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起跑線
李公尚
因兒子被市公立學校開除,蘇文穎哭哭啼啼來找我妻子,讓我妻子和她去找學監。她年輕漂亮的臉龐充滿悲壯,說如果市公立學校不恢複她兒子鄭子欣的學籍,她就去市學監委員會自殺:“反正美國講人權,不會看著我自殺不管……”
蘇文穎是在市公立小學認識我妻子的。當時她去學校開入學新生家長會,聽不懂英語,看到我妻子是在場的唯一亞裔,自然親近起來。我妻子幫她做傳譯,她對我妻子說:與其在中國花錢送孩子上國際學校,不如把孩子直接送到美國來。孩子在美國上學還不用花那麽多錢。她是專門為了孩子來美國上學陪讀的。於是,她和我妻子熟起來。
我妻子是在我孩子上小學時當選為“市民學監(代表市民就教育問題和政府協調意見的義工)”的,現在我孩子大學畢業了,還年年當選。原因是她屬於“模範少數族裔”,美國政府“需要在社會事務中聽到少數族裔的聲音”。
市公立學校分為小學、中學和高中。其中小學五年,中學三年,高中四年,全部由政府義務教育,學費、學雜費,以及早餐和午餐費用全免。美國實行公民十二年或十三年(K to 12)義務教育,聯邦的教育重點是公立學校。外國人來到美國,因為沒交過稅,子女無法進入公立學校,隻能繳高額費用上私立學校。私立學校靠學費和募捐生存,無論在教學條件還是教育資源,都落後於公立學校。蘇文穎剛來美國時,她兒子也上私立學校。為了讓孩子進公立學校,她住進親戚家。蘇文穎私下對我妻子說:“什麽狗屁親戚!別人介紹的。對外說是我親姑,實際就是為了讓孩子進公立學校,高價租房子住。房東是越南華裔,給我出主意,除了交房租,再替她家交半年的水費、電費和煤氣費,繳費單上連續半年印有我的名字,就能拿著去學校證明我住在本市,孩子就能免費入學了。美國政府太好騙了,和中國人鬥心眼根本不夠格。”她得意洋洋地補充說:“我丈夫在中國做生意,我們很快就會自己買房……”
蘇文穎的兒子鄭子欣在中國上過二年級,來美國後英語跟不上,隻好重新上一年級。為此蘇文穎和她兒子都覺得自卑。
學校開學兩周後,蘇文穎找我妻子來抱怨:“美國學校一點也不教孩子學東西,我兒子在美國私立學校學過的東西,到了公立學校,還要重學一遍,而且比私立學校還煩人。我兒子加減乘除全會,在中國還上過課外班,學過奧數。在這裏至少能上四年級,學校卻讓他和一年級的小屁孩兒在一起,那些小屁孩兒什麽都不會,學校還一天到晚盡教些沒用的東西。你能不能幫我把校長約出來,一起吃個飯,讓我孩子跳兩級。要不咱私下裏送點禮也行。”
蘇文穎對學校的課程安排和教學內容非常不滿。例如學校開課第一天,老師帶領學生在校車上學習上下校車,識別上下校車時過馬路的信號和標誌;教學生上下校車時首先向校車司機問好並報告自己的學號;學生上校車後如何使用安全帶、開啟安全門、傳遞滅火裝置,並進行逃生演習;還告誡學生在校車上不得大聲說話和高聲放音樂;不得吃東西喝飲料、不得走動換座、不得脫鞋脫衣服等。這些內容屬於應知應會,學校對新生強化訓練,要求做到熟成本能,考試合格才能繼續下麵的課程。
“上個破汽車誰還不會!坐個破校車還不讓這,不讓那,和押送犯人一樣,把孩子給管得像小綿羊。不是說美國最注重培養孩子自由發揮嗎?那就該放開,孩子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蘇文穎對此憤憤不平。
