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一起觀看【寄生蟲】,一片刀光血影,鬼哭狼嚎中,爸爸突然如喪屍一般躍起,表情空洞,毫不猶疑,一刀插入男主人樸社長的胸膛,頓時滿目血腥。。。
“啥意思? 完全沒有邏輯嘛!”朋友一臉茫然。而我則久久處於一種無法言喻的震驚之中,寒徹骨髓。
【寄生蟲】究竟是一部什麽樣的電影?
作為關注小人物的小眾電影,奉俊昊的電影是冷峻理智的灰色,既無黑白對錯,也無標簽審判。不像我們熟悉的韓劇中的俊男美女,他的主角大多是反傳統審美,逆主流思維,跳脫道德界線,良莠雜糅,善惡同體的小人物。沒有辯護遮掩與粉飾升華,隻有無情真實的描摹,象一具具真實立體鮮活的裸體,曝光於烈日之下,纖毫畢現,無可遁形。這些小人物,不僅沒有主角光環,反而總是帶著一點憨厚,甚至無能愚笨,帶著喜劇醜角的滑稽,綻開辛辣酸苦的笑容,猥瑣,卑微,無奈,麻木,狡黠和自私之下,偶爾閃過一絲良善。
奉俊昊的電影審美是克製壓抑,喜歡在傳統高潮情節之前剪掉幾個鏡頭,通過這種“高潮瞬間的割禮”,來抹去所謂 “順理成章 ”的人工鋪墊,製造出看似偶然,欲揚先抑的“低穀”,從而最終增加觀眾到達影片高潮時所感受到的張力與震撼。
社會學專業出身的他,專注於呈現弱勢人群的生存狀態。他總是通過各種荒謬又自然,複雜甚至有些混亂的情節走向,把他的小人物主角驅趕逼迫到命運的死角,艱難而絕望,無奈又無力。在這個極端的點上,讓小人物突破常態,爆發出本能真實卻又令人無法預料,毫無防備的能量。
爸爸為什麽要殺死男主人?
在所有角色中,爸爸是最有意思的一個。
他是一家四口中,最溫和樂觀,也是最麻木隱忍的一個。殺蟲劑毒霧彌漫中不動聲色地飛速疊pizza 盒,不知所措地抱著自己垂危的女兒,卻仍舊順從主人的命令,扔出了車鑰匙。對命運,他從來都是俯首帖耳的。
在男尊女卑的韓國,爸爸在家的地位卻很低,妻子可以隨時踢他的屁股,調侃他,諷刺他。對比富人樸社長家,女主人象小狗一樣,對丈夫俯首帖耳,謹小慎微的恭敬態度,就可以看出,爸爸是一個軟弱無能的男人。欠費被斷掉了電話網絡,孩子們隻能擠在馬桶旁偷Wifi;醉漢在自家窗口便溺,他也無動於衷,安之若素。作為一家之主,他更是一個沒有擔當的男人。
可是爸爸又是最善良最重情意的一個。哥哥拿著假學曆離家去麵試,他跑出來真心地鼓勵孩子;富人野營之夜,一家人縱情吃喝,隻有他對被陷害而失業的尹司機流露出了愧疚,以及對富人女主人單純善良的慨歎。他的內心,良知未泯,對家人默默地關懷,盡管無奈又無力。
但,作為韓國男人,爸爸也是有自尊的。當媽媽嘲笑他,如果主人回來,他會象蟑螂一樣逃竄的時候,他第一次發了脾氣,掀了桌子,甚至和媽媽動了手。媽媽當時的表情微妙而精彩,先是驚嚇,然後是委屈和辛酸,最後化成大笑,爸爸也隨之放手大笑起來。他們笑的是自己,騙來的片刻幸福,使得早已麻木消失的自尊覺醒。怒是因為 “衣食足而知榮辱 ”,笑則是因為意識到本來就沒有自尊,又憑什麽會受到傷害這一滑稽又悲哀的現實。
如果說,影片的前一個小時,還算是一部韓式喜劇的話,那麽這場大暴雨,則徐徐拉開了詭異恐怖黑暗悲劇的大幕。
爸爸騙不願回到貧民窟的孩子們,自己有計劃。而當他大半身浸泡在汙水之中,望著簡陋但曾經溫馨的家被毀於一旦,一向嘻嘻哈哈百毒不侵的他,忍不住淚流滿麵。在體育館,哥哥問爸爸的計劃是什麽時,爸爸隻好坦誠自己並沒有計劃,他用手臂遮擋住麵部,這在奉俊昊的電影中,是一個象征性的動作,象征著逃避,不想麵對現實。爸爸經曆了失敗的大半生,已然沒有力氣再做抗爭,他認命了。
