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高考恢複四十周年,央視出了《高考一九七七》係列 ,回顧了這一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曆史事件。
人生的岔路口——知青生活回憶
·星 光·
2007年回國,借著高中同學聚會的機會,我們知青點的插友們又重逢了。三十年前我們在郇莊的知青點裏同吃一鍋飯,如今卻是天各一方,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
我是比較幸運的,下鄉一年半就考上了大學,後來又出國留學。我的這些插友大多沒有這樣幸運,他們在農村待了三、四年後才被陸續抽調回城,當了工人。頭些年,雖然工資掙得不多,但維持個溫飽,結婚生子也還能過。改革開放後,打破大鍋飯,很多國有企業大裁員。隻有中學文憑,沒讀什麽書的這代人又受到了牽連。很多當年的老知青們不得不下崗,或提前退休。我們點有兩個人隻有四十幾歲,就不得不提早退休,再次為生存而掙紮。他們好象被刻上了背字,在時代的大潮中一次次被拋棄。讓人不禁要問,為什麽他們的人生如此坎坷?又是什麽使我們的人生道路如此不同?
回想起來,我們點的知青都是在設計院大院裏長大的,父母都是當年支援大西北來蘭州的大學生,孩子們從小心底也都有個大學夢。可歎的是我們上學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別說大學,就是小學和中學也沒好好上。一天到晚除了大批判,就是學工學農,沒學到什麽正經知識。中學畢業後,我們都被趕到農村插隊落戶,大學就更是遙不可及了。
由於我們地處偏僻山區,消息閉塞,77年恢複高考的消息傳到我們知青點已經是11月初了。剛聽到消息時我們都半信半疑,趕緊派了一個男生到山下的公社去打聽。等到他打聽到消息確實,我們卻是既喜又悲。喜得是我們終於可以考大學了,悲得是就我們這樣的底子,能行嗎?
既然機會難得,大家都還是準備去試一試,體驗一下平等考大學的滋味。離家太遠,趕回家複習是不可能了,大家就都翻出家底,把能用的書都集中起來,白天上工,晚上複習。雖說當時能找到的書也就是我們中學用過的課本和一本早年的數學習題集,但大家都意識到我們的底子是多麽差,數理化樣樣都不懂。這樣倉促上陣,可以想像我們當時在考場上的尷尬和難受。那一次考試,很多人知難而退,半途就走出了考場。我雖然堅持到最後,很多考題也是考得我暈頭轉向,根本不知道答案。我們單位一起下去的一百多名知青,七七年據說一個都沒有考上。
考完之後,雖然大家都知道沒戲,不過還是相約隻要今後還有機會,一定好好複習,為下一次考試作好準備。不久,正趕上過春節,我們也都回家探親。回到蘭州城裏,才感覺到高考複習的熱潮。那時家家幾乎都有準備考大學的,從老三屆到在校生,從插隊知青到工廠工人,大家都想抓住這寶貴的機會作一拚搏,借此改變自己的命運。高考複習資料被搶購一空,各種各樣油印、手抄的高考模擬題也成了熱門貨。城裏辦起了各種各樣的高考複習班,不過人多班少,根本沒有我們這些臨時回家知青的份。好不容易托北京的表哥買到一套高考複習叢書,我給自己列了一個複習計劃,準備在家裏一門門從頭補課。沒想到好景不長,在家還沒複習幾天,就接到縣知青辦的通知,要求“所有知青過完春節後立即返回農村參加勞動,否則將失去今後考大學和招工資格。”
就這樣我們不得不又回到了農村。因為縣裏聲稱高考資格的確定將和出工日的多少聯係在一起,大家都不敢冒險,隻好白天跟著社員們一起出工,晚上熬夜複習。那段日子,白天在烈日下辛勤勞動,晚上在煤油燈下刻苦複習,經常是看著書就睡著了,半夜醒來揉揉眼睛再接著看。早晨,大家看看彼此被煤油燈熏黑的鼻孔都相視一笑。那是一段非常艱苦的日子,也是我們知青點最歡快的日子,因為大家突然都覺得生活有了目標,在向著一個方向努力。
我們把各自的複習資料集中在一起,一起做題,共同討論。點裏數理最好的是建和湘,政文最強的是明。複習累了,大家就討論自己最想上的大學。他們幾個都是南方人,複旦、同濟是他們的夢想。而我,則一心想上北方交大,圓我從小就有的做一個女工程師的夢。那些美好的夢促動著我們在那艱苦的日子裏刻苦學習。
日子過得很快,一晃就到了七月份。赴考前一天,點裏的其它女生覺得信心不足,放棄了。隻有我和幾個男生一起到縣城參加考試。那時,考生們都住在臨時搭起的大通鋪上,男生在一個地方,女生在另一個地方。所以,考試那幾天我和點裏的男生們沒再見麵。
七八年是文革後全國第一次統考,雖說我們經過幾個月的自學補課,但還是考得很艱難。特別是開始的物理和數學,把我考出了一身汗,我隻能盡最大努力把自己知道的題都答出來。可是後來的政治、化學、語文,就越來越輕鬆。考完後,我自己認為考得還可以,也許有一線希望。
趁著考完後的輕鬆,我在城裏閑逛,迎麵碰上我們點的一幫男生,趕緊問他們考得怎麽樣?沒想到明告訴我,由於開始的物理、數學沒考好,他們都覺得今年高考無望,後麵幾門居然沒去考。我心裏一驚,連聲埋怨他們糊塗。他們聽說後麵的政治、化學、語文越來越容易,也明白自己犯了大錯,一個個懊悔不已。可是,一切都太遲了。回到點裏,大家都很沮喪,一種失望的情緒彌漫在知青點中。
八月的一天,聽說山那邊的李莊放映電影《杜鵑山》,大家都決定一起去看電影,活躍一下氣氛。那時農村生活非常單調無味,放電影就像過年一樣。一個村子放電影,會把四鄰八鄉,十幾裏以外的人都召來。那天的電影一掃知青點裏多日的鬱悶,回來的路上大家都高興地談笑著,在月色下邊走邊唱。從李莊到郇莊,要翻越一座大山,山路非常陡峭。一不留神,我一腳踏空,摔倒在地,竟然再也站不起來了。我的右腳瞬間腫得和饅頭一樣,痛得鑽心,連一步都走不了。
