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自由的追憶
回憶舊事的趣味之一是對同樣一個字眼的理解會隨時間發生如何曲折回環的變遷。比如職業:小時候想象之中,職業是再也不用考試的天堂;從學校畢業時,職業是學長們已經拿到的近乎天文數字的工資;現在,職業好像是我的身體的一部分,與聊天、打球、洗碗、寫文章一樣。自由也是這樣一個字眼。
1.軍訓
小時候“自由”是個貶義詞。老師每次說到自由,緊接的下一個詞必是“散漫”,且必是以咬牙切齒的口氣迸出,宣示對某個調皮搗蛋的學生的嚴厲警告:“某某某,你不要太自由散漫!”跟家長訴苦,也經常是“這孩子是真聰明,就是有點自由散漫”。我是聽話的好孩子,是跟自由這等幾乎是罵人的詞不沾邊的。其實我對這個字眼也壓根就沒有過什麽特別的關注。後來上了高中,雖然裏頭開始自由散漫,不再把老師和父母的話當不折不扣的聖旨,為此也惹了一些小麻煩,也夢想著早日考上大學,逃離那個地方,但表麵上我盡量還是當聽話的好孩子,盡量取悅於周圍射出慈祥或嚴厲目光的諸位長輩們。
再後來官方口號“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裏的自由也是一樣的自由散漫不聽話的意思。那時,從報紙上的社論到大學裏的係團委書記到偏僻山村裏的老大爺都相信自由是要亂國亂邦的。大學生自由散漫到敢於犯上作亂,所以有人靈機一動,把他們送到部隊去軍訓,讓他們學點紀律。
在軍營的那幾個星期大概是我經曆過的最為奇特的一段日子。被軍事化管理的日子比整天大考小考的上學舒服太多了。雖然身體累一點,但被學校過勞的腦袋在軍營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休息。起床號每天早上六點遙遙飄來,從大通鋪上起來把被子疊成見棱見角的豆腐塊,然後就是一天的各種操練項目。不用做任何日程計劃,排長班長早就安排好了。一天高負荷體力活動,三頓飯吃嘛嘛香。晚九點,遠處傳來熄燈號,倒頭即睡著,一覺睡到下一個起床號遙遙飄來,絕無失眠的煩惱。當傻瓜真是很快樂呀。
那時中國與越南之間尚有戰事,凱旋歸來的戰鬥英雄們尚有明星光環。訓練學生的班長們都是職業軍人,都寫了決心書要求上越南前線殺敵立功。這些二十歲出頭、雄性激素旺盛的男性,練就一身殺人的本領,卻窩在小山村裏,唯一的樂趣是與當地農民尋仇打架。對於軍人,上戰場殺敵才是光榮露臉的事。
軍訓結束前,學生與軍營官兵聯歡。輪到我們的排長,站起來說:“我隻是一棵小草,而你們將來都是祖國的棟梁。就唱一首《小草》吧。”他唱得不錯,音很準。“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顆無人知道的小草…” 當時隻覺得排長的開場白有些沒來由:我們是聽號令的士兵,他是發號令的排長。多年之後又回憶起那個場景時,才明白他真是那麽想的。我們是名牌大學的學生,他是社會大機器上一顆小小的螺絲釘,中國是個重視出身的社會。
那時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學生,對社會一無所知。經曆過六.四事件後,想起軍訓的日子,我才開始明白中國政權機器的基本運作方式。戰士的光榮是殺敵,但誰是敵人 – 越南人、北京的暴徒、或是邊疆分裂分子 – 那是由上級決定的。軍營生活把戰士們練得頭腦單純,所以他們想不了太多,隻要去殺便是。軍營沒有電視,重要消息都是從上級傳達下來。上級的故事裏說誰是暴徒,誰就是與我的班長和排長們為敵,就免不了被正義的子彈掃射的命運。他們不用費力去分辨上級定義的“暴徒”們到底是學生、市民、還是殺人放火之輩。就算是這其中少數稍微有點頭腦的人心裏有什麽疑問,他們也沒有勇氣公開質疑 – 有那樣以一敵萬的勇氣的人隻是萬裏挑一,結果當然也隻是以卵擊石。所以,政權是掌握在給士兵們編故事的人的手裏的。用耶穌的話說,士兵們做的是他們不知道的事。跟開槍的士兵過不去,那是不了解中國。
