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老 趙
這會兒在他銳利的目光下,全都避開臉、低下頭,寂寂封音。他走近一個賣野杜鵑的山東老漢,伸手指戳到人家鼻子,一話不發,老頭忙打拱作揖,嘴裏討饒,求他寬限幾天。小衛大喝一聲:“快!”老頭嚇得哆嗦,低頭拿錢。小衛反手一揮,就得意地走開。
跟班慌忙上前,從包裏掏出一本稅單,先寫老漢名字,再一項項飛快地填寫,不時推上滑溜的眼鏡。撕下一聯三頁的當中一頁,交給老者。接過皺巴巴的油蠟片,找回幾個角子,收稅完成。扣上包,匆匆地去追小衛。
烏鴉停在一處弄堂口的上街沿。那兒有一方地攤,五針鬆、黑鬆和小葉榆的盆景。攤主在灑水,是個衣衫不整、拖著鞋底皮、缺了門牙的紅臉膛老漢,胡子眉毛全是白的。其他攤主興趣濃濃的注視著:他是這弄堂的本地老住戶,是個老刺頭,要收他稅是很難的。他本人有退休金,老妻無業而有精神病,生活是困難的。
烏鴉咧了嘴對他笑,老頭著急了,操本地話、吹胡子罵道:“走呀走呀,停下來做啥?我操那娘,一副小抖卵樣子,過路人被你嚇跑了!怪不得我沒生意,烏鴉飛來了----”他破口大罵,沒人驚訝,顯然是罵慣的。看他臉相,就是個昏蟲,年邁的傻孩子。
小衛仍看著他笑,逗他似的,從耳後取下一支煙遞過去:“熄熄火,老趙,我叫你爺爺,我敬你----”
“媽個皮,啥人要你敬?你是黃鼠狼幫雞拜年!”
“我就是要尋你這隻老公雞拜年,”硬塞進他嘴,替他點上火。
“好了,快走吧!還賴這兒做啥?要我請你吃飯?”
烏鴉上前輕聲道:“請你老趙給我一點麵子。別人都瞧著吧,大家交幾趟了,你一趟沒交!我被上麵吃排頭了!吃勿消了----”
“放屁!你造謠言”,老頭唾沫直噴地暴罵了:“你們都是強盜,良心被狗吃了-----”於是罵區政府、市政府、街道、裏委、警署、工商所,語無倫次,罵到誰是誰,對領導人也大不敬----這可是改革以來的新鮮事!從前看外國人可以罵總統,不可思議,在中國不是坐班房、是要吃花生米的,而罵單位小頭頭是沒關 係的,都吃國家飯,誰怕誰!現在是倒過來了:罵小頭頭,馬上下崗回家,罵大頭頭,即使在街上也沒關係,這是與國際接軌最成功的業績。
烏鴉麵不改色、無關痛癢的聽他發泄:“生意介清淡,還收稅!你站這兒看,我一天賺幾個錢!還交稅,變白做了!幫政府做!替共產黨打工!你小子拍拍良心,我講得對伐?”於是點點頭,笑道:“生意是普遍不大好,是大氣候。但你是誰?你是老經驗,你的盆景是金盆寺出名的,誰不曉得老趙!你要賺不到,大家吃西北風,大家跳黃浦了!還是給我個麵子,我心裏有數,不會為難你的。”
老頭被灌了米湯,心裏舒服了,嘴巴還是不歇:“有數!有啥個數?你小子頭頂生瘡、腳底流膿,一個稅務所就數你壞!其他人有同情心,不來強迫我的。 你個賊坯,你算是披了這張皮,否則比我還不如!快快滾了。”
眼鏡跟在後麵聽訓,弄得灰溜溜的。他才上工時,跟過其他人收稅,看見老趙是繞開走的,怕這刺頭。他們告訴眼鏡,收稅這碗飯難吃,是討飯活---鈔票在人家袋裏,他不拿出來是他凶,不能動手搶的。要是威脅、哄騙都無效,隻好算了。
突然烏鴉眼睛發亮,朝他使個眼色。眼鏡驚訝,又糊塗了,烏鴉不耐煩道:“寫呀。”他連忙開包,瞥一眼老趙,沒有抗議,對烏鴉的佩服又增一成:在暴風雨的穢罵中,他是如何捕捉到一絲光亮的?寫詩是得有別才,難道收稅也是······
老漢拉開綁腰裏的小包,拈出幾張票子,罵烏鴉道:“你這狗卵子,給你錢就笑了!這是末一趟嗬,再尋我麻煩,我跟你拚命,剝你的烏鴉皮。”
“稅單拿好。”
“拿好有啥用?可以報銷?媽個皮,給你買藥吃!”說完撕成粉粉碎,望空中一扔,飛飛揚揚像白蝴蝶······
小衛當沒看見,勝利地笑著走開。
他連下二城,十分得意。目下是他極盛之時,是這裏稅務站的第一大將,專管員的紅人,西頭的秩序被他拿下的:地攤是來自各地的,有時神出鬼沒,像 遊擊隊,無法固定收。人也蠻橫。定的是零收稅,二十幾元,三天一次。後來拖成十天,最後一個月也收不成幾個人。收稅的老工人鬥不過地痞,躲在背後指揮的專管員束手無策。已影響到東頭、南頭的板屋小店老板了:“他們不交,我們也不交,花木生意都給他們搶去了!”(他們每月一次固定稅,五百元)大局動搖了······一年前小衛新上工,他衝在前頭,大刀闊斧鎮壓,定下每周一次的規矩,也真被他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