“第二天上課,教什麽男孩兒和女孩兒的區別。這個還用教嗎?我兒子從小就知道進男廁所不去女廁所。老師說每個人身上用褲衩和背心遮住的地方,不許別人觸摸,如有人要摸,就告訴老師或警察。你聽聽,難道自己的孩子,家長還摸不得?還說同學之間要互相尊重,男女同學之間不得有任何身體接觸。這學校管得也太寬了,小孩子喜歡打打鬧鬧,就讓他們鬧去,身體哪有不接觸的?我兒子在國內和別的男孩兒打架,從沒吃過虧。他爸教他,打架時出手要狠,上來就把別人打趴下,別人就怕了。如果是和女孩兒打鬧,那咱更不怕了,反正咱是男孩兒,怎麽胡鬧咱也不吃虧……”
學校第三天上課,是用視頻教學生學習“小姐”、“女士”、“夫人”、“先生”、“紳士”等稱呼的意義、發音、書寫、和使用對象,以及學生在不同場合稱呼他人時的身姿禮儀,讓學生之間相互練習。
“不就是怎麽叫人嘛!誰還不會!我兒子七個月,大老遠見了我,就‘媽’、‘媽’的叫個不停。九個多月就會叫”爸爸“,還用跑到這裏來學?”蘇文穎對此嗤之以鼻。但據我妻子觀察,她兒子桀驁不羈,見了別人,橫著眼睛,從來都帶答不理的不說話。
學校第四天的上課內容,是對人微笑打招呼和出入房間時主動為別人開門扶門。老師告訴學生在任何地方見了任何人,都要發自內心地予以尊重,微笑打招呼,以此增進人和人之間的了解,並準備隨時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對人微笑和進入房間時主動為別人開門或扶門,是幫助別人最簡單一種方式。
蘇文穎對這些內容很反感:“遇到壞人怎麽辦?你不和他打招呼,他都想找你麻煩,你和他打招呼不正給了壞人機會嗎?幸好我孩子不是女孩兒。我對我兒子說,別聽老師那一套。見了生人還是一定不要說話,遇到不順眼的就握緊拳頭。還有,都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憑什麽讓我兒子給別人開門扶門?我兒子又不低人一等!”蘇文穎滿臉怨恨地說。
“第五天上的課更離譜,教學生學做值日。就是讓孩子吃完飯輪流去刷盤子洗碗。學校讓學生做這種伺候人的事,是剝削學生……”
我妻子理解蘇文穎的不滿。她抱怨的,很多是來美國不久的人常遇到的困惑。我妻子向她解釋美國的有關法律、生活方式和學校的規程,她不以為然。離開時,仍然滿臉鬱怒,嘴裏嘟囔著:“早就知道,找你也沒用!你一點兒也不為中國人說話!”
蘇文穎最不習慣的,是美國學校不像中國的學校那樣為學生分配固定班級,不設班主任,學生在學校裏沒有固定老師管,放學後不布置家庭作業。她經常沒完沒了地打電話向我妻子投訴:“學生沒有老師管著,在學校裏出了事怎麽辦?”我妻子明白,她還沒有習慣美國的生活,還不了解美國的教育製度。
市公立學校和美國的很多學校一樣,實行“導師製”和“學生自治製”,沒有固定班,不設班主任,各課的老師都有自己的固定教室,學生上哪門課,就到哪個老師所在的教室去。學生每天到校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查看當天要上的課程、每節課的授課老師和上課地點。午餐時要首先查看自己就餐的桌號。這些信息,學生也可以在前一天上學校網站查閱。學生每上完一節課,要趕緊去找下一節課的教室,以免遲到。午餐時,學校為了鼓勵不同年級的同學相互交往,安排不同年級的同學坐在一起,每天一起用餐的老師和同學以及使用的餐桌都不同。每個餐桌坐十人,學校安排一名老師和十名學生為一桌,其中一名學生是當天的值日生,被用紅筆標出來。