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正文

瑞雲/範小青

(2005-11-05 01:48:34) 下一個
一 瑞雲是瑞雲好婆在廁所裏揀回來的。 從前瑞雲好婆大家叫她吃素好婆,因為她年輕輕的時候就開始吃素敬佛。 後來吃素好婆把瑞雲抱回來,又後來大家都接受了瑞雲, 大家慢慢地就把吃素好婆叫做瑞雲好婆 所以應該說是先有了瑞雲才有瑞雲好婆的。 其實瑞雲從前肯定不是叫瑞雲的。瑞雲不是那種裹在蠟燭包裏被丟掉的小孩,她被拋棄的時候,已經有三歲了。 她一個人很乖很安靜地坐在那個很肮髒很臭的地方。她的一條腿生下來就和另一條不一樣,所以她到三歲還不會走路。 那時大家看吃素好婆執意要收養她,就說好婆你給她取個名字吧。 吃素好婆想了一想,說:“就叫瑞雲吧。” 大家都說這個名字好。 大家都知道瑞雲是一塊石頭的名字。 瑞雲好婆的男人從前是這宅房子的主人,可是在瑞雲好婆嫁過來的第二年,她的男人就死了,瑞雲好婆就成了這宅房子的主人。 這宅房子是大戶人家的房子,從前大戶人家的住宅,總是很考究的,首先便是寬綽。 寬綽是很要緊的,寬綽代表主人的身份、氣派還有錢財等等。在瑞雲好婆的這宅房子裏,東西兩進總共有九間,除了轎廳和大廳沒有樓房,其餘每一進都是三樓三底兩廂房,最後一進特別寬闊,所以庭院也就特別大。 寬綽是很令人羨慕的,不過寬綽了就難免有些空洞,空洞了就會使人產生各種各樣的聯想。瑞雲好婆在剛剛守寡的那一陣,住在這裏很不習慣,家裏人手少,他們又沒有後嗣,守著這麽空曠的大宅,弄得神經衰弱。夜裏睡不好覺,好象老是在等什麽東西出來。下人裏有些膽大的,喜歡編故事的,說備弄裏夜裏有鬼出現。瑞雲好婆夜裏從來不敢走備弄出去。 備弄很長,就愈顯得狹窄,從住的最末一進穿過備弄走到大門口,幾乎走去了半條巷子。 後軒的房屋有一扇邊門,直通巷子。瑞雲好婆年輕時耐不住寂寞,就從邊門溜出去,看看野景,打發掉黃昏頭的冷清。 邊門的對麵是兩間普通的民宅平房,住著一個乖不乖癡不癡的老太婆。開始,瑞雲好婆出了邊門,就到她那裏講幾句話,可是有一天,老太婆忽然說,她的兩間房子是觀音堂,在屋裏設了牌位,供了靈桌,過了不久,居然還真的有人來燒香,後來香火居然還蠻旺的呢。 有人來燒香,老太婆就裝神弄鬼。這時,瑞雲好婆再仔細看她,就覺得這個老太婆很可怕,她就再也不敢出後軒的門了。 有一天夜裏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那個老太婆變成了菩薩,對她說:心中有佛,眼中無鬼。 那幾年瑞雲好婆是很空閑的,收地租房租的事自有管家去管,屋裏上下的收作,自有各類下人去處理,用不著她操心。她就去廟裏求了一本經書來看。 經書上寫了一個“空”字。 瑞雲好婆頓悟,從此再也不怕鬼。 瑞雲好婆記得從前庭院裏有許多樹花和草花,每年春秋,滿院子紅紅綠綠,到後來花草就凋了,再也沒有長起來,倒是那塊不怎麽惹眼的石頭,總是冷冰冰地站在庭院當中。 這塊石頭就叫作瑞雲。 瑞雲是一塊太湖石。 據說,北宋末徽宗皇帝命人向東南各地征調奇花異石,都是就從太湖洞庭湖東西山采得奇石,運往汴京。可這一塊瑞雲石極其普通,高不過兩米,也看不出有太湖石清秀褶皺的特色,恐怕是當時采出來不滿意而棄之荒野的。據瑞雲好婆回憶,她公爹家的一個老傭人曾告訴過她,這塊石頭是浙江寧波徐家嫁女於蘇州王家時作為嫁妝嫁過來的。以石作嫁,可為一時奇談。至於那時徐家怎麽挑了這樣一塊不起眼的石頭陪嫁,誰也說不清。古時候的人恐怕有他們自己的想法,和後來的人自不會是一致的。 