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下小雨,出不去門。在家工作了一天,有點累。拉開抽屜,幾張未用的郵票從通訊簿的夾層裏露出頭。突然想它們其中是不是有一張能寄往天堂?
母親離開已經整整六個月了。清明將至,好想給母親寫封信。就象當初我離家上大學,想母親的時候,就把一肚子的話都寫在信裏,貼上郵票寄出去,一周之後就能收到母親的回信。那熟悉的字跡能讓我反反複複讀一個星期。我們保持一來一往的速度,不間斷地寫著,整個學期好象都有了母親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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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倔強的孩子,您是一位溫柔的母親,我是在您聲情並茂的表揚中慢慢長大的:
“鄰居楊阿姨今天對我說,你們家孩子真懂事,每次在院子裏見了我老遠就叫阿姨!”
“今天去參加家長會,王老師說你們家女兒上課聽講簡直太專心了,使勁盯著我的眼睛,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
“今天路上碰到你們班主任劉老師,她說昨天班裏大掃除,你們家女兒幹得好賣力氣,後來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肯定是累壞了!”
這樣的話會在我小小的心裏播下美麗的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您珍愛我領到家裏玩的每一位小朋友,和他們談話,好奇地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小學,中學,大學跟您念叨過的同學,您到最後都還記得他們的名字。
我喜歡跟您聊天,您晚上在廚房做飯的時候是我每天最快樂的時光。我在您的身旁繞來繞去,絮絮叨叨,把心裏的煩惱和問題都一股腦說給您聽。比如初中時收到的第一封“情書”;一位女同學的媽媽當我的麵扇她的耳光;另一位女同學中午帶飯,不愛吃饅頭,卻不敢告訴自己的媽媽,每天都把整個一個大饅頭扔進垃圾桶。您總是那樣耐心地聽,耐心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後來我到外地求學,工作,又移民到地球的這一邊,我們的通話都沒有間斷過。在我困惑,彷徨,焦慮的時候,往往是您的一句話就能讓我振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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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四十歲之後,我慢慢地發現母親變了,以前電話那頭源源不斷輸送過來的正能量變得越來越微弱,後來近乎枯竭。母親開始嘮叨,開始抱怨,開始哀歎。
我開始意識到母親老了。和她通話也無奈地變成我的一種義務,一種孝心。明顯感到母親對我的依賴越來越重了,就象我當初依賴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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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一輩子極少直接批評我,如今能記得的也就隻有兩次:
一次是我坐月子,她專門過來陪了我整整一個月。我們很久都沒有朝夕相處,現在回憶起來,雖然兩個人每天都忙忙叨叨,但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有一天我坐在窗前給兒子喂奶,她看著我並且模仿著我的樣子對我說,怎麽這段時間總聽到你不經意地深聲歎氣。我說我還真沒意識到。她說那你注意一下,這樣給人的印象不太好。
還有就是最後一次我回國看她,我在海邊租了房子,請她和父親過來一起共處了一星期的時間。一星期不長,但對我們來說已經十分奢侈。母親心情非常好,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讓父親當攝影師,前前後後給我們拍照,錄像。我們每天在沙灘上散步談心。有一天她跟我說,你有一個毛病,跟媽媽不一樣,就是動不動就愛流眼淚。這樣讓人看著不好,盡量注意一下。
這兩句話,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雖然有些習慣不容易改,但我會不斷認真地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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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雨紛紛。老天好象很知道人們的心情,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就淅淅瀝瀝地下小雨。昨天下午突然天空放晴,我們開車去安大略湖邊轉了轉。
天和水都藍的象玉,中間夾著一大朵一大朵的白雲。突然頭頂有一對白色的天鵝飛過,以前隻見到過它們在水裏遊,第一次看到它們飛。我看呆了,象是在夢裏。等回過神來,才後悔沒來得及把它們拍下來。
我歎口氣,跟身邊的先生說,我感覺母親走了之後,我突然變成了一隻大鳥,開始獨立飛翔。都這把年紀了才有這種感覺,是不是有點晚?
先生搖了搖頭,說不奇怪,他也是幾年前在自己的母親走了之後,才有這種感覺。以前不管離家多遠,總覺得有個熟悉的身影在那裏等著你。現在那個人不在了,我們才真真正正地開始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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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節回不去給母親掃墓,不知道能為母親做些什麽,便想到去離家不遠的墓園走一走。
這是一片很大的墓園,穿行過去要走半個多小時。
墓園中央有一座頗具規模的紀念堂,可惜由於疫情如今不能走進去看,曾經被它高大整潔明亮的結構和精細的藝術裝潢所震懾。
想象正午的陽光從大堂高高的彩繪玻璃窗照進來,溫柔,刺眼,仿佛那一頭就是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