用餐時值日生不能入座,負責把餐飲一道道從餐廳裏推到餐桌旁,為用餐的老師和同學分發食品。老師和同學每吃完一道,值日生再分發下一道。吃飯時,老師以自己的言行,向學生示範正確使用餐具和相關的禮儀。等所有師生都吃完,值日生負責收拾餐具和餐桌。等每個餐桌的值日生都收拾完,所有值日生才一起吃飯。吃完午餐,分工用洗碗機、消毒機清洗餐具,用清掃機打掃衛生。當值日生做完值日,其他同學已經上完一節課。值日生必須在其他同學放學後,去找老師補上當天耽誤的課程。然後持補課老師的證明,坐末班校車回家。
學校的每個學生 從一年級開始,每隔十天就會輪到一次值日,學校以此培養學生為他人服務的意識和技能。蘇文穎對此意見最大,認為這是耽誤孩子的時間。為此,她又來找過我妻子幾次,每次我妻子靜靜聽完她的牢騷,就向她解釋:美國的教育方針,是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和美育等各方麵都得到發展,最終培養學生成為一名積極向上,誠實進取,品行端正,掌握一定知識技能的合格勞動者。並不是隻用單一的高分來衡量學生的水平。每次蘇文穎不等我妻子解釋完,就不歡而去。我妻子猜想,她可能是在美國感到孤獨,需要經常找人發泄情緒。
兩個多月後,蘇文穎又找我妻子,讓我妻子幫她找熟人,領回她被吊銷的駕照。她剛買了車,考取了駕照,在實習期內去學校接孩子,違反了實習駕照持有人不得載乘未成年人的規定,被警察沒收了駕照,讓她到駕校重新學習考試。
“是管學校的那個警察沒收的,你幫我找學校的領導說說情,說不定能拿回來。這是兩千美元,你看著怎麽用都行。”蘇文穎把一個信封塞到我妻子手裏。
我妻子把錢還給她,說:“你去參加一個學習班,學一星期,學費才四百元錢。你在中國就會開車,重新考一次不會太難,按照警察說的去辦,最簡單。”
“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英語不行啊!參加學習班聽不懂,交規看不下來。這個駕照是越南房東介紹我飛去加州,出高價找他親戚代考的。咱這邊中國人少,想花錢做假都做不了。”
我妻子通過電子郵件向學校了解了有關情況。學校回複說,蘇文穎持學習駕照到學校接孩子不是第一次了。前天她孩子鄭子欣不願做學校布置的課堂勞動作業,放學時沒有任課老師的證明上不了校車,就打電話讓她媽去接他。她媽不通知學校悄悄接走鄭子欣,老師下班時找不到鄭子欣,讓學校和警方大為緊張。
這次是輪到鄭子欣做值日,耽誤了一節算術課。放學時鄭子欣認為要補的課他都會,考試得了高分,就不參加補課,打電話讓她媽來接他。蘇文穎到學校後,老師不同意鄭子欣離校,她和老師爭執起來。因語言不通,老師見她態度激烈,就通知了警察。
蘇文穎見狀,粗暴推開老師,拉著鄭子欣上了汽車開車就走。趕來的警察開車追上蘇文穎,讓她出示身份證核實身份,發現她使用實習駕照載乘未成年人,屬於嚴重違法,就吊銷了她的駕照。
蘇文穎對我妻子哭訴:“學校對咱中國人種族歧視,非法限製我兒子的人身自由。讓我兒子當牛做馬伺候別人,不給及時吃飯,耽誤了正常學習,還不讓放學,這是種族迫害。咱們中國人要團結起來,決不當洋奴。這事要是在中國,老師根本不敢……我也早就找人……讓老師吃不了兜著走……”
我妻子無言以對。蘇文穎哭夠了,憤憤地說:“不願幫忙就直說,我最見不得你這種膽小怕事的假洋鬼子。交你這種朋友真不值。還不如去找我那越南房東想辦法。大不了再去趟加州重新搞一個。有什麽了不起!”
