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糧貴表哥按照我小舅教的辦法,做了四瓶白酒送給了書記和隊長。果然要到了一個民工指標,把他弟弟派到明港修鐵路了。後來農村春荒,孟荘不少人家沒有能熬過去。這才看出了糧貴的精明。
一天小舅回家大罵糧貴不是人。姥姥問他怎麽回事?他說糧貴搞什麽大義滅親,把他爹送進了縣拘留所。
原來河南以前也多次鬧災荒。一旦沒吃的東西了,饑民們就會成群接隊的到大城市要飯討吃的。現在絕對不能讓農村人到大城市去要飯了,那會產生不好的政治影響,給社會主義抹黑。根據上級指標,農村在每個路口都派人站崗,沒有路條哪也別想去,隻能在村裏等死。我大舅餓的不行了,決定偷偷去武漢要飯去。誰知道還沒走出孟荘就被民兵捉住。五花大綁的送到縣裏關進了拘留所。告發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親兒子糧貴!
我姥姥對我小舅說:“又不是犯了什麽大罪,畢竟是你親哥哥,你出麵把他保出來吧!” 小舅說:“我去試試吧,按理說公安局會給俺一個麵子。” 第二天回家他氣乎乎的說沒辦成。不是公安局不給麵子,是他那個哥哥根本不領情。白天他在公安局長的陪同下去了拘留所。所裏幹警看到局長親自來了,自然盛情接待。特別讓我小舅單獨同我大舅聊聊。誰知道我大舅一聽說小舅是來接他回家的。馬上含著眼淚對小舅說:“兄弟,你的情我領了。可是我不能走出這拘留所。這兒一天有四兩(老稱一斤十六兩)糧食的定量,回家就隻能等死了。” 小舅沒法,隻好也來個大義滅親。對公安局長說就讓他在這裏接受改造好了。公安局長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接不走他。放心好了,這裏關的大多是他這樣的人。我們會按政策辦事,對他們不打不罵。夏收後你再來接吧。” 我們這才明白糧貴用心良苦了。姥姥苦笑著說:“沒想到老孟家還真出了一個人才!”
這沒有想到的事還真多,一天縣郵電局要我姥姥去取包裹。說是有人從香港給我姥姥寄來了豬油和糖。這在一個小縣城可是少有的事。大家都猜想是我父母親寄來的。我也很高興,畢竟血濃於水,他們沒有忘記我。誰知道取回一看,原來是陳雲鴿寄來的。小舅又興奮又不自在。昔日的情份又曆曆在目,不堪回首。可是麵對眼前的妻子,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春草倒是十分大度,要小舅快給人家寫封信表示感謝!小舅想了半天說:“這封信不能寫。我不管在信裏說啥,公安局都會報告給縣委。到頭來我會落個裏通外國的罪名。” 第二天小舅帶著陳雲鴿寄來的東西去找縣委書記。把自己同陳雲鴿的關係前前後後說了一個明明白白。縣委書記象聽故事一樣仔細聽著。最後說:“你能主動向組織說清楚這一切。說明你是一個黨性強的好同誌。現在我們麵對的不再是拿槍的敵人,而是化成美女的蛇。你千萬不能被糖衣炮彈打中。” 小舅當場表示了自己對組織的忠心。當然那寄來的東西這次沒有忘記留在了書記的辦公室。
看著小舅兩手空空的回到家裏。一家人都感到空喜歡了一場。春草馬上要生的一肚子,姥姥真的很著急,但是又不能說什麽。春草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兒媳婦,她安慰我姥姥說:“娘,這生孩子不是個啥大事兒。當女人的都得生孩子,吃好吃壞孩子照樣長大。您真的不用著急。” 姥姥抹抹眼睛說:“俺苦命的娃,真是太委屈你了。強強能娶了你,真是他的福份。” 大家再也不提陳雲鴿了。隻有我老是想知道陳雲鴿的事,還一個人去南門大街那個陳家鋪子轉攸。不過公私合營走社會主義道路之後,那裏從裏到外都變了摸樣。現在裏麵除了營業員在聊天,啥也沒有賣的了。
物質供應越來越緊張,糧店成天都是用紅薯幹充糧食賣。連喂牲口用的大麥粉都沒有了。我家私藏的糧食也?貼著吃完了。饑餓開始降臨到我家,大家都後悔當初沒聽王二杆子的話,多藏些糧食。我再也不用化妝成浮腫了,兩條小腿到腳都腫得發亮,一按一個凹陷,半天恢複不了。姥姥每天不再同我們一起吃晚飯。每次叫她吃飯她都說自己不餓,讓我們先吃。我明白她是想省著讓我們多吃點。看著姥姥越來越瘦的臉和越來越腫的腿。想想自己除了給這個家庭帶來麻煩,什麽事也邦不了,心裏真不是個嗞味。
學校己經放假了,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成天在一起想弄吃的。都是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什麽都不懂。哪裏有什麽辦法能搞到吃的?大家一商量,決定出去闖闖。第二天一大清早,大家出了城門沿著大道朝駐馬店走。路上除了偶爾開過去的汽車,幾乎看不見行人。離縣城越來越遠。路兩旁看不到一點青色,看來草早己經被人吃光了。突然有個同學看到路邊躺著一個人。走近一看,是具女屍。全身裸露著,胸部、屁股、大腿上的肉都被割光了。大家不敢再看,趕快跑過去。誰知道離縣城越遠,路旁的屍體就越多。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小孩。身上大多有被割的痕跡。我們再不敢朝前走了。一致決定馬上調頭回家。
