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蝴蝶夢
(2012-05-21 15:59:47)
下一個
第十九章 真是冤家路窄。朱純才和邢嚴福誰都沒有想到,在Very酒吧經理室相遇了。 “你是?”朱純才和邢嚴福幾乎同時驚叫道,兩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尷尬的神情,用輕侮的目光注視著對方。 這兩個人一個站在門外,另一個站在門裏,你看我,我瞅你,半天沒有動彈,從形態來看,好像兩具立在那兒的僵屍,從氣勢來看,好似是兩個冤家對頭,窄路相逢,橫眉怒目,互相警惕,彼此防備,隨時準備拔刀格鬥。還是邢嚴福禮貌些。官場上有句經久不衰的話:“官大一級壓死人。”他畢竟是個副職,朱純才是正職。正副之間的關係是上下級關係,下級服從上級,是官場的天經地義的遊戲規則,絕不容任何人懷疑,更不容任何顛倒。邢嚴福像變臉演員,輕侮的神色瞬間換上勉強的諂笑,向對方表明自己的謙卑和遵從。他兩腿跨進門檻, 伸出兩隻手,熱情地抓住朱純才的一隻手,熱烈地上下搖晃著,眯縫眼笑成了一條線,熱情地說:“你好!你好!朱處長,你好!好久沒有見麵了。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了。”“你是?”朱純才像看見了鬼似的,身子一挺,立即將手抽回,向後退了兩步,對邢嚴福上下打量了一番,臉上換上了冷漠的神情,嘴角掛著輕侮,蛤蟆眼裏閃著狡黠的光芒。“我是邢嚴福,你真是貴人忘性大,連老同學都忘記了嗎?”邢嚴福漲紅了臉,好似認錯人,臉上又浮現出尷尬地神色。“哦,是你呀?邢科長!”朱純才佯裝恍然大悟似的,鬆弛的麵部肌肉神經質地抽搐了幾下,拉長聲調說,表示感到意外和驚訝,蛤蟆眼裏冒出了一縷興奮的光亮,瞬間又換上冷漠的眼神。其實,朱純才一眼就認出了邢嚴福,也聽說他近來被提拔了副處長,隻是要對他耍一耍自己處長的威嚴,才故作矜持神態,先是裝著不認識他,接著稱呼他科長,以此表示對他的藐視。邢嚴福一聽朱純才稱呼他科長,感到心裏十分不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接著又變成通紅,眯縫眼裏突然閃著怒火,暗自說:“老子已經摘掉了科長的帽子,升為副處長。你他媽的王八蛋,還在老子麵前打啥哈哈?誰不知道你生活作風不正派,幾次受處分,當了十多年副處長,給老子擺啥臭官架子?耍啥威風?他媽的,你這個混蛋,有眼不識金鑲玉。”這兩個人是大學同班同學,他們之間的過節兒由來已久,根深蒂固。在讀大學時,他們倆同時愛上了同一個女同學,為了爭奪自己心上的人,互相打鬥,結果誰也沒有得到她,卻落了個兩敗俱傷的下場——兩人都受到了記過處分。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這兩個人都是瘋狂的小頭目,各領一幫人到處亂串,四處打鬥,彼此勢不兩立。後來,他們曾在同一個部門工作,惡行不改,仍就明爭暗鬥,互相嫉妒,彼此拆台,製造充滿火藥味的空氣,鬧得部門烏煙瘴氣。當時人們將這種瘴氣稱為餘毒。人人都厭惡這種餘毒,人人要求肅清這種餘毒。其實,互相嫉妒,明爭暗鬥,勾心鬥角,互相傾軋,是人的劣根性,集中表現在那些官迷心竅的人們身上,古今中外亦然。“我們有七八年沒有見麵了吧?你比以前略微胖了一些,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邢嚴福佯裝興奮地說。“嗯,時間不短了。”