瑞雲好婆的這座大宅後來住進了許多人家,就有了許多小孩,小孩們頑皮,都到最後的這個大庭院來鬧,來鬧瑞雲石,他們在瑞雲石上上竄下跳,吐痰撒尿。 從正房裏被趕到西廂房住的瑞雲好婆,依舊在吃素念經,她看見小孩們這樣隻是說:“作孽。” 小孩們還嘴說:“你這個老太婆,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們!” 瑞雲好婆就閉了眼睛也閉了嘴,不看也不說。 瑞雲好婆的房子都被小孩子和他們的家長住了,她是不能收房租的。老鄰居說:“好婆你現在吃虧了。” 瑞雲好婆閉眼合十念了菩薩,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大家想瑞雲好婆吃素恐怕是吃到了火候了,什麽都想的很穿。 小孩子們的玩心越來越重,白天鬧了不夠過癮,夜裏又來。他們穿過狹長的漆黑的潮濕的陰涼的備弄,走到最末一進的圍牆外,他們從圍牆的鏤空花窗朝庭院裏看瑞雲石,這時候他們都很害怕,他們看見那個位置上有一個很高大的鬼站在那裏。 小孩子們尖叫著在狹窄的備弄裏拚命逃跑,他們感覺到那個鬼在追他們。其實兒童們本來是不明白鬼的,可那一陣有許多大人很無聊,每天夜裏乘涼的時候就講鬼,還有破案子的故事,教小孩子們早早地懂了鬼。 有幾個小孩逃回家就發了寒熱,並且還做了幾個噩夢。 在白天瑞雲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到了夜裏,黑暗就把瑞雲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東西。 這宅房子裏的大人都相信這塊石頭沒有什麽名堂,可是這宅房子裏的小孩卻很怕這塊石頭,他們對瑞雲這兩個字吃不透,總是耿耿於懷。所以,當他們知道一個揀來的蹺腳的小姑娘居然也叫瑞雲,他們心中自有些不服氣。 二 瑞雲在大宅最前麵的牆門間開了一個裁縫鋪。 小時候,瑞雲和好婆一起粘火柴盒子養活自己,所以她的手很靈巧。八歲的時候,好婆說,你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了,可是你就不要去上學了。你一個小女孩子,腿又不好,別的小孩是會欺負你的,我可以教你識字,還教你女紅,從前我們也都是請西席先生在家裏教課的…… 瑞雲做裁縫是合適的,她的針線活很好,大宅裏小巷裏的年輕姑娘去跳迪斯科去和男朋友約會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很安靜地坐在店鋪裏為她們製作各種漂亮新穎的衣服。 瑞雲的活很多,每天都要做到很晚,然後一個人經過陰森狹長的備弄回到最末一進去睡覺。她在拐杖的下端綁了一塊橡皮,拐杖落地很輕,不影響別人。 瑞雲回來的時候,庭院裏已經很靜了,瑞雲石總是活生生地站在那裏,好象在迎接瑞雲。 有一天大宅裏的人都在議論,說夜裏瑞雲和那塊石頭講話。 這話是劉敏芬說出來的。劉敏芬的公爹王老先生和瑞雲好婆有一點什麽親戚關係,因為瑞雲好婆的男人也姓王,他們一家六口是在那一年國家退還瑞雲好婆一進房子時住進來的。 他們和其他房客不一樣,是不交房租的,可是劉敏芬還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頭,想來想去,她很明白那就是瑞雲。 劉敏芬當著大家的麵大聲地問瑞雲:“瑞雲,你夜裏和石頭說什麽呢?” 瑞雲很安靜地笑笑,說:“我和石頭說,你進屋來住吧,外麵風吹日曬,不好過呢……” 大家笑起來,瑞雲好婆也笑。劉敏芬卻沒有笑。她的臉很紅。 劉敏芬的兩個小女兒開始扮作蹺腳走路並且唱歌:“阿蹺阿蹺你慢慢地蹺,阿蹺阿蹺你慢慢地蹺……” 劉敏芬的兒子就給兩個妹妹一人一記耳光,然後是兩個小女孩哭。 