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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風

(2022-02-19 10:42:43) 下一個

落花風


我們去吃了二哥家孩子的圓鎖宴回來,阿爹講起他的十二歲上夭折的二弟我的二叔的故事來。傳說我的二叔嬰兒時粉雕玉琢,長大了欺霜賽雪,飄逸出塵的像佛子一樣美不可言。而且他不但長得像佛子,他的睡相也像佛子,從入寢到起來隻有一種姿勢,一整夜身體都不翻動一次。他從嬰幼兒少哭鬧,到少年喜聽誦經,在十二歲上睡著就去了。阿爹講著講著陷入到回憶裏。

我愛蜷著睡,聽了就納罕,忍不住就多嘴,直挺挺的睡一夜難道不難受,好似挺屍一樣。許是打斷了阿爹的夢,阿爹聽了斥責我,哪裏聽來的混賬話。我聽六哥念西遊記正念到唐僧到了天竺國被困,豬八戒在留春亭吃飽喝足了對沙僧說:“你那裏知,俗語雲:吃了飯兒不挺屍,肚裏沒板脂哩!” 便應聲答說,昨天六哥說的。阿爹陰沉了臉命令我,進去罰跪,一個時辰不許出來。

我看阿爹臉色實在難看隻好進去他的佛堂裏,直直跪在佛前的蒲團上。望著觀音菩薩慈悲美麗的麵容,想起了二嫂家的杏花糕。早上起得早,又挨了訓心情低落,跪了片刻就有些困。揉了揉膝蓋,不忍它們勞損,便順著蒲團的邊縮成了一個團,枕著自己的胳膊躺好,過了一忽兒沉入了夢鄉。半夢半醒間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走進,然後落入熟悉的懷抱裏,阿爹歎著氣說,又睡了!總蜷著,像貓一樣。

忽然一陣地動山搖,我朦朧睜開眼,是六哥站在床邊一邊大力搖晃我一邊大聲嚷嚷,別睡了,快起來,我逮著一隻大耗子,有一尺來長。我迷迷糊糊跟著六哥去看大耗子。那是早春二月,風還凜冽,我從暖被裏驟然到了寒風裏,又在柴房門口蹲久了,便受了涼生了病,發了三天的高燒,燒得還說起了胡話。家裏人一致認為我又驚了魂,打聽到當天又是六哥帶著我胡鬧,於是六哥順理成章又挨了打。這不是六哥因為我挨的第一頓打了。前一年秋天我還親眼目睹了他挨打的慘狀。

我少時早慧,六歲啟蒙,初學詩是從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學起。誦讀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時會淚下,誦讀到洛陽女兒好顏色,坐看落花長太息會發呆。我本來就有些呆症,從娘胎裏來就愛睡,愛靜,二叔是睡過去的,家裏見我小小年紀為了花月傷懷,都擔心我步了二叔的後塵。祖父更不許我獨自靜坐,叫來了四伯父家的唐家上下最不長進的頑劣渾小子小六陪伴我玩耍。六哥大我六歲,黑墨墨的像塊炭,已是個十二歲的少年。他愛玩愛鬧,愛四處閑逛,每日風裏來雨裏去,像隻不服管教的野猴子。他接受了長輩給的任務,帶著呆頭鵝做他的跟屁蟲。他帶著我走街串巷,趕蛤蟆,養蝌蚪,捅馬蜂窩,捕蝴蝶蜻蜓,出城抓鳥摸魚,捉樹山羊天牛,花大姐,用細線係住腿讓它們比賽飛。一個夏天玩得五花八門,我果然就活潑了許多。祖父見了很高興,誇讚了六哥,六哥愈發膽大,有一天說要帶我去騾馬市場玩。他聽說北門外的馬市開了,蒙古的馬販子牽了高頭大馬來賣了。六哥喜歡神駿的大馬,他聽四伯講我們家族的傳奇,就夢想做個騎馬走天下的大俠。卻不知騾馬市場的馬早已不能做戰馬,隻是拉車的駑馬,瘦骨嶙峋的。我們去了很驚詫也很失望,六哥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又靈活又敏捷,我跟不上他,和他走散了。市場裏亂糟糟臭烘烘的,有馬,有騾子,也有驢。我看見了溫順的大眼睛小驢,就走進想摸摸小灰驢的耳朵,驢子卻抬起了蹄子踢向我。旁邊人大聲叫起來,六哥突然跑過來把我撲倒在地上。驢子被人扯回去了,我們兩個灰頭土臉被人送回家。我回家就沉沉睡了。

