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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詩逢山穀語奇工』-『我讀黃詩』」之一至之四

(2024-01-29 20:55:55) 下一個

行者按:此乃舊文,接續前篇「引子」,一併在「文化走廊」論壇發表。

舊文「詩逢山穀語奇工」-「我讀黃詩」之一至之四

關東行者

一,「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國不蘄三折肱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煙藤

《寄黃幾復》

黃幾復,名介,山穀的同鄉好友,與山穀「同科」出身,少年時就交往密切。黃詩原有跋,點明「幾復在廣州四會,予在德州德平鎮,皆海濱也」,可以幫助我們在字麵上大致理解前兩句。但就這兩句,就先體現了山穀的不同之處:「北海」和「南海」,出自《左傳》,「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惟是風馬牛不相及也」,後一句成了成語「風馬牛不相及」,前邊的就被山穀用在這裡了。「寄雁傳書」,是古人用過的通訊手段之一(據說漢使曾詐匈奴說收到過蘇武的「雁信」),也是作詩的「濫調」,但這裡,山穀筆鋒一轉,用「謝不能」三字,變「陳熟」而「生新」,婉轉表達了江湖之遠連「雁信」也無法傳達,心情多麼無奈。一讀再讀之下,本來起句平淡的「首聯」,似乎也與眾不同了。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是山穀詩裏廣為傳誦的「名句」。裏麵沒有典故,也沒有僻字。「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甚至是「俗字」。 一經連結,成為「桃李春風一杯酒」和「江湖夜雨十年燈」,就有了明顯的對比,虛實之間,寫盡當年的義氣相投,更襯托出別後的寂寞。詩到「頸聯」, 又插入了「典故」,讀來頗有「波折」之感。「家徒四壁」,是今天的成語;這裏的「四立壁」的意思相仿,語出《史記 司馬相如傳》,「家居徒四壁立」。即使不知道「出處」,也不影響(隻是辜負了山穀的「苦心」)。相比之下,「三折肱」這個典故更需要解釋。它語出自《左傳》(「三折肱,知為良醫」),原指成大事需要歷練,不碰釘子,焉可成才。但這裏反用(「不蘄」)而借以頌揚黃幾復。最後兩句,又趨於「無典」,通過「想象」,來嶺南和朋友千裏聚會,形神合一,彷彿作者能看見和聽見似的。

縱觀全詩,句式起伏卻一氣嗬成。有「典」而不覺其「澀」, 字「熟」而不厭其「俗」。前四句,基本是「平仄」的正格;後四句,句式「奇拗」, 但「救」之自然。例如,頸聯「平平仄仄仄仄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屬於「對句救」,即原本正格的對句「仄仄平平仄仄平」變成「仄仄仄平平仄平」),又不影響對仗的工穩。尾聯「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在對句自救後,格律更加嚴整。確實是好詩。

二, 「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 

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疏

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

物色看王會,勳勞在石渠

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

《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 

這首詩是黃山穀的代表作之一,褒貶爭執得不亦樂乎。焦點在於詩中的用典。

乍看之下,四句全無關聯,令人了無頭緒。每個字都認識,但卻不能通順地理解詩人的意思。從詩的主題看,是寫「猩猩毛筆」,即用「猩猩」毛作的筆。如果知道一些背景,或許能幫助了解一下詩意。

首先,古代有猩猩「愛酒」,「能言」,又喜歡「穿屐」這樣的說法(東晉常琚《華陽國誌》和《曲禮》)。另外《晉書 阮孚傳》有「幾兩屐」的出處。《莊子》有「五車書」的出處。「王會」和「石渠」分別出自《汲塚周書 王會篇》和班固的《西都賦》。「王會」,從「王城既成,大會諸侯及四夷」,也引申成「國外」(夠轉彎抹角的,據說是錢勰錢穆父出使高麗所得),「石渠」在漢代是皇家圖書館(典籍之府)。「拔毛」語出《孟子》,說「楊氏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楊朱在戰國時創立鼓吹「利己」的楊朱學派,與己不利,「一毛不拔」。這裏反用此典。

知道了這些背景(都是「注家」給的),再回頭看這首詩,似乎容易理解了一些。山穀的「議論」可謂「滔滔不絕」,「聯想」異常豐富。由「筆」想到「猩猩」,知道猩猩愛喝酒穿鞋,進而想到它們為此而「身陷囹圄」(據說獵人用酒和鞋為誘餌),從而被「拔毛」製筆。穿不了幾次的鞋,卻成就了寫書傳世的「筆」(這種寫法真是夠絕的,據說許多學究包括王士禛和紀昀對此讚不絕口)。這麼珍貴的筆,國內是搞不到的,隻能靠特殊關係。代價不菲,卻也物有所值。既然「簡單地」拔拔毛(當然不是自己的)能做這樣大的事,楊朱該作何想(楊朱不拔,卻留下「一毛不拔」的「拔毛」典故)? 