從暴雨之夜開始,爸爸就處於一種不正常的麻木狀態,遭受了失去家園的打擊,卻壓抑自己內心的悲哀,不得不繼續履行主人的各種命令。帶女主人去購物的路上,他的表情一直沉重,女主人默默地搖下車窗,他下意識地拉起衣襟聞嗅時,眼中已然有憤怒的火星跳動。他其實一直都很喜歡單純的女主人,甚至還“調戲 ”地握過女主人的小手,也被迫偷聽過女主人的房事,但此時,他已經把自己和一家人的悲哀處境,不公命運都遷怒於富人一家。
令大家困惑的是,富人一家看起來很體麵禮貌,也給了窮人一家比較合理的尊重,除了男主人強調的界線與味道,女主人偶爾的小精明和虛偽,他們並沒有做惡,也不是壞人。而窮人一家靠欺詐寄生於富人一家,不僅不思感恩,反而把自己的失敗與背運遷怒無辜的富人一家?
這其實就是奉俊昊設的一個局,體現了社會結構性暴力的概念,以及現實無序非理性的一麵。富人們善良溫情,但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窮人的暴力,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殺人不見血”的暴力。這種暴力是由社會的政治經濟製度係統決定的,沒有直接的暴力行為,以不平等的權利關係和不公平的資源分配為具體表現形式。換句話說,就是窮人與富人的階級原罪。
雨過天晴,而每個角色從個人轉化為符號象征。故事從寫實轉入寓言。【寄生蟲】海報中,所有角色的眼睛都被馬賽克封住了,其含義就是,角色是一個符號,象征著他身後的一群人。而富人眼睛的馬賽克是白色的,窮人是黑色的;富人是穿著鞋的,窮人是赤足的。這意味著,富人眼裏的世界,就好像雨過天晴的庭院,空氣清新,景色宜人;而窮人眼裏的世界,就是那個因為水壓不夠,隻能建在家中最高處的馬桶,不斷噴出的汙水,全是黑暗與掙紮。
當所有的矛盾激化到肉搏,所有的希望都破滅,而所有的情緒積聚醞釀到頂點,必然是人生死角與命運極點處的本能爆發。裝扮成印第安酋長的男主人在灌木叢後再次強調了他們之間的界線後,爸爸的表情更陰鬱了。當衝出來的寄生蟲男人揮刀砍到了女兒,軟弱,無能,愚蠢沒有擔當的爸爸的頭腦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要去壓住傷口,避免失血過多;在混亂的人群中,看到富人女兒背著血流滿麵,身受重傷的兒子,他更加不知所措。一個對命運已然放棄抵抗,無能隱忍,一退再退的小人物。家,沒了;孩子們,生命垂危。。。他既沒有跳起來去與對妻女行凶的寄生蟲男人搏鬥,也沒有去看護昏迷的兒子,甚至也沒有正確地按壓住女兒的傷口。他表情呆滯,不知道該怎麽辦。被導演奉俊昊不斷逼到命運懸崖的爸爸,內心的痛苦不斷累積,即將到達崩潰的閾值。但軟弱壓抑的本性,仍舊讓他習慣性地,遵從主人的命令,扔出了車鑰匙。
而男主人從寄生蟲男人屍體下麵摸索鑰匙時,掩鼻屏息的動作,則是壓塌這個一直謹小慎微,卑躬屈膝,懦弱無能,麻木放棄的小人物情緒的最後一根稻草。巨大的生存危機,強烈的情感刺激,和失去一切希望的強烈痛苦,使得爸爸瞬間失去了理性功能,無法感受環境中他人的存在,潛意識和本能代替了理性,控製了身體,進入了“急性應激狀態”。
一直以來對自身階級和社會地位根深蒂固的順從與卑微的枷鎖迸裂了。穿著印第安人的服飾,已然去理性的爸爸,本能地一躍而起,決絕利落地一刀砍向男主人,這個象征著所有不公,所有不幸,所有黑暗與屈辱的根源的符號。
【寄生蟲】憑什麽能狂攬四金?