瑞雲始終很安靜地看著他們吵鬧。 別人覺得沒趣,走開了。王老先生罵過孫子孫女,就開始批評兒媳婦。 老頭子脾氣很爆,又不大講理,劉敏芬不好和他爭。不過他在劉敏芬眼中並沒有什麽威信。 王老先生是他爹坐花船坐出來的。 這種拿不上台麵的事情,本來恐怕也隻有瑞雲好婆心裏清楚,但她受了佛的影響和教誨,不去說長道短。倒是王老先生老不入調,有時喝了幾兩黃酒,得意了,自己說出來。 從前這地方的花船是很有名氣的。坐花船其實就是玩妓女。那是妓女都集中住在沿河的地方,可以說是水陸兩用的,平時就在岸上經營,到每年的清明,七月十五和十月朝三元節, 這地方看三節會是很興旺很熱鬧的。老老少少都要到虎丘三塘街看廟會,大多數人是走著去的,也有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要擺排場,或是一批誌趣相投的小文人,講究風雅,就會去叫一條小花船,從河上走,妓女們下船侍奉客人,收入是很可觀的。 王老先生的父親年已不惑,結婚十數載卻無子嗣。那一日趕廟會,被幾個朋友慫恿上了花船,一個本分的人糊裏糊塗作了一回風流鬼。 幾個月以後,有一個妓女挺著大肚子找上門來。 那時候的太太都比現在的女人心胸開闊,氣量大。見了這種事,不會尋死覓活,也不喝醋撒潑,在家中安頓了那女人,好生服侍。待兒子出世,把個女人養的白白胖胖,還加送銀兩,打發回去。 王老先生就這樣成了王家的獨苗。他帶子孫們住了瑞雲好婆的房子,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心虛。偏偏又要拿個什麽嫡傳正宗的麵子。其實,既然是他爹坐花船坐出他來,還不曉得是誰的種呢。 於是老先生就生出一種很奇怪很複雜的心境來。經常地發脾氣,擺臭架子,連劉敏芬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可是,每次老先生冒火,隻要瑞雲在,隻要瑞雲平平靜靜地對他一笑,老頭子就會變得和瑞雲一樣的安靜了。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瑞雲真是個人精,隻有瑞雲好婆調教得出瑞雲來。 其實這大宅裏被瑞雲迷住的人是不止一個兩個的。 劉敏芬的兒子,高中生,看純情小說看多了,自己便偷偷的甜甜蜜蜜地愛上瑞雲了。 這樣說起來,瑞雲就不是人精,而象個狐狸精了。 所以瑞雲和石頭說話,好像也是可信的事情了。 三 有一天,瑞雲石的身份陡然高了起來。 在文物普查中,人家查出了瑞雲石。說是曆史書上早記載的,後來失蹤了,一直找不到。現在總算發現了,真是國家的萬幸。所以派了人來,在庭院裏圍了一圈柵欄,豎了一塊石碑, 刻了“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字樣,聽說還在一本新出的介紹這個城市的書中寫上了瑞雲石以及它所在的地點。 宅子裏的人並不開心,把他們曬衣服乘涼的活動場所欄了一半給瑞雲石,日子過的更加擠軋,免不了有更多的麻煩。何況這宅子裏的人看瑞雲石是不入眼的,總以為人家是拿了公家的錢來尋老百姓的開心。 以後就有些人來看瑞雲石,以為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其實瑞雲石實在沒有什麽好看的。除了據說年代久遠一些,其他好象沒有什麽名堂。慢慢地有人倒是發現坐在牆門間裏的瑞雲還是很耐看的,她有一種現代女性少有的清秀溫良,她有平靜的笑和憂鬱的美。瑞雲的活越來越多,她忙不過來,她想要收一個徒弟了。