朱純才不冷不熱地說,仍然保持著冷漠的神情,“怎麽樣,一切不錯吧?”“還算可以。”“咋個可以法?提拔了嗎?”“不久前升了個副處長。沒啥大意思,就是責任重了一些。”“你這話欠妥啊!這是黨和人民對你的信任,咋沒大啥意思呢?你說這話,不太合適吧?你不能褻瀆黨給你的職務。你得用好權柄啊!你說是不是,啊?”很明顯,朱純才打著官腔,批評起邢嚴福了,口氣嚴厲,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態。 要是你聽見他這番冠冕堂皇的話,看見他這副道貌岸然的神態,一定感到惡心地要吐,非把腸子吐來不可!邢嚴福在心裏罵道:“你他媽的狗吃屎,惡習不改,一見麵就給老子上政治課!你啥貨色?別人不知你,老子還不知道?”可是,他嘴裏卻婉轉地說:“那是,那是。我們都應當用好黨和人民交給我們的權柄。”她說話時,臉上露出了諷嘲的神情。朱純才聽了很不舒服,他不喜歡邢嚴福用“我們”這個人稱代詞,臉色時而紅,時而白,蹙起眉頭,兩眼冒著怒火,兩隻手顫抖,仿佛開始發羊角風。真是話不投機三句多。看來這兩個人之間的矛盾是你死我活的,無法調解的。室內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仿佛氧氣減少,二氧化碳增多,令人呼吸困難。姬鳳蘭感到窒息,喘不過氣兒來,好像馬上要發生可怕的事情,嚇得渾身哆嗦。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才能調解這兩個見麵就鬥、勢不兩立的男人,來暖和這種緊張空氣。她紅著臉,搓著隻兩胖手,呆呆地站著。恰好這時,胡靜出現在門口,仿佛仙子從天而降。室內三個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在胡靜身上。室內的空氣頓時變了樣,立即輕鬆下來。朱純才向下耷拉的兩個嘴角交替地微微抽搐著, 粉紅色的舌頭一伸一縮,不住地舔著紫紅色的厚嘴唇,像一隻餓極了的狼看見獵物,兩隻蛤蟆眼放射出貪婪的光芒 ,在胡靜高聳的胸脯上掃射。邢嚴福半張著嘴巴,呲著黑黃色的牙齒,瞪著兩隻眯縫眼兒,貪婪地望著胡靜,情不自禁地搭訕:“啊,是蝴蝶你呀,我來和姬老板商量,請你到我們包間唱歌。今天,我特地請來幾個朋友聽你的歌聲。”“啊,你就是蝴蝶?久聞佳名,今晚有幸見到你,感到十分榮幸。”朱純才的厚嘴唇哆嗦著,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我,我也是來請你到我的包間裏唱歌的。”朱純才和邢嚴福怒目對視了片刻,閃到一旁,給胡靜讓開了一條通道,仿佛迎接女神的到來。姬鳳蘭看見胡靜,好像一個被扣留的人質得到了解救 ,飛快地從兩個男人中間穿過,走到胡靜跟前,拉起她的手,指著朱純才說:“我,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朱處長。”“這就是我的蝴蝶,你看她長得多水靈,多漂亮呀!”姬鳳接著自豪地說,伸出一隻手指著胡靜高高聳起的胸脯,好像一個小攤販向買主介紹自己的商品似的,狡黠地轉動著呆滯的黃眼珠子。“我是朱純才。幸會!幸會!”朱純才嘴唇哆嗦著說,蛤蟆眼裏冒著興奮的光芒。“她是我酒吧的台柱子,人美歌聲甜。”姬鳳蘭誇耀著說,把臉轉向邢嚴福,“邢處長,你聽過她唱歌,你說說,是不是?”她說話的神態和語氣,好像朱純才懷疑她的話,讓邢嚴福來證實她的話是可信的,是千真萬確的。“是,是,一點也不錯。蝴蝶唱得的確好,我看京城的其他酒吧裏。沒有比她唱得好的歌手。”邢嚴福嬉笑著大肆吹捧。