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樹下

走的多,見的就多,見的多,想的就多,想的多,悟的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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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盛開的塑料花

(2018-02-08 16:12:55) 下一個

護士麥迪早晨接班的時候,夜班的護士向她倒了一腔的苦水,然後如釋重負地說句:“現在她是你的了。”

交班後麥迪開始查房,當她推著血壓測量儀走到404病房門口時,原來額頭上兩條舒展的眉毛不自覺地皺了起來。房間裏的那個病人就是夜班護士的一腔的苦水。這是個棘手的病人,每天早晨給她發藥時,那些密封在一個個小塑料包裝裏的藥片拎起來就像一長條的老式電影膠片。像她這樣一身毛病的病人在這裏司空見慣,隻不過扣在她腦袋上的病名多了一個,老年癡呆。麥迪工作的這個內科病房有許多老年患者,老年癡呆的病人她見多了。問題是這個病人是那種折磨人型的,脾氣暴躁,性情乖戾,不配合護理,每次哄她吃藥吃飯都要絞盡腦汁,有時麥迪覺得她的耐心已經被磨得隻剩下薄薄的一層了,恨不得把勺子摔在她臉上。這個病人有時莫名地狂躁起來,摔東西打人,他們隻好用束身帶把她綁在床上,以免她從床上爬起來摔倒了。於是她發出的那種野獸般的呻吟和嚎叫便回蕩在整個病區,刺激著人的頭皮發麻,隻能靠注射鎮靜劑才能終止那叫聲。

麥迪走進病房,一股子屎尿的臊臭氣撲麵而來。病床上一個瘦削的老婦人躺在那裏,身下的尿布已被撕開,黃濁的屎尿溢在床單上。她正用枯樹枝般的手臂使勁搖晃著床邊的鐵護欄,像一隻憤怒的猩猩對著她吼叫著。在一頭零亂的白發下,與她對視著的那雙眼睛像兩個深陷的髒水坑,黯淡無光。麥迪還記得小時候奶奶把她摟在懷裏說:妞妞的眼睛多亮多純啊,以後你長大了,眼睛慢慢就變渾了,等你老了,你的眼睛就和我現在一樣渾濁了。現在床上這個老婦人臉上的皺紋和黑斑比記憶中她奶奶臉上的還多。麥迪的目光從這張舊牛皮紙般粗糙皺巴的麵孔移到床頭櫃上擺放著的一個精致的相框上,相框裏麵的那個女人年輕靚麗,衣著光鮮,擁舞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那張精致的麵孔和轉身回眸一笑的瞬間一起被定格下來裝在現在的相框裏。麥迪忽然覺得心生涼意,那一刻,她仿佛洞悉了生活的殘酷,從相框裏的女人到床上的女人。

查房結束後,麥迪戴上口罩和膠皮手套跟護工小張一起給老婦人做護理。擦身子的時候,麥迪注意到她屁股下麵的皮膚紅腫了,整天這樣躺在床上,自然會發生褥瘡。剛入院時,她是可以獨立行走的,雖然步態不穩,現在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了,床上吃床上拉。在他們試圖給她套上尿不濕的時候,她死抓著床欄杆,僵硬著身子,一點不配合。小張撇嘴說,這老太婆就喜歡男的,上次握著那個年輕男護士的手,兩眼發亮,久久不肯撒手,整一個“花癡老太”。花癡老太已經成為大家對她的稱呼了。

麥迪把換下來的髒尿布扔進垃圾桶裏,她猶豫著是否要把床頭花瓶裏凋謝的鮮花也一起扔掉,那些褪去顏色的花瓣一片片耷拉著,像床上的老婦人一樣枯萎衰敗。麥迪還記得兩個星期前花癡老太的家人把花兒帶來的時候,它們是那樣的鮮豔奪目,惹人喜愛。

那時候的花癡老太被梳洗打扮得幹幹淨淨的迎合著家人的探望。她的幾個兒女個個身著名牌,拎著一大籃子五顏六色的漂亮水果,不知他們想沒想過他們牙口不好的老媽還是否能夠享用這些硬東西。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跑到護士站詢問病情,好像多麽關心他們老媽的健康狀況。他們圍坐在床邊,談笑風生,可沒人動手給老媽翻翻身,揉揉背,當護士換尿布的時候,沒人上前幫把手,反而避之不及。他們留下好看的鮮花和一堆甜言蜜語就走了。他們的老媽一直傻笑著,可是她卻不認識他們了,把他們的名字張冠李戴。這也難怪她,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她有時不斷自言自語地說著一種難懂的方言,醫生說癡呆的患者有時隻記得最兒時的母語了。她不斷念叨的話就是她的丈夫,也許以前她對她的男人是那樣的深情和依賴。據說她的丈夫還健在,不過從來沒有來看過她。看得出她曾經是個有福的女人,過著富裕的生活,習慣被人寵愛,現在卻困在癡呆的頭腦中,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行屍走肉。現在醫學的水平還沒法治愈老年癡呆,所以她隻能像花瓶裏的鮮花一樣一天天地枯萎下去,直到她的軀體像她的大腦一樣喪失了功能,然後被死神扔進火葬場的焚屍爐裏。做護士七八年了,麥迪看多了這樣的患者和同樣的結局。生活不是電影和小說,在編導的筆下總有奇跡發生。然而在麥迪卻看到了發生在花癡老太身上的奇跡。