瑞雲很快收了一個徒弟,叫翁美華,她是一個農村姑娘,到小巷裏來賣雞蛋,看見瑞雲很忙,來不及做活。她很機靈,就對瑞雲說願意做她的下手,瑞雲就收了她作徒弟。 翁美華是個很活潑開朗的姑娘,渾身有一種年輕的氣息,還有一種鄉下人的狡猾。大家曉得瑞雲作裁縫收入不錯,就問翁美華每月能拿多少,翁美華從來不如實相告,弄得大家心裏很癢,總覺得給這個鄉下姑娘賺了大便宜。 翁美華每天夜裏跟著瑞雲穿過備弄。她膽子很大,一點也不怕。大家和她尋開心,說這塊瑞雲石是人變的,說這備弄庭院裏有鬼。翁美華便反過來嚇唬他們,說鄉下鬼比城裏的鬼厲害,更多,到處都有,她天天同他們攀談解厭氣。說不定他們還跟著她進了城,說不定還要跟城裏鬼打架呢。大家也就不再拿鬼來嚇唬她。 過了一陣,先是劉敏芬發現翁美華和瑞雲長的很象,隻是一個白一點,一個黑一點。 劉敏芬就同翁美華開玩笑說:“喂,回去跟你娘說,叫她把你姐姐領回去。” 翁美華是很聰明的,在這裏住了這一陣,早已經曉得了瑞雲的身世,曉得了這裏各種人物之間的關係,所以,她也和劉敏芬開玩笑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城裏總比鄉下好,我要把我娘和五個姐妹領過來住呢,瑞雲好婆有這麽多房子,我們隻住兩間就夠了……” 劉敏芬雖然曉得這是說笑話,但心中總是不暢快。 後來就很奇怪地發生了冒認瑞雲的事。 這一天是禮拜天,宅子裏的人比平日起得晚一點,太陽老高,大家正在吃早飯,就有一個鄉下婦女闖了進來,看準瑞雲就撲了過去,抱住她大叫“我的可憐的女兒”。 瑞雲很安靜地看著她,鄉下婦女居然被看慌了,鬆開手,退了幾步,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這是一份蓋了隊、村、鄉三級公章的證明,證明這個婦女從前的確是扔掉過一個蹺腳小女兒,因為她有許多女兒。她一邊流眼淚鼻涕,一邊訴說當初她是怎樣把女兒扔在這條小巷的廁所裏的,她並且還說出了瑞雲左肩上的一顆黑痣。 大家開始都很輕鬆很有味地看著這個鄉下女子表演節目,可是後來大家就有點緊張了。 鄉下婦女居然要扒開瑞雲的衣服看一看那顆黑痣,可是她看看瑞雲那副很平靜的樣子,就覺得自己是不能動手動腳的。 單相思的高中生激動得臉色慘白,連連說:“去驗血型,去驗血型,可以戳穿的,可以戳穿的” 這時候瑞雲好婆被大家簇擁著首先念了“阿彌陀佛”,然後說:“瑞雲肩上是有一顆痣,不過不是在左邊,而是在右邊。” 大家“哦”了起來,轟那鄉下婦女。鄉下婦女並不覺得難堪,她走的時候回頭狠狠盯了瑞雲一眼,又惡狠狠地說:“哼,送給我,我還不想要呢,什麽寶貝呢,一個……”她看著瑞雲安靜平和的樣子,不由自主把罵人的話咽了下去。 整個認領過程,翁美華和劉敏芬都不在場,大家過後想起來,覺得有點奇怪。 過了一天,瑞雲和翁美華在裁縫鋪裏做活,翁美華突然對瑞雲說:“我真羨慕你們城裏人,我真想也作城裏人。” 瑞雲當時沒有做聲,過了好一會,她平靜地說:“我真羨慕你們健全的人,我真想自己是個健全的人。” 翁美華看看瑞雲,瑞雲和平時一樣安安靜靜地笑笑,翁美華心裏一抖,傷心而且有點絕望地低了頭,針把手指頭戳破了,滴出一小滴很紫很濃的血,她又用勁擠出了幾滴血,她說這是毒血。 但是還有一滴或幾滴血留在針眼裏,針眼感染了,化了膿。翁美華病了,還發了高燒。神誌不清的時候,她老是說一句很奇怪的話:“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翁美華病好以後就走了,她走的前一天,住戶中有一家借了照相機回來幫小孩拍照,她求他們也幫她拍了兩張,一張是同瑞雲合影,一張是同瑞雲石合影。 