我睡好了去找六哥,到了大門口,就見六哥跪在院子中,四伯父正在教訓責罰他,七妹妹,那是你五叔的心肝寶貝,你竟敢帶著她去那麽亂的地方,踩著她怎麽辦?傷著她怎麽辦。六哥嘴倔,我會護好七妹妹的,不會讓她傷著的。四伯父揚起了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六哥的背,說到,你個小畜生不知悔改還敢嘴硬。六哥接著頂嘴道,是四爺爺讓我帶七妹妹玩的,又不是我去求的。四伯父氣得變了聲音,鞭子又要抽下去,我慌忙跑過去趴在六哥身上護著他,四伯父來不及收鞭,打到了我身上,那是我們家傳的放羊鞭,抽一下一道紅印,真是疼。六哥見我替他挨了打,回身抱著我,我們兩個哭成一團。又彼此抹著眼淚,安慰對方,六哥不哭,七妹妹不哭。四伯父呆住了,趕來的阿爹樂了,一手牽著我,一手拉著六哥回家給我們敷藥。四伯父氣狠了,六哥在我們家躲了幾天。

這幾天裏趁著秋高氣爽他又帶著我爬城牆去追南飛的大雁。爬到牆中段我一個不小心從斜坡上摔下去,虧得死死揪著一把草,等六哥回頭發現托起了我,我的手指已割破出了血,後來整隻手掌先紅腫後烏青,也蹭花了臉,母親怕六哥挨打沒聲張。手不疼了我們去鑽防空洞。下了地道一陣瘋跑,我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洞裏,摔暈過去了。等我醒來不見六哥,洞裏潮濕黑暗,身下也硌得疼,伸手摸摸是尖尖長長的東西。忽然燈光亮起來,一個人居高臨下望著我。我看看自己,是坐在一個裝著蘿卜的籃子裏。阿爹來接我時,我已被提上來,滿臉泥土,在蘿卜堆裏睡著了。阿爹叫醒我抱我回家,六哥緊緊跟在我身邊,母親給我洗完澡送我上床六哥也不離開,坐在床前緊緊握著我的手默默流淚。原來六哥跑出去不見我返回來找,找來找去找不著,趕緊去找阿爹,阿爹通知了全家出來找人,在地道裏來來回幾遍都不見我,我憑空消失了。天黑了全城都知曉了唐家的小女兒不見了。藏蘿卜的人家晚上包餃子去取蘿卜,看見我喜出望外,六哥聽到更是歡喜,飛奔到地道跑掉了一隻鞋子都不知道。六哥從小被訓被打,但他毫不在意,他是個天性快樂豁達的孩子,但是傷了我丟了我使他害怕,他不用四伯父打就不帶我野玩了。

我們改在鄰裏院裏玩。高家買了大狗,他帶我去看,一進高家大門,我看見沒栓鏈子的狗心裏立刻升起不詳的預感,黃狗似乎和我有仇,見了我就直衝過來。我轉身要跑,正好就被咬了屁股。六哥跳出來救下了我,回家就挨了打。我差點被驢子踢了頭,也是六哥救了我,他也挨了打。這回雖又是六哥拚命救了我,但他依舊又挨了打。六哥和我的緣分就像是欠債的和討債的。然而無論挨了多少打六哥也不悔,仍然一心一意帶著我玩。

六哥和二叔排行都是六,長輩們也總愛拿他們比,說二叔見了螞蟻都小心地避著走,被蜜蜂蜇了不顧自己的眼睛紅腫,手裏托著蜜蜂念阿彌陀佛。六哥是見了螞蟻窩不毀不罷休,午後起了風眼看要下雨,六哥忙著提著水壺灌螞蟻窩,我在旁邊看著,忽然長翅膀的大螞蟻飛出來,偏偏直追著我,旋起的風也要卷著我,我被嚇得一動不能動,接著又是發燒昏睡。祖母斷定我又驚了魂,我心裏隱約知道祖母又用黃表紙剪了小人上上下下擦我的全身,知道六哥又被結結實實揍了一頓。似乎看到六哥頂著傷偷偷來看我,妹妹你快好,六哥帶你去看驢,上次六哥摸到驢耳朵了。我小時候常常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不知道我是清醒著還是在夢中,尤其在長長的昏睡後。我不知道眼前的事究竟是真實發生的呢還是做夢夢到的,睡中的夢都像是真實的,而真實的也像是夢一樣。這一次的情形和上次去了趟龐家受了驚一樣,我不確定六哥是真來過了,還是我在夢裏見他來過了。

