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蘋果的沉默中,病房門再次打開,馬敬忠和於是真進來了,馬敬忠說:大侄女啊……
於是真接上:作孽呀。好好的閨女,怎麽弄成這個樣子?這些年,沒個音信,嬸子都為你哭了好幾場呢。怕你有個閃失,這輩子怎麽辦啊?這下好了,從頭開始吧。
馬敬忠拿出帶來的營養品:這都是我們的心願,希望你能迅速康複,人生還長著呢。
馬愛蕪稱謝,於是真拿出一封信來:這是曉宏剛到美國時給你寫的信,一直沒法給你,他也擔心的要死。現在能給你,完了我一個心願。
馬愛蕪凝重地拿出信來看,開頭的稱呼,一個姐字,把馬愛蕪的眼淚又催下來了。恍若隔世,她的生命分成了兩段,出走之前的那一段好像前世一般,如今被那個世界裏的馬曉宏喚回。於是真就在旁邊嘮叨:你不知道美國的苦,曉宏去了一個月就打電話回來哭,說要回來。我說兒啊,你千萬不能回來,為了這個家,為了馬愛蕪失去的那麽多,你也不能打退堂鼓。還是我去了美國才讓他留下來了。
馬敬忠說:你嬸子到了美國真沒少吃苦,別看她平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能上能下,到了美國,切菜就切菜,洗碗就洗碗,還下地給中國農民的菜園子施肥。
於是真舉起她一雙手給馬愛蕪看:你瞧著一雙手,哪還像花旦的手啊?為了給兒子能買點好吃的,花錢不那麽緊繃繃,再苦我也幹了。
馬愛蕪瞟了吳國英一眼:您身體好,這兒不疼那兒不癢,要是我媽那風濕,到了美國還怎麽幹啊?
於是真笑道:誰沒有個傷痛?都嚷嚷起來,沒人幹活了。我就是那幹活的命,我的手不疼嗎?這次回來就是休養的,手疼得實在做不了了。到底年紀不饒人,不能再那麽拚命了。
吳國英把蘋果遞給馬愛蕪:削好了,你吃吧。
馬愛蕪接了蘋果問於是真:裘索跟馬曉宏怎麽樣呢?
嗨,又能怎麽樣?不在一個州,隔得十萬八千裏,隻能打電話。裘索英語好,朋友多,能時常想起來給我們曉宏打個電話就真夠難為她了。不過,我們曉宏的琴藝真是沒得說,學業還是挺順利的,老師都誇他。
馬愛蕪咬著蘋果點點頭,不說話了。馬敬忠問:那你打算怎麽辦?想不想複讀考大學?你要是有這個打算,叔支持你,給你做營養餐。
於是真指著他說:你叔真會賣乖,他哪兒會做營養餐啊?做隻能我做,說還得歸他說。
馬愛蕪搖搖頭:我想過,但是不成,腦子壞了,怕是一輩子的事。
於是真拍著她的手說:不一定要讀書,讀書好的女人生活不見得幸福。憑你這般模樣,嬸子將來給你找一個好女婿,包你日子過得比博士碩士都好。
馬愛蕪笑而不語,吳國英一直沉默著。
再說,裘愛國十萬火急趕到馬春福的住所,進了那院落,看到大樹的靜立,蔬菜瓜果的飽滿,以及陽光的斜射,所有的情緒都塵埃落定。老人正好出來,看見裘愛國就好像看見一個時常來串門的老鄰居,招呼道:來了,正好吃晚飯。玉蓮,多拿一副碗筷,我的忘年交、好朋友來了。
三個人坐下,玉蓮的兒子還在外麵玩,玉蓮要去叫,馬春福擋住她:你讓他好好玩,這麽大的孩子最重要的就是玩。他餓了自己會回來,餓肚子怕什麽?七分飽,三分寒,帶孩子不要太顧忌他。他是你的孩子,也是大自然的孩子。
玉蓮沒話,坐下來給大家盛飯。裘愛國笑道:你們吃飯這麽早,算是午飯還是晚飯?