人在社會中充當的經常是大機器上的零件的角色。士兵尤其如此。就像那句俗話“給人當槍使”說的,他們是槍,槍的扳機掌握在編故事的人手裏。傻瓜的日子是輕鬆,但要承擔被人當槍使的代價。所有看起來免費的東西實際上都是有價的,就像圈中的豬要為吃喝不愁的輕鬆日子承擔被主人屠宰的代價。
有一天練的是匍匐前進。那是所有訓練項目裏最苦的事。班長一聲“臥倒”口令,書生戰士們要從站姿在一瞬間趴到地下,再像蟲子一樣用身體向前蠕動。趴下個十來次,擊地的髖骨那裏就青一大塊。那天大家正在赤日炎炎下蠕動,一位同學站了起來。班長大聲質問怎麽回事,同學狠狠地答:“我爬不動了!”言畢去旁邊涼快去了。結果班長和排長居然拿他無可奈何。這讓我大開眼界:原來人還有反抗權威的自由,即使是在軍營這樣貌似紀律嚴格的地方。現在這位自由散漫的不聽話者已經官拜局級幹部。
後來,社會上的事見多了,我發現在這個大力反對自由、大力提倡聽話的國度裏,正是這些從小挨斥責的自由散漫不聽話者最後掌握了社會資源和話語權、成了編故事的人。這群人的楷模就是自稱“無法無天”的毛澤東。這說明自由這個在明裏處處被打壓的東西其實是被大家在暗裏最為看重的,就像在計劃經濟中限購的商品在黑市上是最值錢的。聽話並不是這個社會真正尊重的美德。
2. 藍色的連衣裙
看來即使在不鼓勵自由的中國,自由實際上也是誠可貴。但這東西是要靠搏鬥得來的。如果不去搏鬥,結果就是要永遠聽那些不聽話的人的話。所以善於近體肉搏的人才能在這個社會中如魚得水。我自忖不僅不善於近體肉搏,更不以近體肉搏為樂,所以對這樣的生活方式有一種恐懼。
這就是多年前我在該不該去美國留學的問題上的思想鬥爭。那時我對美國的印象是自相矛盾的。在國內官方媒體上,美國的形象總是與槍支、暴力、艾滋病和各種災禍連在一起。但不少非官方媒體勾勒出的美國則與此大不一樣,這也被去過那裏的老師和同學的描述證實。這兩種印象不和諧地糅合到一起,我的直覺是那個社會似乎給其中的個人更多的自由度、更適合我這樣的閑雲野鶴生存。但是,那畢竟隻是一知半解和道聽途說。所以,我對這另外一條路也有一種恐懼。
權衡兩種恐懼的結果,我決定取其輕,逃離當下,投入茫茫的陌生。現在回頭看去,當時的想法其實很幼稚。首先,自由不是號令別人,不是離群索居,也不是靠在社會上殺開一條血路來得到。人不自由,是因為他被關在自己給自己設下的籠子裏了。其次,恐懼本質上也是自己的問題,不是環境的問題。人對什麽東西的恐懼多半都是因為他是個愛嚇唬自己的人,少半是因為那個東西正好出現在他的視野裏。逃開了龍潭,還會有虎穴在前麵等著,所以恐懼是如影隨形,到哪裏都逃不掉的。
好在後來的經曆表明我當時對美國的那一點直覺基本準確,所以我的決定還不算太壞。想起那直覺的一個重要來源 – 一本叫做《讀者文摘》的雜誌。那雜誌應該是八十年代初創刊,名字借用美國的Reader’s Digest,風格也從那裏來。後來據說是因為Reader’s Digest上門交涉而改名為《讀者》。那時這本雜誌中來自海外的文章占了絕大部分的版麵。我很喜歡那些文章的情趣,但說不出來為什麽:是幽默感,還是對生活的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我特地留意了雜誌的發行地 – 蘭州 – 我驚異那樣偏遠的地方能出來這樣風格的雜誌,盡管多數文章是翻譯過來的。現在看起來,不管是幽默感,還是對生活的從容不迫的態度,透射出的都是一種自由的氣質:沒有恐懼,所以也沒有由恐懼而生的怨毒、殘忍和詭詐。
我讀過《讀者文摘》前十年的幾乎每一期。它是我讀過的所有雜誌之中對我影響最大的一種,讓我領略到一種與我自己的過往經曆大不相同的看待生活的方式,也對美國有了一些零敲碎打的感性認識。那時讀過的文章絕大多數已經記不得具體內容了 – 或者說,沉入深不見底的潛意識之中去了。唯有一篇《藍色的連衣裙》還記得很清楚,講的是美國克利夫蘭市一位老師送給一個來自貧困家庭的女孩一條新連衣裙後發生的奇跡。在網上搜索一下,居然很容易就找到了電子版(節選):
…做爸爸的看到穿著新衣衫的女兒時,他不禁暗暗說,真沒想到,我的女兒竟這麽漂亮!當全家人坐下吃飯時,他又吃了一驚:桌子上鋪了桌布!家裏的飯桌上從來沒用過桌布。他不禁問:“這是為什麽?”