一個月後,全州的公立小學分片舉行棒球聯賽,其中一場比賽在市公立小學進行。賽場中間休息,學校鼓勵場下的學生上場展現自己的個人技能,當作啦啦隊。於是女同學有的上場攀著花樣,用單腿、雙腿或翻著跟頭跳繩,有的用脖子、腰部、胳膊和腳踝同時轉起呼拉圈。男同學有的上場用自行車耍雜技,有的玩滑板或滑旱冰。鄭子欣上場搶了一個銅鼓,和幾個同學一起演奏打擊樂。突然,不知為什麽,他與其中一名二年級的同學打起架來。鄭子欣出手凶狠,把同學的眼睛打出了血。
為此,學校對鄭子欣作出處罰,停課一周。
被打傷的同學家長,就是蘇文穎租房的越南房東。他們認為學校處罰得太輕,對處罰不滿,就向學校揭發鄭子欣不是本市市民,作假進入市公立學校騙取福利。市公立學校為此進行了詳細調查,最終鄭子欣被學校除名。
為此蘇文穎喊著要和房東拚命,她兒子鄭子欣拿起拖把滿屋亂砸。房東報警後,她跑來找我妻子,讓我妻子和她一起去找學監,誓言以死來爭取兒子上學的權利。我妻子表示愛莫能助。她罵我妻子不夠朋友,關鍵時刻不為朋友兩肋插刀。我妻子告訴她:“你已經做錯了很多,情況對你越來越不利。現在平靜下來或許還能補救。我所能做的,就是幫助你兒子聯係一所私立學校,讓鄭子欣能繼續就讀,同時讓市公立學校為鄭子欣寫一封轉學推薦信。”蘇文穎聽了,久久沒有說話。離去時,讓我妻子把市公立學校寫的轉學推薦信,發到她的電子郵箱裏。
蘇文穎回到住處,警車已等在樓下。警察以企圖使用暴力和恐嚇罪名,把她帶去了警察局,當天下午,她兒子鄭子欣也被少年教養院帶走。十天後,蘇文穎從拘留所給我妻子打來電話,說治安法官允許她保釋。她懇求我妻子去保釋她出來,保釋金一萬美元。
一個月後,蘇文穎的案子開庭審理。市公立學校的一名老師出庭作證:蘇文穎曾經為了帶走孩子,粗暴推擊過老師。我妻子出庭作證:案發時蘇文穎沒有用實際行動攻擊過房東,她說過一些攻擊性的言辭,和她平時心直口快的個性相符。
最終,法庭對蘇文穎判處罰款一萬美元,限期離開美國。離開法庭後,我妻子把市公立學校的轉學推薦信交給蘇文穎,告訴她回到中國後,孩子申請學校時能用得上。然後和她一起去少年教養院辦理手續,接回她兒子鄭子欣。
鄭子欣離開媽媽一個多月,溫順多了。見了他媽和我妻子,遠遠地微笑打招呼問好。走近後和她媽擁抱,和我妻子握手致意。離開教養院時,和每位工作人員擁抱告別。蘇文穎驚訝地看看兒子,對我妻子說:“你看兒子一個多月不見,懂事了。美國人教育兒童真令人驚奇!”
我妻子對她說:“父母才是孩子的第一老師。孩子有問題,一定是父母有問題。”蘇文穎反嗆說:“中國人都是讓中國政府給慣壞的,和中國的父母沒有任何關係。中國人來到美國都能變成良民。我在拘留所裏遇到另外一個中國人,也這樣說!”
蘇文穎搬離那家越南房東後,沒有離開美國,違法帶著兒子去了加州。她給我妻子的電話留言說:“……反正美國人好騙,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中國人不都這樣嘛!哪裏有便宜賺,就去哪裏。有便宜不賺王八蛋……實在被抓住了,就申請難民。到時就說中國政府對我不好,我不想住在中國才出來的……聽說加州到處都是難民……”
2018年1月26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
注:本文所涉人物均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