我並沒有存心嚇唬你。小柳,”溫思齊換了一種比較柔和的語調 說,“不管你承認不承認,這就是生活的現實。在中國,在這個時代,人們就得這樣過日子。黨是領導一切的,換句話說,主宰一切。這 種權柄大於任何朝代任何製度的統治者所擁有的。而黨的任何一級領導,對下屬和人民來說,就是這種權柄的化身和體現。誰要試試冒犯或挑戰,他就注定死無葬身之地。盡管過去好幾年你是我的領導,而 我隻不過是一個民眾,但是,這種道理,我可比你懂得多。這也就是我怎麽會一下子成了你頭上的領導的秘密。我深諳此中三昧,隻要把握得穩,我會不斷上升。不信,你就瞧著吧。” 柳葉舟在驚恐之中,不由自主地開始信服起溫思齊的長篇大論來。這家夥壞是壞,但是說得沒錯。這些道理,我雖然講不到那樣深刻 ,但我還是能感覺到的。但是,這種家夥鑽進了黨內,可不是個吉兆。我真的如老魏所說的,要當心這條毒蛇了。可是,怎樣當心? 溫思齊越說越來勁。因為這是他苦心孤詣往上爬的主要目的之一:娶柳葉舟為妻。人,當然要爭取社會地位,但人更要娶一個朝思暮想的配偶。社會地位固然重要,但,理想的配偶更加重要。社會地位關係到人的大部分生活,理想配偶關係到人的全部生活,和後代的質量。在這個問題上,溫思齊的眼光不隨俗流。他仰慕的是氣質高雅品味卓絕的貴族化女性,對身上集中著勞動人民所有特性的粗笨女子不屑一顧。柳葉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佳人,既美麗溫柔,又有文墨才學;既超然不凡,又有政治優勢。自己行年四十,而她也三十初逾了。溫思齊知道,蹉跎了青春妙齡的女子,內心自有一種躁動的緊迫感和潛隱的自卑感,但這種女性的擇偶尺度往往日趨苛嚴,機會也就離她們漸行漸遠;對這種女人展開的攻勢,要擊中她們的要害,刺中她們的隱痛;不必動之以情,唯有曉之以利;因為青春少女才隻講感情不講實利,而過了三十的女人,不管她腦子裏有多少羅曼蒂克的遐思,真正能打動她們的,唯有現實的利益了;這不是庸俗,而是成熟。“我,我這個人,你了解得還不夠?人家通過親戚朋友介紹,初步相中後,一個星期見兩三次麵,遛遛馬路,兜兜商場,看看電影,上西郊公園觀賞動物,拍幾卷相片,這樣一、兩年,也就結婚了。我們之間,相互了解的時間機會,不是比這種人多得多?還有,《家》裏的覺新,愛的是梅,娶的是素昧平生的瑞玨,成婚那天痛不欲生,婚後也就相親相愛了……了解是逐漸積累的,誰能互相了解到百分之百的程度然後再結婚?” “你,口口聲聲結婚結婚的,我又……” “你沒想過這點,這我知道。但是,今天我不想遠兜圈子。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都是大大的超齡人了。還兜什麽圈子?” 他用的“超齡人”這個詞,刺痛了柳葉舟,但她沒有發怒。 “我,心目中的理想對象就是你。不是在這個學校這個科室裏幾個女性同事裏比上一比,你當了選。而,事實是,你的一切,全都是我畢生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我隻說這麽一句。我不想像一個高中二年級男生那樣地令人發笑--” 柳葉舟不能不被這幾句真摯的話所打動。畢竟她畢生也不曾常常聽到這種話啊。她低下頭,呢喃地說,“你,太……” 溫思齊注意到了柳葉舟的動靜,他繼續說,“你呢,原諒我說得不夠婉轉,我想,你也沒有合適的人。至少迄今沒有。要是有,你的眼睛、笑容、動作,腳步會告訴看得見你的每一個人。我們都是研究文學的,這一點我們之間不必解釋,是嗎?小柳啊,你在企盼什麽?你在耽誤自己啊。十八、九歲,多美妙啊,我可以想像那時的你一定比現在美麗得多。