奉俊昊的混合類電影風格,獨樹一幟,跳脫傳統學院派的類型框架與情節結構,自成流派。自然流暢,情節緊湊地將黑色喜劇,欺詐犯罪,驚怵懸疑,階級悲劇融為一體,不斷出其不意地製造情節反轉,營造出緊張不安的氛圍,最終將故事與觀眾帶入未知的高潮結局。
這部電影完美地兼顧了電影的藝術性,社會性,與商業性,為未來的電影創作提供了充滿吸引力的可能。電影界一直有一個兩難抉擇:藝術性高,陽春白雪的影片不賣座,商業性影片賺得票房但藝術性乏善可陳,更不要提對現實社會弊病深刻的反思,從而推動現實改革的超高要求了。然而,神奇的是,奉俊昊在他的電影裏實現了這一mission impossible,成本8千萬人民幣,全球票房回報15倍。【寄生蟲】以肥皂劇的趣味搞笑,黑色幽默,與商業片的恐怖懸疑犯罪為誘人包裝,層層剝開潛藏在內的,悲劇的複雜人性,殘酷的階級矛盾,與觸目驚心的社會現實。這部電影成功地將電影的娛樂功能與社會責任結合在一起,從而喚醒了電影創作久已被資本侵蝕褪色的社會承諾。從電影藝術角度,它集合韓國殖民史,經濟危機,南北韓政治背景,綜合運用建築,音樂,攝影,剪輯等技巧,無疑是一部優秀的,充滿隱喻與象征的現代社會寓言。
為何我們看不懂【寄生蟲】?
【寄生蟲】中爸爸砍出的這一刀,既是電影的高潮,也是電影的靈魂。觀眾的困惑不解,正說明了,普羅大眾對階級間不見血的暴力,弱者的絕望憤怒,有多麽的忽略與漠視。大部分朋友理解【小醜】中的殺人行為,因為小醜被塑造成一個善良的病人。而現實中,許多弱者恰恰是象寄生蟲一般猥瑣,卑劣,自私,懶惰,無能又愚蠢的正常人,普通人。小醜是被美化的合理化的犯罪,而寄生蟲,則是赤裸裸的現實。作為觀眾,絕大多數的我們,既不是坐擁高科技公司和千萬豪宅的富豪,也不是住地下室,三餐無著的貧困弱者。坐在舒適的電影院,吃著零食,喝著可樂,看這部悲喜劇的中產階級,既不會有富人的恐懼,也不會有窮人的憤怒。人類世界的悲喜,並不總是相通。
然而,在命運麵前,我們都是小人物。現實中,如電影中所描述的韓國2016年的經濟危機,象大家正在經曆的2020年始中國武漢爆發的新冠病毒。。。上帝之手,翻雲覆雨,多少人的命運亦如隨波浮萍,風中落葉,從原有的富足幸福,轉瞬墮入深淵,懸於生死一線。
一切都可能發生,隨時都可能發生。。。
附:電影中的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細節
而且每個人都想自己成為有錢人。那麽就不會被“施暴”或有機會對窮人“施暴”了。韓國人、中國人尤其如此。
這部電影對生活現實的譏諷鞭撻思想太深刻了。遠遠超出了藝術娛樂的範疇!把張藝謀、李安直流甩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