回到家裏,看到全家人都在為自己的出走著急。正準備約其他的家長分頭去找。看到我回來了,姥姥叫我跪下,用掃帚狠狠地打了我一頓。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發這大的脾氣。哭著說再也不自己走出去了。其實就算姥姥不發脾氣我也不敢自己出城了。那次看到的實在太可怕了。這些死人的事小舅都知道。隻是不在家裏講。縣衛生局還組織人對路邊的屍體進行過集中掩埋。一個大坑就埋幾十具屍體。但隨著無主屍體太多,局裏人手經費有限,就不能全部及時掩埋了。後來小舅向縣裏打了個報告,談到路邊的死屍會造成惡劣的政治影響,也會在春暖時引發瘟疫。這才引起了縣委縣政府的重視。特別撥出專款由縣衛生局主持無主屍體的掩埋工作。從此再也看不到屍體亂倒在路邊了。
據說因為河南信陽地區、駐馬店地區那三年死人太多,後來被人們稱為信陽事件。從上到下,處理了不少幹部。隻是人死不能複生了!
一天縣政府接到一個電話,是新華社駐港聯絡辦打來的。對方要求縣政府協助調查一個住在雲路街叫孟強的人的近況。縣政府為了安全起見,請他們正式發文。不久,縣政府收到由北京國家新華總社發來的公文。文中說:我駐香港新華社受香港重點統戰對象,愛國同胞陳雲鴿女士的委托,希望盡快查明貴縣雲路街孟氏及其兒子孟強的近況。縣委書記看到這個公文特地把我小舅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的說:“上次陳女士與你聯係,我們不了解情況。因為你是一個有前途的好幹部。為了保護你,我們沒讓你給她回信。可能這讓她產生了誤會和不安。這次新華社都正式發公文邦她查詢你的情況。可見她是一個很重要的愛國人士。我們會把你的情況如實向新華社匯報。你也可以直接回信陳女士。當然,哪些事該說,哪些事不該說?你肯定會自己把握。”
小舅一夜展轉無眠,身邊睡著這樣一位體貼溫柔的妻子,肚子還懷著一個馬上就要出世的孩子。他決不應該再去思念另外一個女人。可是那青春時代刻骨銘心的愛情又豈止歲月可以磨平?一件件一幕幕的往事象過電影似的清析的在腦海中翻滾。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都要被撕裂了。他起身披上衣服走到院中,滿天繁星點點,月亮不知藏在何處?他朝南方望去,似乎想望見那千裏之外的雲鴿。可惜看到的除了星海還是星海。站在這無邊無際的星海之下,他突然感到人是這樣的渺小。學生時代信奉的上帝此時此刻突然呈現在他腦海。他下意識的說出:“萬能的主啊!請邦邦我。”
不知道是那無處不在的上帝在芒芒太空之中點撥了他?還是來自自身的靈感告訴他:就他目前的情況,哪怕寫上千言萬語,都消除不了一個背信棄義的形象。寫什麽都會給自己昔日的戀人造成傷害。他不想也不可能不對陳雲鴿說實話。可是這實話會象一把刀插入雲鴿的心房。他想什麽都不說都不寫,就當不知道雲鴿在找自己。可是這肯定會讓雲鴿更加擔心自己的安危。想來思去。他決定抄錄陸遊的詞“釵頭鳳”寄給雲鴿。也許她能從中體會到自己的苦衷與處境:“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封信寄出後不久,我們家又收到了陳雲鴿寄來的一個大包裹。裏麵有不少嬰兒食品和用品。不知為什麽還給從不吸煙的小舅寄來二條三五牌香煙。在包裹裏麵還有一張粉紅色的便箋。上麵抄錄了一首唐婉的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咋,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小舅看到所寄的一切,明白新華社己將古城縣介紹的情況轉達給了陳雲鴿。猜測這兩條煙是讓自己謝謝有關的人。於是他分別送給縣委書記和縣長每人一條。至於其他的物品就自己留下了。
送煙給書記時,書記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了感謝並且開玩笑的說:“想不到你們還是一對才子佳人啊!” 小舅明白往來信件內容書記早知道了。滿臉通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有連連感謝組織的關懷。
二十二