胡靜高傲地揚著頭,一臉冷漠,目不旁視,沒有瞅這兩個男人半眼,仿佛他們不存在似的,好像沒有聽見他們說話,甚至也沒有聽清姬鳳蘭說些什麽,不露聲色地說:“姬姐,你出來一下,我有個事兒,想和你說說。” “啥事?就屋裏說吧。他們也不是外人。”姬鳳蘭用疑惑的目光地望著胡靜。“這裏不方便。你出來一下。”胡靜堅持說。“那好吧。”姬鳳蘭將臉轉向朱純才和邢嚴福,“二位處長請坐,稍為等等!我去去就回來。”姬鳳蘭抱歉地說著,走出經理室,隨手關上了門。 “到底啥事兒?快說!”姬鳳蘭邊走邊急巴巴地說。“我有個同學想來你這兒唱歌,你看行不行?”胡靜委婉地說。“男的還是女的?”姬鳳蘭反問。“男的。”胡靜說。“如果是女的,長得漂亮,也願意陪酒,我可以考慮。男的不行,來消費的絕大多數是男人,沒有男客人喜歡聽男的唱歌。”姬鳳蘭說話的語氣不容置喙。“你能不能照顧一下?他唱得很好。”胡靜央求道。“不行!不行!”姬鳳蘭斷然拒絕。“如果這樣的話,我也不在你這裏唱了。”胡靜說話的語氣很堅決,停了片刻,解釋道,“冬季天黑得早,我一個人唱完歌,回學校很害怕,需要我那個男同學陪著我。姬姐,對不起,我不唱了。” 說完,胡靜轉身就走。姬鳳蘭將胡靜當成搖錢樹,哪能讓她走呢?她見胡靜真的要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一隻手臂,急巴巴地說:“好啦!好啦!我答應,讓他明天晚上來唱吧。”“他今晚來了。”“在哪兒?”“在樓下大廳裏。”“那我們一起去樓下見見他。”今晚,巴圖身穿黑色西裝,係著紅色領帶,腳蹬一雙擦得錚亮的黑色皮鞋,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手裏握著一把馬頭琴,顯得非常帥氣,吸引了大廳裏所有的女服務生和女客人,同時也引起了一些男客人的嫉妒。同性相斥,異性相吸。漂亮男人會吸引女人喜歡,但同時也會遭到男人的妒忌。反之亦然。姬鳳蘭一見巴圖,胖臉上就飛起了昏暈,兩隻呆滯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視著他,思忖道:“好帥氣啊!女客人會喜歡他。”巴圖被姬鳳蘭看得有點不好意思, 低下頭去撥弄了兩下馬頭琴弦,琴弦發出了渾厚悅耳的樂聲,在大廳裏縈繞。嗡嗡的說笑聲頓然停了下來,琴聲隨即消失,大廳靜了片刻,接著又響起了群峰飛舞般的嗡嗡的說話聲——在議論巴圖。“這就是我的同學,他叫巴圖。她是酒吧經理姬姐。”胡靜介紹說。 “我叫姬鳳蘭。中,我同意了,你來我這唱歌,我高興。”姬鳳蘭說著,咧開紫紅的嘴唇,衝著巴圖傻笑,露出了兩排微黃的牙齒。巴圖禮貌地點點頭,說:“謝謝姬姐!” “你手裏拿著啥家夥?”姬鳳蘭好奇地問。“馬頭琴。”巴圖說。“上班的時間到了。”姬鳳蘭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眉飛色舞地說:“你給咱們在台上拉一拉這玩意兒,讓客人們見識見識。”姬鳳蘭說話粗俗,口氣近乎命令,巴圖感到很刺耳。他遲疑了片刻,說:“好吧。” 巴圖瀟灑地跳到舞台上,拉過一把木椅子,坐下來開始演奏。頓時,旋律悠揚婉轉的琴聲響起。聽眾們突然靜了下來,如癡如醉地聆聽,仿佛來到了鮮花盛開的草原上,麵前是雪白的羊群和奔騰的馬群……姬鳳蘭被巴圖的瀟灑完全征服了! 她立在那兒瞪著呆滯的大眼睛,張著嘴巴,癡癡地望著他。與此同時,朱純才和邢嚴福在姬鳳蘭的經理室,像發酒瘋似地爭吵著,對罵著,最後大打出手。“你已經聽過蝴蝶唱了。今晚我要她到我的包間唱。”朱純才紅著臉說。“不行,不行!