下山的羊腸小路十分陡峭,一個人行走都很難,更別說抬我了,怎麽辦?我堅持讓他們回點,我自己坐在那等到天亮再想辦法。但大家誰都不肯走,最後決定冒險背我下山。當時男女知青之間還很封建,男生們都不好意思背我,最後還是點裏的女生阿蘭將我背起來,在大家的幫助下,艱難地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到了山下,她已是滿臉滿頭的汗水,再也堅持不住了。後來想想很後怕,萬一她有一點閃失,我們都會葬身山底。
第二天,我的腳越發腫得厲害,痛得鑽心,隻好請村裏的赤腳醫生給我治療。他用當地的土辦法,把幾個蒸熱的菜團子放在我的腳上使勁按摩,疼得我在床上亂滾。
兩天後公社召開知青會,我因腳傷獨自留在點上。臨近傍晚,開會的插友們回來了,也給我帶來了壞消息。他們說高考發榜了,據說我們這批知青裏隻有一個人考上了,是另一個點的知青。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睜著眼睛翻騰了一夜,想想自己考得還不錯,怎麽會榜上無名?一定是分數搞錯了,我應當去縣裏查分數,可是我的腳傷成這樣,怎麽走呢?我在被窩裏偷偷哭了一夜,也暗暗下了決心,如果真沒有考上,我會繼續考下去,直到考上為止。
第二天我紅腫著眼睛剛剛起床,頭天留在公社玩沒有回點的誌剛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帶來了更加確切的消息。他高興地告訴我,我也榜上有名,知青辦通知我馬上到縣裏檢查身體。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運的人。
不過,到縣城要先走二十幾裏山路到公社,再坐長途汽車。點裏的人都關切地問我,你的腳行嗎?行!行!這樣的機會我怎能錯過,就是刀子路,我也會走的。我把傷腳硬塞到一隻勉強能塞進去的鞋裏,和陪我去的阿蘭一起上路了。開始時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痛得我一身汗,不過上大學的夢想就像一劑麻藥,讓我漸漸忘掉了疼痛,一心隻想快點趕到縣城去。
到了縣城,我最擔心的是腳傷過不了體檢關。所以,在醫生麵前,我盡量裝得隻是一點小扭傷,不妨大礙,怕他不相信我還跳給他看。看著我的臉痛得煞白,他同情地說:“別跳了,我會幫你寫上身體健康的。不過,體檢以後快去拍張X光片,看看醫生吧,看起來你傷得不輕。”體檢以後,我找到放射科,可是,聽說拍張片子就要三塊錢時,我搖搖頭轉身離去。
回到知青點後,我出不了工,就瘸著腿在點裏做飯。和我一起做飯一向照顧體貼的阿建此時居然像換了一個人,整天陰沉著臉,無緣無故地對我亂發脾氣。我開始覺得很委屈,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後來我想明白了,看到我考上了大學,他心裏一定很難受,原本他的基礎比我還好,原本他也該有機會上大學的……
父親聽說我過了高考線,怕我填不好誌願,特意從蘭州趕來,想幫我一把。不過等他趕到時,我的報名表早就交上去了。除了北方的交大、鐵道學院以外,我也受插友的影響,報了一所南方的大學。父親來了,看到我還是一瘸一拐的,責怪我為什麽傷得這樣重還不回家。他幫我到隊裏請假,把我帶回家,然後馬上到醫院拍片子看醫生。骨科醫生看著片子對我說:“你是腳掌骨骨折,由於骨頭沒有及時複原定位,已經開始畸形愈合了。要想讓腳恢複原樣,必須將已經長上的骨頭打斷,重新定位,不過那會再受一次苦,不值得。”就這樣,我的腳骨畸形愈合,一走長路就會疼痛。
經過漫長的等待,我終於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不過,不是北方的鐵道學院,而是江南的醫學院。我常想,也許這是上天注定讓我代表我的插友們實現他們的願望吧。後來聽說七八年考生普遍物理、數學成績偏低,而化學、語文成績偏高。我就是因為化學和語文都考到90多分,才把數理的低分拉了起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們點的男生一樣,因為這一錯誤的判斷而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
我離開知青點後,點上的插友又參加了七九級的大學考試,不過這些基礎很差的知青和應屆生的差距也越來越大。除了一個插友考上了大學,其他人再次和大學擦身而過。下鄉三年後,他們陸續被招工回到蘭州。兩個人後來上了職大,大部分做了工人。由於沒有學曆,這些年他們再次成為被社會拋棄的人,下崗、失業,掙紮在社會的底層。
我經常想,如果沒有文革,沒有上山下鄉,他們本該走和我一樣的人生道路的。
如果沒有文革,也不可能人人都上大學。不論有沒有文革,每個人的人生都不會一樣。就我個人來說,如果沒有文革,肯定沒有上大學的機會,因為過不了政審關,相信很多七七,七八級大學生都有類似情況。文革前大學招生已嚴格執行家庭背景審查,大多數出身於黑五類家庭的學生根本沒有資格上大學(比如遇羅克),少數”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可能上大學,但隻能去非重點大學非保密專業。77,78高考(特別是78年高考)應該算是1949年以後中國大陸最公平的大學招生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