“我們要整潔起來了。”他的妻子說,“又髒又亂的屋子對我們這個幹淨漂亮的小寶貝來說,可不是個好事。”
晚飯後,媽媽就開始擦洗地板,爸爸站在一旁看了會兒,就不聲不響地拿起工具,到後院去修理院子的柵欄去了。第二天晚上,全家人開始在院子裏辟一個小花園。
第二個星期,鄰居開始關心地看著小姑娘家的活動,接著,他也開始油漆自己那十多年未曾動過的房屋了。這兩家人的活動引起了更多的人的注意,於是,有人向政府、教會和學校呼籲:應該幫助這條沒有人行道、沒有自來水的街上的居民,他們的境況這樣糟,可是他們仍然在盡力創造一個美好的環境。
幾個月後,蓋特街簡直變得讓人認不出了。修了人行道,安上了路燈,院裏接上了自來水。小姑娘穿上她的新衣服的六個月後,蓋特街已經是住著友好的、可敬的人們的整潔街道了。
得知蓋特街變化的人們管這叫“蓋特街的整潔化”,這個奇跡愈傳愈遠。
其他城市的人們聽到這個故事,也開始組織他們自己的“整潔化”運動,到1913年,有上千個美國城鎮組織了修理、油漆房屋的活動。
當一個老師送給一個小女孩一套藍色的新衣裳時,誰能料到會引起什麽奇跡呢!
為什麽我偏偏會對這篇童話式的文章記得那麽清楚,我想可能是因為文章的寓意 – 世界是通過每個人發現自己的善而改變的 – 也正是我願意相信的。人總是願意讀到、也願意記住自己願意相信的故事。當然,人不是隻有善性,所以童話畢竟隻是童話,我也隻能說我“願意”相信童話。但是我來到美國的第一印象是這裏真的就是一個童話般的國家:這裏的人居然會跟陌生人問早安、收銀員居然相信顧客自報的購物袋中蘋果和橘子的數目。美國人覺得這就是每天普普通通的現實,但在我看來就是童話。所以童話離現實不一定有那麽遙遠。
美國還年輕,而我們太老了,不相信童話了。但是,人的身體隻能越來越老,心卻可以越來越年輕,所以我的希望還在。
後來《讀者文摘》成為中國發行量最大的雜誌(也許這發生在改名為《讀者》之後),這讓我驚訝於居然有這麽多人與我有同樣的愛好。我想這本雜誌至少在其前十幾年中對中國年輕一代的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這種潛移默化不會在一夜之間改變人的行為方式,但種下的這一顆種子天長日久就會悄悄生根發芽。如果要給這顆種子取一個名字的話,應該就可以叫做自由。認識了自由,人的心就可以越來越年輕。
雜誌品質也許在變,不過讀者的品味也在變。適合二十歲讀的雜誌可能就不適合四十歲讀了。長過一個雜誌是好事。
你寫的那就是一種自由吧。我小時候也有過類似的經曆:新來一個孩子,總覺得他哪裏有點與別人不一樣。
問好.
是一路伴隨我的雜誌.但現在的品質不如從前了.
你說到自由的氣質:沒有恐懼、沒有貪婪、沒有怨毒、沒有詭詐。
我突然想到她,最近筆下的一個人物,就是具有自由的氣質,但寫時竟沒想到這個詞,----謝謝你給我的啟發. 我會去修改. :)
摘她出場的一段:
"那是撥亂反正的年代.時不時就有隨父母平反回城的新同學插班進來.這些從農場來的同學,身上總有一種與我們不同的氣質.
新疆自古以來就是個流放地,因而它藏龍臥虎.比如我們的中學,你不知哪個老師就是北大,清華,複旦的高才生.而從農場回來的,雖其貌不揚可說不定就是個科學家或大詩人.
見她第一麵,就覺得她的不同.應該說,她是漂亮的,她有著秀氣的五官和泛著健康光澤的膚色.但她的眼神,她的表情讓人能忽略她的容貌,做為與我同齡的女孩,她有著與年齡不匹配的東西---超然?堅定?叛逆?幽默?特行獨立?玩世不恭?還有淡淡的憂傷?我說不好,反正與我們太不一樣.
老師介紹說, “新來的同學,從農場轉來的,叫牟嵐.”
馬上就有同學在底下竊竊地笑,不奇怪,我們才學了.她好象明白其中原由,便大方地走上講台,在黑板上寫了大大的兩個字:牟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