創造奇跡的是一個神秘的男人。他總是在上午固定的時間來,晚飯後在固定的時間離開。麥迪記得他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走進病房的,手裏捧著一束鮮花,後來麥迪才知道那是塑料做的假花。看年紀那個男人大約六十多歲,身材高大,衣著樸素幹淨,一頭白發總是梳理得一絲不亂,舉止謙和,臉上總掛著和藹的微笑,可是不愛言語,總是靜悄悄地來,默默地走,頗為神秘。他對花癡老太悉心照料,耐心地把飯一口口地喂進她嘴裏,幫護工翻身擦洗換尿布,給她洗臉梳頭。有一天麥迪查房時候看到這樣的情景:花癡老太穿戴整齊地坐床邊的沙發裏,那個白發老頭坐在她的身旁,她握著他的手,眼睛微閉,神態安祥,床頭的花瓶中插著的那束顏色鮮豔的塑料鮮花,仿佛正盛開著,錄音機裏飄出旋律輕柔的爵士音樂,屋子裏彌漫著一股好聞的淡淡的香水味。麥迪怔怔地站在那裏,有些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是的,花癡老太在那個白發老頭的手裏變成了一頭溫順的綿羊,不再聽到她野獸般的嚎叫。麥迪覺得他就是床頭櫃上相框裏跳舞的男人。她們幾個護士一直猜想這個白發老頭的身份,她們認定他就是花癡老太的丈夫,除了親老公誰會這般體貼用心呢。她們不禁感歎花癡老太的福氣,這麽令人討厭的女人卻攤上這麽好的老公。這讓至今單身的麥迪心裏酸溜溜的。唉,這世上的事讓你覺得老天總是厚此薄彼,待人不公。

有目共睹,自從白發老頭來了以後,花癡老太在精神上和身體上都顯著地變好了。她的臉上開始有了光澤,下床走路了,後來可以在別人的監護下自己去上廁所,隻需晚上睡覺前套上尿布,以防萬一。她的短期記憶力和認知能力也開始恢複,以至於她的主治醫生不無得意地吹噓他的治療效果。有段時間不知何故白發老頭沒來,花癡老太就又變成壞脾氣的老刁婆了,弄得護士們都祈禱他的出現。後來白發老頭終於來了,說他感冒了。於是花癡老太在他手裏又神奇般地變回那頭溫順的小綿羊,大家才鬆了一口氣。看著白發老頭攙扶著花癡老太在病房走廓裏散步,陪她一起看電視聽音樂,她緊緊地依偎著他,眼露柔情,一口一個“親愛的”叫著,麥迪明白了:白發老頭才是拯救她的靈丹妙藥。

花開花敗。麥迪見證了奇跡的發生,也見證了奇跡的破滅。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一個拄著手杖的禿頂胖老頭走進病房,自稱是花癡老太的丈夫。在大家驚訝的眼神中,他解釋說前段時間他住院做手術了,不能來照料他的老婆,那個白發老頭是他從一家中介服務公司雇來專門來護理他老婆的。於是胖老頭代替了白發老頭,那床頭花瓶裏的塑料花被撤下了換上了真正的鮮花,再也聽不到輕柔的爵士樂,也聞不到那種淡淡的香水味了。

一天晚飯時,正在發藥的麥迪聽見從404房間傳出的爭吵聲,伴隨著花癡老太特有的尖銳的吼叫聲,摔東西的聲音。然後她看見胖老頭從房間裏走出來,一臉的怒氣和沮喪,用毛巾擦著被潑了一身的湯水。再以後的日子,就像電影裏的慢動作回放,已經拄著拐杖在走廊裏獨自行走的花癡老太慢慢地退回到那個整天躺在床上,壞脾氣的老太婆了。主治醫生不再吹噓他的醫術如何高超了。護士們在背後偷偷議論,可沒人願意告訴胖老頭,他雇的那個白發老頭可比他這個真老公強多了。人們其實不願意聽大實話。

日子像桌子上的台曆被一頁頁地撕下去,對於上班族的麥迪而言,沒什麽精彩之處。一天麥迪接到在小城住的父母打來的電話,說他們要一起來省城看望她。這個電話令她心裏發毛,她知道父母來的原因,他們一直在擔心催促她的婚事,在他們眼裏她已經是個大齡剩女了,可她至今還是形單影孤。她是個孝順的孩子,不想讓父母傷心失望。她冥思苦想,最後她想到了胖老頭。

在父母走後的第二天,麥迪上班了。要好的同事關切地問她怎麽樣?她笑著說一切都好了。胖老頭給了她一張那家中介服務公司的名片,她打電話過去。於是在她父母來到的那天,一個高大英俊的小夥子捧著一束鮮花出現在她家裏,他和他們一起共進了晚餐,席間有說有笑。她的父母對她的這個“男朋友”非常的滿意,臨走那天還塞給她一萬元現金,並許諾說,如果她明年能結婚,他們願出買房的首付款。一想到,自損八百,殺敵一萬,她的嘴角就笑得合不上了。明年,再說明年的事吧。
 

不過這一天也發生了一件衰事,就是花癡老太死在她班上。晚飯時,胖老頭出去上廁所,回來發現花癡老太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死了。驗屍結果:氣管被食物卡住,噎死的。不過她的死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種解脫,包括她自己。人去屋空。醫院的清潔員在打掃房間時發現了一束被扔在壁櫃裏的塑料鮮花,於是問麥迪怎樣處理?麥迪突然想到她的錢包裏還裝著那張胖老頭給她的名片:塑料花公司 代辦一切中介雇傭服務,包您滿意。“真花,假花,哪個更好些呢?”麥迪自然自語地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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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樹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美加萬花筒' 的評論 : 同樣喜歡你的“上海弄堂故事”
美加萬花筒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太好了,很有戲劇性。人物描寫很細致,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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