今晚我請來了幾個朋友在一起來聽。”邢嚴福說話的語氣很堅決。“啥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一說,我比你先來的,已經和老板娘說好了。”朱純才堅持說。 “我昨天就和老板娘說好了。”“你他媽的胡說,老板娘剛才對我說,蝴蝶有些日子沒來唱歌了。今晚她事先根本不知道蝴蝶來。還是我告訴她蝴蝶今晚來了。”朱純才出言不遜,開始罵人了。“你她媽的嘴巴和廁所差不多。”邢嚴福不服氣地反擊。“你咋罵人?”“誰先開口罵老子?”“老子罵你又咋樣?”“你他媽的是個十足的瘋子!”“你的神經也不正常。”“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是個啥東西,啥貨色。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你的靈魂夠齷齪的了。”邢嚴福嘴角掛著輕侮的微笑,開始揭朱純才的老底兒。“你咋出口傷人?老子揍你個王八蛋!”朱純才說著,握起一隻拳頭,猛然向邢嚴福的胸脯打去。邢嚴福沒有預料到朱純才動手打人,毫無預防,挨了一拳。他一下子失去了控製,順手從身旁抄起一個木方凳,向朱純才頭上砸去,砰的一聲響,朱純才“啊呀”地叫了一聲,倒在了地上……邢嚴福見朱純才倒在了地上,感到十分害怕,嚇得出了一身汗,怔怔地站在那兒,一時不知道怎麽辦,以為把人打死了,心想:“這下算完了,出人命了!”過了一會兒,朱純才慢慢從地上坐起來,伸手摸了摸腦袋,仿佛看腦袋是否還在。邢嚴福知道朱純才還活著,才鬆了口氣,彎下腰去伸手要扶他站起來,不料朱純才伸出兩隻手揪住邢嚴福的頭發,使勁拽,把他拽倒在地。於是,這兩個人像兩條互相撕咬的狗,在地上滾打起來。 正在這時,姬鳳蘭回到了經理室,好不容易才拉。 第二十章這場大雪從午夜開始,一直到早晨還紛紛揚揚地下著,織成了無邊無際的鵝毛幔帳。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校園瞬間變了模樣,變成了銀白色的天地。每一條甬道兩旁的樹木都換上了潔白的衣裙,好像一隊隊送葬的隊列,在飛舞的雪花中肅然行進。振奮人心的上課鈴聲響過後,教室裏頓時安靜下來。學生們坐在各自的座上,等待馬聰教授精神煥發地走進課堂。他一向準時上課,鈴聲一停,分秒不差,步入教室,登上講台。今兒奇怪得很,沒有一個人說話,教室裏靜得出奇,空氣裏仿佛流動著一種肅穆的氣氛。不時有人輕輕翻動一下書頁,發出清晰刺耳的聲響,使人感到心悸。胡靜抬起嬌美的臉龐,忽閃著一雙透著靈氣的漂亮眼睛,望著懸掛在黑板上方的橢圓形掛鍾,秒針匆匆向前奔走,顯示著光陰在消逝,提醒人們愛惜生命。她默默地在心中數著: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八秒……何豔媛轉過臉來,低聲問坐在後麵的胡靜和肖嵐:“上課鈴聲響過多長時間了?”“五分鍾了。”胡靜遲疑了一下說。“教授一向準時上課,分秒不差。今兒咋啦?”何豔媛嫵媚的大眼睛閃著疑惑的光芒。“教授可能有特殊事吧。”肖嵐說。何豔媛從座位上站起來,轉過身子,邁著輕盈地步履,走到巴圖麵前,軟聲軟語地說:“班長,上課時間過去五六分了,馬教授咋還沒到?”她說話時,用多情而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巴圖英俊的臉龐。“教授馬上就會到。 別急!”巴圖說話的語氣非常肯定。近來何豔媛對巴圖追得很緊,利用一切機會和他搭訕,和他接近,好像著了迷。 