春草如期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寶寶。全家人都十分高興,爭著給小寶寶起名子。我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小石榴花。因為她滿臉通紅就像石榴花一樣漂亮。春草隻是笑著聽著,啥也不說。最後小舅讓她說說自己的想法。她笑著說:“我看就叫孟小鴿。將來她會象一隻鴿子一樣,美麗善良。”我和姥姥都不知道說什麽好?直直的看著小舅。小舅盯著春草問:“你真的覺得這個名字好嗎?”春草點點頭。小舅說:“你是媽,就聽你的!”從此我們家就多了一隻小鴿子。
隨著小鴿子的降臨,古城地區的災情通過新華社記者和一些敢於說話的幹部層層反應。終於得到中央的重視。一些救災的措施和政策開始出台落實。農民能夠在自留地按自己的意願種東西了。也能在自己的院落裏喂養雞鴨豬羊了。沒有過多久,荘稼人開始有吃的了。在政府允許的自由市場上,開始有了高價的雞蛋,菜等副食品賣。我們家終於渡過了難關。我腳上腿上開始消腫了。姥姥在大家的勸說下,也開始同大家一起吃東西。精神也慢慢好起來。
這當中,陳雲鴿又寄過幾次東西。每次都以嬰兒用品為主。當然每次都忘不了有兩條煙或兩瓶酒。這自然都讓我小舅送給了有關的人。每次收到我小舅都會給她回信。回信中大多是講小鴿子的事,從來沒有再說謝謝的話。因為第一次說謝謝時,陳雲鴿問他:“我們間還用得上這個詞嗎?”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己是一個中學生了,放學回家就邦春草照護孩子。小家夥長得真快,一眨眼就會想吃東西了。每天見到啥都往咀裏塞。一天我逗她玩,把手指頭放在她咀邊。沒想到她一口就咬住了。疼得我哇哇叫,我罵她:“巴格呀嚕,小日本鬼子!” 沒想到被我姥姥聽到。她問我:“你說的啥?再說一遍。” 我又罵了一句。沒想到姥姥大發雷霆:“你說啥不行,你要說這話?是不是想給家裏惹個大禍呀?” 春草聽到忙勸她不要生氣。一個半大的孩子知道個啥。姥姥說:“從小就告訴她禍從口出!千萬別亂說話。她就是不聽。這不,連這樣的話都敢說,是不是不要命了?” 沒想到一句笑話會有這麽嚴重。那一次讓我深深的感到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咀了。
那年夏天,糧貴哥帶了一隻雞、二十個雞蛋和三個大南瓜來到家裏看望大家。談到農村的事高興得不得了。說現在偷偷把地分開種,誰家種的收獲後除了交公糧的都歸自己。這下子有奔頭了,以後的日子好過了。大家聽了都很高興。
這次來他還想把他爹從拘留所接回去,家裏正差勞動力。小舅隻留下了雞蛋和一個南瓜。帶著我大表哥提著那隻雞和二個南瓜去拜訪公安局長。公安局長見了他們笑著說:“這幾天盡是來要人的,看來我這一天四兩沒吸引力了。拘留所快要關門了。” 小舅笑著說:“拘留所關不了門,但是縣人民醫院的浮腫科真的要關門了。啥藥也沒有糧食治浮腫好。” 公安局長拍拍我大表哥的肩膀說:“糧貴呀糧貴,等明兒我有了孫子也給他起這個名字。不知道糧食貴重是要倒大黴的呀!”
中央派出工作組赴各地調查浮誇風造成的危害。對主要責任人進行查處。古城縣縣委書記被逮捕了。我小舅有些為縣委書記抱不平。這浮誇風又不是光古城縣才有。整個地區、省都在比著吹。甚至全國都在刮吹風。一個縣城不吹牛行嗎?可是他不敢對人說。隻能一個人發發牢騷。這書記姓傅叫有良,大家都喊他傅書記。他常自嘲說自己幹什麽都隻能是付的。這次如果他真是個付書記,可能就躲過了這沒頂之災了。傅書記人如其名,不太愛整人。也沒有找個替罪羊。就這樣不清不楚的為那些餓死的人作了陪葬品。隻可憐三個兒子一下從學校的驕子變成了隨人打罵的狗崽子。
我不象小舅,有話隻敢爛在肚子裏。傅書記家的老大叫傅祖光,是我同班同學。平常我從不和他往來。現在看同學們都不理他,成天一個人孤零零的。就主動同他一起討論功課,同他一起玩。我才不再乎那些勢利人的白眼。那些日子我們家好過了一些。有時看到傅祖光饑餓的眼神,我也會掰半拉窩頭給他吃。他總是不願意要,我丟在他桌子上就走人。不久有同學說我跟他好上了。老師還要見我的家長,我隻有讓春草到學校去。
春草抱著小鴿子見了我的班主任,班主任告訴她了同學的反映。反複強調早戀的壞處。春草聽完說:“她就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從小就是個假小子。啥都不往心裏去,早戀拫本不可能。行,我回去好好說說她,讓她注意影響。” 說完又謝謝老師對我的關心,請老師以後加強對我的教育。回到家裏,她笑得前仰後倒。說:“沒想到咱家小丫頭還有了個相好?” 把我弄了個大紅臉,差點又罵出了日本鬼子。我發誓不理她了。姥姥聽明白了前因後果,說:“為人就不能勢利,咱家小閨女沒錯。隻是以後注意點影響就行了,別讓人嚼舌根子。” 我這是第一次體會到人言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