馬春福說:佛家子弟過午不食,是一種養生的方法。我覺得不錯,適合老年人。但孩子不行,得跟他另行一套。
裘愛國觀察了老人的臉色:我覺得您自從搬到村裏,氣色好了很多。
馬春福哈哈大笑:你是明白人,我在這裏有玉蓮照顧,有地氣,在這一小片淨土裏回歸自然,真是天賜我也。原來生氣,賭氣,都是在都市裏、人堆裏鬧的,一到這兒來,所有的閑氣、煩惱都蕩然無存。所以說,退一步海闊天空。
您曾經要找的那個兒子……
不找了,他已經死了,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對了,敬業的女兒找到沒有?
剛剛找到,還好,有驚無險,病了一場,現在身體恢複得不錯。
馬春福搖頭:我說那孩子受了些苦,父母不明白,又自以為是,你說讀書本來是好事,怎麽會讀成那樣呢?
裘愛國說:國人讀書本來就不是為了明白,而是為了清高,還有功名。
馬春福笑:有見地,就是這麽回事。尤其是讀了書的男人,黃金屋,顏如玉,再配一個裏裏外外伺候的老媽子才搞得定他。
裘愛國讚歎道:沒想到蔬菜也能做得這麽可口,我得跟玉蓮拜一拜廚藝。
玉蓮笑道:不是俺做得好,是菜新鮮,你看,都是剛下來的呢。
馬春福指著自己的碗說:你看,沒有魚沒有肉,五穀雜糧,最養人。想透了,其實人活著就是這樣簡簡單單,一晃幾十年,瞎折騰什麽?
裘愛國邊吃邊說:就是,就是。
吃完了,裘愛國拿出他懷中的一個包,打開一看,是一條長命鎖: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唯一一件遺物,您見過嗎?
老人拿筷子的手抖起來:這,這和我給兒子當年打的一模一樣。
裘愛國說:我本不姓裘,因為隻知道母親姓裘,所以就給自己用了這個中文的姓。
老人的眼淚流下來:難道,難道,你就是我那死了好幾遍的兒子嗎?
裘愛國上前扶住馬春福:您覺得是嗎?我們一見如故。
馬春福用袖子擦起眼淚來:從見到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指望著你是我的兒子。我認了,沒有那些條件我都想認,就怕你不幹。玉蓮,拿酒來。
玉蓮忙站起來:好,好,拿酒,今天該喝酒。
裘愛國叫了一聲爸,馬春福狠狠地抱住了他,鬆開的時候又在他肩膀上著實拍了幾下: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一天。
玉蓮拿來酒,斟上。
馬春福端起酒來:這第一杯,敬給你母親,一個跟你一樣優秀、善良的女人。第二杯,慶祝我們的相認、相逢。第三杯……
玉蓮擔心地說:還要第三杯做什麽呢?別再喝了吧。
馬春福笑了:第三杯是給我自己的,因為我高興,喝酒助興。來來來,愛國,陪我再幹一杯。你這個裘愛國應該變成馬愛國了吧。
裘愛國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爸,您要是不介意,我還是想保留裘姓,紀念我母親。
當然,當然,你也都已經年近半百,何必更名改姓?我隻是高興,瘋瘋癲癲說幾句,你不用認真。你看這院子,安安靜靜,陽光燦爛,好像幾百年都會這麽過下去似的。我真高興,我留下來了。在美國,我還有什麽?
爸,我以後常來看你。
你得常來,我們父子沒做多久,連你的模樣我都老想不起來。我老了,你讓我多看看你。
裘愛國站起來看了看院子:我還真想常來,不算遠,兩個鍾頭的車程,在這個院子裏拾掇拾掇,一個周末就過去了。
玉蓮笑道:您跟我搶活幹呢。
裘愛國也笑:不,我修修院牆,上房換換瓦什麽的,總行吧。現在總想幹點這種活,又疏散筋骨,又不動腦子,貼近自然。
馬春福高興地說:那就每個周末都來才好呢,保證你有活幹,沒有咱們給你攢著。把李婉茹也帶上,更顯的一家子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