等我慢慢有了精神,六哥歡歡喜喜來陪我背書,小螢蟲,點燈籠,飛到西,飛到東。飛到河岸邊,小魚正做夢。飛到花園裏,小鳥睡得濃。飛過張家牆,張家姐姐忙裁縫。飛過李家牆,李家哥哥做夜工。然後我們兩個唧唧噥噥地笑。六哥走後,父親叫了我問,剛才背的什麽蟲,我回答說淫蟲,壞蟲子。阿爹問說,你知道什麽叫淫蟲?我回答就是專做壞事的蟲子。阿爹斥責說,小小年紀你知道什麽叫做壞事?我說,像張家姐姐和李家哥哥做的。阿爹氣的發暈,問,李家哥哥哪裏做壞事了?我回答因為李家哥哥在做夜工,壞事都是夜裏做的。阿爹厲聲又問,誰教你的?我嚇壞了,看著周圍哄笑的哥哥姐姐們也覺得羞愧極了,於是放聲大哭,六哥呀。阿爹勃然變色,我被罰了打手心。我雖懵懵懂懂,但下意識知道我闖下了彌天大禍,我不僅說錯了話還牽累了六哥。聽說六哥又挨了毒打。他好些日子不來看我,不知道是生了我的氣還是傷沒好不利於行走,如果不是這兩種緣故,他是能繞開四伯父的。我要去找六哥,母親東阻西攔找了百般借口不讓我去。終於有一天我跑到四伯父家見著了六哥,六哥卻把當我空氣一般無視,直直從我身邊走過去,任我大喊他六哥六哥也不答應。我去求祖父,祖父撚著佛珠不說話。後來小哥哥告訴我,家裏人的本意是希望我借了六哥的生氣能勃勃生長,誰知我反而因為六哥幾次三番受驚嚇,驚嚇也罷了,如今還添上了思想罪,我越來越不像話都是六哥教唆的,大人們不許六哥和我玩了。

我是在寂寞地長大的。童年的玩伴隻得六哥。自從六哥再也不來,我又安靜了下來。倒是再也沒有受到驚嚇了,平安長到了十二歲。我十二歲圓鎖後,六哥是個青年了。他學業上大有長進,考進了一所專科學校。過了幾年他畢了業做了一個電工,我也長成了大姑娘,我們兩個見了麵,都有些靦腆,似乎都忘記了小時候的事。我心裏總存著一個疑惑,六哥是不是因為我冤枉了他惱了我,我想著我總要去問問六哥,但似乎總沒有合適的機會。

六哥畢業後就帶了女朋友回來,不久家裏就為他們辦了婚禮。六哥的婚宴開了三天,熱鬧非凡。除了自家的親戚外來的同學,本城來了半城的人。算命的,賣菜的,殺豬的,拉煤的,趕大車的,唱戲的,撿破爛的,甚至於叫花子,男女老少,三教九流都有,都是六哥的朋友,都來了。六哥滿麵春風一一請了他們上坐。雇來的影樓拍了他們有史以來最為奇特的合影照。六哥新潮,還請來了攝影師。阿爹後來告訴我,我的鏡頭很多,幾乎占了一半,都快趕上新婚夫婦的了。我沒看過錄像。以後每逢春日天氣晴好的日子,我就不由憶起那個相似的春日,那個充滿歡慶與熱鬧的春日裏六哥意氣風發的模樣。我想像我穿著杏黃的春衫,混在人群中,追在六哥的身後。那是我最後一次做六哥的跟班。六哥婚後就搬到外省上班去了。我從此就很少見到他了。

時光一去如流水。前年回鄉在四伯父家終於見了六哥一麵。四伯父精神矍鑠,九十多歲了還能騎自行車參加環城賽,還能打羽毛球,六哥卻是老了,頭發花白,像我們在騾馬市看過的那匹無精打采的老馬。見了我眼中隱隱有淚光。我問起他當年問什麽不理我,六哥說了一句,當年我因為妹妹不知挨了父親多少頓打。挨打我不怕,我真怕妹妹像六叔一樣一睡不起來。四伯父立刻橫眉立目,那是你小子討打,跟個混世魔王似的,給你老子惹了多少麻煩。六哥沒再說話,我也沉默著。四伯父繼續絮叨,都是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佛,一個魔。一個白的像雪,一個黑的像墨。六哥笑了,我也笑了。我的佛子般的二叔早去了天上,我和六哥在地上各自生活著,我不再是懵懂稚童,他不複是青春少年。六哥的名字是師韓,我覺得和五哥師墨正好叫反了,六哥才像是钜子的弟子,墨家的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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