「句句有來曆」,拚接看似無關的「典故」來寫「毛筆」,這想法可真夠奇的。難怪反對山穀的人說他「穿鑿附會」「晦澀生硬」,讀不出來嘛。喜歡的人則盛讚「以比為賦,自能避俗生新」,「超脫而精切,一字不可移易」,「點化甚妙,筆有化工,可為詠物用事之法」。 

另外,這首詩,前兩句是「拗句」(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就是非「律句」,但經過所謂的「拗救」(即對句的第三字由仄變平來校正出句由平變仄的第三字)之後,也被認為是「合律」了。

三,「眼看白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

有宋一代,許多名詩人,開筆多學唐代先賢(小說《圍城》裡的斜川「開筆就學同光體」, 可見其「斜」的程度)。象宋初的王禹偁提倡杜甫和白居易,「在北宋三位師法白居易的名詩人裡 — 其他兩人是蘇軾和張耒 — 他是最早的,也是受影響最深的」(見《宋詩選注》「王禹偁」篇)。

黃山穀則對老杜情有獨鍾。即使在身後,也被其「徒子徒孫推崇為杜甫的繼承者」(見《選注》「黃庭堅」篇)。

閉門覓食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遊

正字不知溫飽未,西風吹淚古藤州

《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之八

據錢先生說,這首詩是山穀學杜詩(「存歿口號」二首,如「鄭公粉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的體現之一。

一詩交叉兩句分寫兩人或兩事,用以形成強烈的對比(一存一歿),後人不少學用此體。例如近代非常自負的嶺南詩人柳亞子有詩「神烈峰頭墓草青,湘南赤幟正縱橫」(存歿口號五首)。後來山穀有首《寄賀方回》,「少遊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隻今唯有賀方回」,意義相近,卻筆法不同(賀方回即賀鑄,著名詞人,有著名的《青玉案》(即「一川煙草」)詞傳世)。

山穀的一些詩句,初看沒有關聯,或者連接「生硬」,細思重想則又合情。例如,「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原詩也是八句,但是換韻的古體風格),就化用杜詩,但細思卻又合理,對比又有「生新」。杜甫的拗體絕句《江上獨步尋花》裏說「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隻癲狂」, 山穀的「一笑」兩句,先講類似的感受,但筆鋒一轉,找到一個「發洩口」,變「無處」為「有地」,還是「出門」去,換個思路,「一笑大江橫」。手法確是奇絕。難怪陳長方說,「旁入他意,最為警策」。也是山穀詩意跳躍的一個例子。

下麵這首《憶邢惇夫》也是一個例子, 但比較容易理解。

詩到隨州更老成,江山為助筆縱橫

眼看白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

《憶邢惇夫》

邢惇夫,邢恕之子,年少有才,深得東坡山穀喜愛。邢恕貶隨州時,惇夫隨行,卻不幸「英年」(二十七歲)早逝,是個「王勃」式的人物。這首詩,前兩句「典故」不太明顯,「江山助」,語出《唐書 張說傳》,不了解也能體會詩的意思;「埋玉樹於土中,使人情何能已」(見《晉書 "庾亮傳》),「賢子越騎酷沒,天下為公痛心,況慈父情耶」(見《世語新說》),是詩的後兩句所本。這麼簡單的描述,山穀順手也用了兩「典」,難怪有人說他太講究「來處」,但這裏討論的是它的寫法。

見「埋玉樹於土中」,一般的人都會「感嘆」「難過」,「何況人間父子情」。山穀跳過中間的一句,而直接連接前一句和後一句,既增加了動感變化,也是「合用兩意」的「活法」用典的例子。

山穀集中,還有一些類似的例子。像《答餘洪範二首》之一的「可無昨日黃花酒,又是春風柳絮時」,上下兩句分寫不同的時間和「景物」,跳躍的中間是無盡的惆悵和思念。山穀之外,可能隻有餘卞自己最能了解其中的深意了。

四,「近人積水無鷗鷺,時有歸牛浮鼻過」

前麵提過,山穀曾寫有《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顯示其受杜少陵的深刻影響。其中的第一首,就是後人稱頌山穀「點鐵成金」的一個經典例子。

翰墨場中老伏波,菩提坊裡病維摩

近人積水無鷗鷺,時有歸牛浮鼻過

《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之一

據說,是唐人陳詠先有句「隔岸水牛浮鼻渡」。現在,沒幾個人知道陳詠是何許人等,卻能通過山穀的這首詩來了解這段「浮鼻」掌故。

古時候,由於詩集的失傳,或者作者無聞,一些好的殘章斷句往往會流入其它人的筆記或作品。一如錢鍾書老先生在介紹尤袤時說的,「彷彿一根折斷的楊柳枝兒,給人撿起來,插在好泥土裡,長成了一棵亭亭柳樹」(見《宋詩選注》「尤袤」篇,這尤袤就是「尤楊範陸」之尤,當時的名望卻是很高的)。南宋的任淵就認為,「此本陋句,一經妙手,神采頓異」。後來的陳衍陳石遺也說,此兩句當是「宋人寫景句膾炙人口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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