翁美華走的時候,和她來的時候一樣,帶著很大的信心。 四 大家都知道吃素的人是長壽的,長生不老的。其實也不一定,瑞雲好婆有一天夜裏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對瑞雲說:“你的黑痣是在左肩上的。” 瑞雲也滴了幾滴眼淚,說:“我的黑痣是在左肩上的。” 瑞雲好婆喘了一口氣,又說:“不過她不是的。” 瑞雲也說:“她不是的。” 瑞雲好婆又喘了一口氣,說:“不會再有人來了。” 瑞雲也說:“不會再有人來了。” 瑞雲依然是很平靜很安寧,可是瑞雲好婆卻從她的平靜中看出了不平靜。她曉得瑞雲是有心思了,於是她自己也有了心思。 瑞雲好婆的心思並不是什麽秘密,劉敏芬把瑞雲好婆的心思看的透亮透穿,她很快就給瑞雲又介紹了一個徒弟。 這個徒弟是個男的,叫陳光,人高馬大,朝小小的裁縫鋪裏一站,真是出洋相。不過大家心裏都有數,說是徒弟,其實就是給瑞雲介紹的朋友,徒弟隻是個名頭罷了。這樣的人,粗手大腳,怎麽會作裁縫。 陳光的脾氣卻是很不好,瑞雲的文靜,更加顯出他的暴躁。他常常責罵他的師傅,有幾次瑞雲哭了。 瑞雲眼見著消瘦了。 高中生很心疼瑞雲,有一次夜裏他想去安慰瑞雲,他輕輕地推開瑞雲的房門,卻看見師徒倆居然擁抱在一起。 高中生慌慌張張地退出來,他前思後想,一夜沒有睡。第二天一早他立在備弄裏攔住了瑞雲。 高中生麵對瑞雲站在狹窄的備弄裏,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眼睛看著瑞雲的鼻子,猶豫了半天,才開口說:“你……他……是個騙子。” 瑞雲盯住他看,沒有說話。 他就又殘酷地對瑞雲說:“在他的眼裏你不是瑞雲,而是房子。” 他說他聽見過母親和陳光的協商。 “你說謊。”瑞雲平靜地戳穿他。 高中生臉很白,低下頭,他是說了謊。他沒有聽見過什麽協商,但他相信他的謊言就是真理。 瑞雲沒有理睬高中生的挑撥,她和陳光依舊是一會兒親親熱熱,一會兒吵吵鬧鬧。有經驗的人都說,成了,這一對成了。有吵有鬧才是過小日子的樣子,不吵不鬧是不正常的。 瑞雲好婆和劉敏芬都想時機成熟了,都催促瑞雲和陳光去辦手續。 瑞雲和陳光都答應了。 在登記結婚的前一天夜裏,他們麵對麵地坐著,突然講不出什麽話來,但兩個人都很緊張,好象要發生什麽事情了。 後來還是瑞雲先說話,瑞雲說:“到此結束了。” 陳光呆呆地看著瑞雲。 “我要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我欺騙了你。”瑞雲誠懇地說。 陳光臉脹的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你諷刺我,是我欺騙了你。” 瑞雲恬靜地笑了:“那麽就算互相欺騙吧。” 陳光又愣住了。 瑞雲於是又說:“所以我還得感謝你,你使我嚐到了愛情的滋味。要不是你,我也許一輩子也嚐不到呢。當然,這是騙來的。” 陳光惱怒了,正要大聲說什麽,瑞雲卻攔住他,以很平靜又十分決斷的口吻說:“我知道你家裏很困難,你回去住以後,叫你們那五六個擠在一床的弟弟姐妹住到我的房間裏來,我可以睡在前麵鋪子裏。” 陳光張了張嘴,什麽也沒有說出來,突然站起來,開了門就出去了。 瑞雲在屋裏抹去眼淚。 第二天,大家發現陳光不見了。 劉敏芬第一個大聲叫嚷起來:“喲,說好今天去領結婚證的,怎麽人跑掉了呀。哎呀呀,這個壽頭,拎不清的……” 瑞雲好婆開始也很急,後來她發現瑞雲已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老太太歎了一口氣,再也沒有說什麽。 高中生蒼白的臉上掛著一絲冷笑,對瑞雲說:“你明白了吧?