胡靜見何豔媛去和巴圖搭訕,想起了昨天晚上,從酒吧回學校的路上和巴圖的談話。胡靜關切地問巴圖:“你看何豔媛咋樣?”“你問她那方麵?”巴圖反問道。“我想知道你對她的看法。”胡靜用婉轉地語氣說。“這——”巴圖沉吟了片刻,說:“她心地挺善良,對人也誠實,就是腦子有些簡單,性情有些輕浮 。”“我的意思是,你對她感覺如何?”胡靜解釋道。“沒有多大感覺。”巴圖淡淡地說。 “你沒有發覺她對你有意思嗎?”胡靜直截了當地問。“昨天上午下課後,她悄悄地塞給我一封信。”巴圖誠實地說。“是情書吧?”“可能吧。”“情書就是情書,怎麽可能?”“你看看。”巴圖說著,從褲兜裏掏出一團揉得皺巴巴的信紙,遞給了胡靜。“謝謝對我的信任”胡靜接過信紙,用手小心翼翼地弄平皺褶,一縷縷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從信紙飄出,鑽進了她的鼻腔。她在一根路燈柱旁停下來,借著昏黃的燈光,看起了信:“親愛的巴圖同學,這封信我寫了半年,寫了撕掉,撕掉了又寫,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因為你太優秀了!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最有責任心的男人。你英俊善良,敦厚誠實,胸懷寬闊,見義勇為,是個完美的男人。我真沒有勇氣向你傾訴我的衷曲。昨天晚自習,我終於寫完了它。我愛你!請你接受我的愛吧!為你我常常徹夜難眠……”胡靜沒有將信全部看完,把信紙折疊好,還給了巴圖。她能想象出何豔媛在寫情書時,心髒跳動得一定非常激烈,像脫韁的駿馬在奔騰!愛火燒得臉頰通紅,像感冒發高燒。手也一定在顫抖著,因為要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了深愛的人。 “你到底愛不愛她?”胡靜直截了當地問。巴圖想說“我隻愛你!”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默默地朝前走著。他是個很理智的小夥子,思想感情深沉得像大海,從不用語言表露自己的心跡,而總是默默地用行動去表達,讓人感覺到和他交往放心。胡靜非常喜歡巴圖這種樸實敦厚的性情,她不隻一次將巴圖和陳曉作了比較,每次得出的結論是,巴圖比陳曉優秀,比陳曉深沉,但她不能愛他,因為她緊緊抱著傳統觀念,固執地認為,自己將第一次給了陳曉,再不能去愛另一個男人,無論他多麽優秀。 胡靜知道巴圖心中隻有她,但她不想告訴她心底的想法,隻是怕傷害他的感情。 她希望巴圖對何豔媛有感覺,去接受她的愛。於是她懇切地說:“我看豔媛不錯,她單純樸實,心地善良,樂觀上進,從平時的言談中,我發覺她真像信上寫的那樣愛你……”“不說她好不好?”巴圖打斷了胡靜的話。胡靜聽出巴圖有些不高興,於是再沒有說啥。 又過了幾分鍾,還不見馬教授到。於是,教室裏掀起了嗡嗡的說話聲,宛若群峰飛舞。“上課時間過了十多分了,咋不見教授的影子?”“他可能忘了我們班有課了。”“絕對不會的。他一向嚴格遵守時間。”“啥原因?”“班長,快去教務處問問!”“……” 巴圖站起來,向大家說:“大家靜下來,自己看書。我這就去教務處。”說完,他拉開教室門走了出去。 戶外起風了!雪越下越大!雪花像茉莉花瓣在空中飛舞,簌簌落在地上,又被風掀起,揚撒到半空,堆在牆角,堆在樹下,堆在背風的地方,掩蓋了甬道上幾分鍾前留下的足跡。學院教務處和聲樂係隔著一棟樓。