二十二、三,二十四、五,二十七、八,回家看看那時的相片,再對鏡看看現在的自己吧,你能說毫無變化嗎?你能說自己日益嫵媚了嗎?” 他的這段話,更是直接地刺進她的內心去了。這條毒蛇是要命的。她想。 “所以我不想自欺欺人,跟你遠兜圈子。我提的就是結婚。我們可以跨越許多庸人自擾的環節。我們必須節省時間。失去的已經太多……” 葉舟生平第一次麵對這種直搗要害刀刀見骨的攻勢,一下子喪失了應對招架的勇氣和力量。她抬起頭,軟弱失神地瞧著溫思齊,像是一隻聽憑宰割的落網麋鹿。“唔,溫,溫書記,你,說得很……很好……但是……” “但是什麽?”溫思齊的笑容裏有了猙獰,“但是你不愛我,是不是?” “不,不,不,”葉舟害怕極了,急忙否認,“我沒這樣說……” “我知道。”溫思齊仰起頭來瞧著天花板,“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你,是不會愛我的。我出身低微,父母沒有文化……家裏住的房子很差勁……也沒有什麽可觀的積蓄……” “這些,我倒是不在乎的……”葉舟又急忙分辯,“我……” “那你在乎什麽?我個頭一米七八,體重一百六十六斤,燒飯洗衣劈柴搬物,樣樣不怕,職務是總支書記,寫文章篇篇照登,身體健康,精神飽滿,哪一點差過別人?你還在乎什麽呢?” “條件,條件是很,很好的……” “缺陷又是什麽?” “沒有,沒有什麽缺陷,真的,” 溫思齊歎了一口氣。“就是沒有愛情。對不對?” “我也沒有……” “沒有什麽?” “沒有這樣說……” “小柳啊,小柳,我說,你,恐怕,在意識方麵,還不夠成熟……還沉湎於幼稚的夢幻之中。這是很害人的啊。你,你的青春,也許就是被這種夢幻耽誤了。你還準備耽誤多久呢?反正這樣了,獨身也無所謂,是不是這樣?” “不,我,我倒不是獨身主義者……” “這就是了!”溫思齊憂急地說,“人生幾何?這樣耽誤下去,誰疼惜你?” 柳葉舟衷腸觸動,心裏有點酸楚。這個家夥,把人家的心思倒是 摸得又準又透。“我也不想耽誤呀。”她幽幽地說。 “不管你今天怎樣表示,或者說,什麽也沒有表示,我堅持我的求婚。小柳,你好好考慮考慮吧,認真考慮考慮吧。我們兩人結合在一起,我們的這一生就強於多數人了。我會把你當天使,當女神,供奉在我的心底的。勞苦的家務我來做,煩難的事情我來擋;你當你的講師和支部書記,我去社會上攻城掠地,得來的成果我們分享。我是極其嚴肅極其真誠的。我向來說話算話。我不會騙你,不會欺你。因為我若有了你,我這一輩子的最大心願就已經得償了,剩餘的精力,就用來到社會上去顯神通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圖的不就是一個在外出人頭地、在內婚姻美滿嗎?聰明人可不要被自己頭腦裏的糊塗想法錯誤觀念弄壞了一生啊。” 心地純潔的柳葉舟,被溫思齊的滔滔不絕的說詞騷擾了情懷。 她呆滯了,迷亂了。 “我,會考慮的。你不也要求我考慮嗎?我答應考慮。好不好?” “很好。”溫思齊成功在望,舒了一口氣。“但是不要跟我玩緩兵之計。我的時間和年歲耽誤不起了。而且,我也不能讓你當傻瓜來耍。明白了沒有?” 柳葉舟從總支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活像一個走出審訊室的犯人 ,仿佛生死存亡都不由自主,隻能任人擺布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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