你清醒了吧?我沒有說錯,他是騙子,你受騙了。” 瑞雲笑笑說:“你說錯了,我沒有受騙,他沒有騙走我什麽東西,他給我的是虛假的,空洞的,我給他的也是。” 高中生聽了瑞雲的話,狠狠地吃了一驚,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受到了很大的震動。這天夜裏他以為自己的境界上了一個新的層次,因為他突然想到了,愛上瑞雲實在是件很荒謬的事情。 五 這宅房子,已經很古老很陳舊了, 在這個城市,有許許多多房子已經很古老很陳舊了,因為這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而且從前是相當繁華富裕的。 人民政府為了改善老百姓的居住條件,下令停止了幾幢大賓館大飯店大酒家的建造,挪出資金來。 瑞雲好婆的這宅房子,比起別處的舊房子,還算是牢固的,所以改造方案就比較簡單,接通自來水管子,油漆門窗。 在庭院裏挖坑埋水管的時候,工人粗手粗腳,把那塊瑞雲石碰歪了,石腳下露出半個洞口,洞口裏擠出一隻黃鼠狼,黃鼠狼很不客氣地放了一串臭屁,奔走了。臭氣熏的這一進的住戶頭痛了三天。 從這一天起,瑞雲好婆就病倒了,她曉得自己是不會再爬起來了,她把瑞雲叫到床前,說:“瑞雲啊,你是個苦命的小孩,你不跟我過可能還好一點,你跟了我隻是更苦……” 瑞雲攔住好婆的手說:“好婆你不要以為我苦,其實我不苦,真的不苦,一點也不苦。” 瑞雲好婆歎口氣說:“說不苦是假的,人生有五苦,不過你如果真的能夠把苦當作不苦,倒也是你的造化。” 瑞雲點點頭。 過了幾日,文物管理處聽說瑞雲石歪了,就派人來把瑞雲石拉走了。 瑞雲石拉走的這天夜裏,瑞雲好婆就升天了。 瑞雲石是拉到一個很著名的園林裏去了。後來,宅子裏有人家來了外地客人,陪了去玩園林,特意去看瑞雲石。但是很失望,瑞雲石夾在很多山石之中,更加不起眼了。 瑞雲給好婆辦了喪事,仍舊到牆門間去做衣服,大家都覺得她比過去更加清秀好看,更加溫柔可親。 瑞雲的活很多,她很想再收個徒弟,可一時卻托不到人介紹。 翁美華回來過,她是專門來看瑞雲的。翁美華現在已經如願以償作了城裏人,一家新開張的大賓館招聘服務員,她應招,幹了一年,很出色,就升了領班,戶口也轉了。翁美華在賓館工作,不大見太陽,比以前白多了,和瑞雲一起站著,真象一對親姐妹。 翁美華看瑞雲的活很多,就說什麽時候放假回鄉下幫她留心一下,介紹一個徒弟來。不過恐怕不容易,現在鄉下姑娘生財之道多得很呢。果然,翁美華走了很久也沒有消息來。 陳光倒有消息來。是劉敏芬告訴大家的,那小子借錢買了一輛摩托,販賣魚蝦,到底給他掙出了三樓三底的房子。大小夥子再也不用同弟弟妹妹擠鋪了。據說陳光找的對象很漂亮。可宅子裏的人斷定,絕對不可能有瑞雲漂亮,因為瑞雲這樣耐看的姑娘,現在是很少見的。 瑞雲的日子過得始終很平靜,每天除了早晚在庭院裏和大家講幾句話,其他時間就坐在裁縫鋪裏做針線活,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後來王老先生就到牆門間去,天天坐在門口陪著瑞雲,看著瑞雲,和她說話。瑞雲也就順著他的話頭同他談談。 王老先生私下對別人說,他越來越覺得瑞雲象一個人,就是他童年記憶中的母親。 王老先生童年記憶中的母親,大概不會是那個婊子,而應該是他爹明媒正娶的太太。 王老先生居然說這種話,大家想,這老先生恐怕有點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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