巴圖出了教室,憑著感覺沿著積雪掩蓋的甬道,冒著亂舞的雪花,向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白皚皚的積雪發出刺眼的炫光,亂舞的雪花如飛揚的柳絮落在他頭上和臉上,粘在他睫毛上。他伸出一隻手平放在額頭上,搭成涼棚,阻擋雪花飛進眼裏。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童話中的人物,陷身於巨大的的魔網中,感到身心迷離恍惚。他剛拐過前麵的牆角,撲通一聲,被腳下的一堆什麽東西絆倒在地。他嚇了一大跳,一骨碌坐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啥東西絆倒了我?”他仔細看去,十分震驚地發現原來是個昏迷不醒的人!他忽地站起來,接著又蹲下身,用手抹去那人臉上的雪,不禁驚叫道:“啊!——馬教授!”巴圖將昏迷的馬教授抱在懷裏,大聲呼喚:“馬教授!馬教授!你咋啦?你醒醒!醒醒!我是巴圖!我是巴圖!你咋啦?你醒醒!……”馬教授軟綿綿地耷拉著頭,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嘴巴半張,像一個放了氣的膠皮人,對巴圖的呼叫沒有任何反應。巴圖見馬教沒有反應,大聲呼救:“不好了!馬教授昏過去了!快來人哪!快來人呀!……”然而沒有應答聲,一隻不知名的鳥從旁邊的樹上驚起,發出淒涼的鳴叫聲,飛進了雪簾中。巴圖將一隻手指放在馬教授的鼻孔上試了試,覺得還有微弱的呼吸,知道他還沒有死,但病勢危急。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時間就是生命。必須立即把他送到學院醫務室搶救。巴圖一米八五的個頭,身材魁梧,渾身是力氣,在家鄉那達慕大會上曾獲得摔跤冠軍。他將馬教授抱起來,飛快地朝醫務室跑去。醫務室在學院盡北頭,離事發地點少說有一千米。巴圖抱著馬教授拚命地向前奔跑,腳下的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掀起的積雪像雪崩似的四處噴射。他突然聽見腳下“嘭”的一聲巨響——踩翻了汙水井蓋兒,隨即一隻腳踏空,撲通一聲,身子陷進了汙水井。可是雙臂本能地舉起,像舉重運動員舉起杠鈴似的將馬教授舉過了頭。他的前額碰在汙水井蓋兒上,腦袋嗡的響了一聲,眼裏冒出一串金花。他定了定神,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於是小心翼翼地將馬教授放在雪地上,自己費了很大的氣力從汙水井爬上來,抱起他,一瘤一拐地向前移動,身後留下一串深深地腳印。巴圖抱著馬教授,用一隻腳踢開醫務室的門,剛邁進門檻 ,兩腿一軟,倒在了地上。他的右小腿骨折了!值班校醫宋敏,四十出頭,容貌端莊,舉止大方,臉上總是洋溢著職業性的溫柔和沉靜。她招呼護士小劉,將馬教授抬到急診室裏,立即開始搶救。診室裏擠滿了學生,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肅穆的神情,默默地為馬教授祈禱。牆上懸掛的乳白色橢圓形掛鍾,金黃色秒針急速地向前飛跑,分針和時針按自己的速率緊跟著向前移動:一秒,兩秒,三秒……一分,兩分,三分……半個小時,一小個時……室內彌漫著肅靜而焦急的氣氛。護士小劉驚喜地輕聲說:“宋大夫,你來看,病人的眼皮開始動了!”宋大夫正在伏案寫馬教授的病曆,聽小劉說病人開始蘇醒,趕緊站起來,走到正在輸氧的病人前觀察了片刻,沉靜地說:“繼續觀察!希望奇跡出現!”她重新坐下寫病曆,寫道:“病人馬聰,六十五歲,心髒病突發。”她停下筆,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接著寫道:“上午八點四十分由學生巴圖送來,脈象非常微弱。我們立即開始搶救。九點五十分,眼皮開始微動。如能蘇醒,為醫學奇跡。”又過了半個小時, 小劉向宋大夫報告說:“病人的脈象有好轉,比方才強了一些。眼皮也動得快了一些。”話音剛落,病人身子就開始微微動彈,過了片刻嘴唇開始蠕動,仿佛要說什麽,接著眼睛時而微睜,時而閉上,眼球像死魚眼,沒有光彩。他吃力地將手抬了抬,又放下。宋大夫知道,這是病人垂死的表現。然而,過了一會兒,病人開始含糊地說話,宋大夫和護士小劉俯身屏息聽去。“好像是說一個人的名字。”小劉低聲說。“聽不清。”宋大夫平靜地說。“好像是說‘胡江’或‘胡靜’。聽不清。 ”“你出去問問學生中有沒有這兩個人的名字。”學生們一見小劉走出急診室,七嘴八舌地問:“教授咋樣?蘇醒了吧?”小劉沒有回答學生們的問題,徑直問:“你們有名叫胡靜或胡江的學生嗎?”“有呀!這兩個名字都有。”學生們爭著說。“你們都進來一下。”小劉招呼道。 胡江是個男生,中等個頭, 身段勻稱,容貌俊秀,性情靦腆,有幾分姑娘氣質,討人喜歡。胡靜和胡江一前一後,忐忑不安地跟著小劉走進急診室。宋大夫迎上來,沉靜地問:“病人好像叫你們倆的名字,你們過來聽聽!”胡靜和胡江跟著宋大夫來到鼻子裏插著輸氧管的病人麵前,看見教授麵色如土,兩眼緊閉,半張著嘴巴,心裏一酸,掉下了眼淚。宋大夫俯身輕聲說:“馬教授,你要見的學生來看望你了!他們就在你麵前。”病人身上好像觸到了電流,突然顫抖了一下,接著慢慢睜開了眼睛。“馬教授!”胡靜和胡江同時呼喚。病人無神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閃出一縷微弱的光芒,望著麵前兩張年輕的麵孔,眼球慢慢地轉動,最後將目光死死落在胡靜的臉上,慘白的嘴唇蠕動著,仿佛要說什麽。宋大夫明白了,病人要和胡靜說話,於是她給胡江使了個離開的眼色。胡江會意,立即走出了急診室。病人掙紮著,微微抬起一隻手,仿佛要拉胡靜的手。胡靜會意,猶豫了片刻,伸出雙手輕輕地我握住那隻冰涼而僵硬的手,含著淚水呼喚:“教授!教授!我是胡靜!”病人慘白的嘴角掠過一絲幸福的微笑,眼睛慢慢地閉上,發鬢斑白的頭歪到了一旁。馬教授走了,他握著他深愛的學生的手,帶著一絲微笑走了!戶外的風住了,雪停了。天地顯得異常肅穆,學院的一切——房舍,樹木,草坪,操場,道路——覆蓋著積厚厚的積雪,仿佛都穿上了潔白的孝服,為馬教授悼念!馬教授沒有子女。 人們在清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個存款折和一份遺書。遺書是用毛筆寫的,字跡蒼勁有力:胡靜: 我對你的愛遠遠超出了一個教授對學生的愛,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這種愛是不可能的。巴圖是個很優秀的學生,我看他和你很般配。你們會很幸福的。近來,我的心髒很不好,睡眠很少,說不定哪一天突然去了西天,拜訪我的老師馬思聰。我將自己終身積蓄的八千元錢留給你,你可以用它還清你家欠下的債,或者為你將來辦理婚事。我還要勸你一句:勸你不要去娛樂廳唱歌,那是肮髒的地方,黑暗的角落。 馬聰 1992年10月5日我們可以想象出,胡靜看到馬教授的遺囑的心情,但她沒有接受這筆錢,因為她認為接受了,就等於接受了死者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