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瘋 子---------------------------------------------------------------------------
黎孝誠手忙腳亂地抓過她身上浴袍的腰帶,為她包裹手腕上的傷口。可是沒用,血還在流,一直在流。他嚇傻了,他從沒經曆過這樣的場麵,又有誰在心愛的人生死一線的時刻還能鎮定自若?
“你自己按住,快按住!”,他把她的另一隻手抓過來放在腰帶上,強迫她自己按住傷口,潔白的腰帶早已經變成紅色。他衝到書桌前,抓起電話就撥911。電話響了兩聲,還沒等有人來接,她已經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爬了下來,一把拔下了連在牆腳的電話線。
“我求求你,孝誠”,她無力地哭著說,“你就可憐可憐我,讓我高高興興地去吧,別來打攪我……就當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了!”。“不行!”,他咆哮著,眼淚奪眶而出,“我不會讓你死的,沒有那麽容易……你欠我的,你永遠都欠我的!”。他又找來了毛巾、浴巾,甚至把床單掀了起來裹住她的整隻手。血,竟真的讓他給止住了。
他稍稍鬆了口氣,可還是牢牢按著她手腕上的床單和毛巾,害怕一鬆手那血又再冒出來。他生平從未見過那麽多的血,而且,那血——是從他最愛的人身上流出來!她一直在哭,他打破了她最後一個散發著愛的香氣的美夢,攪亂了她精心布置的生命中這最後一道絢麗的焰火,沒有給她留下一點點美好的值得懷念的東西。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救了她的命。
外麵傳來重重的腳步聲,然後有人在“咣”“咣”地用力砸著門,“Open the door! Police!”,外麵的人在大聲喊著。他顧不得還在床上哭著的她,走過去打開了門。三個穿著黑色製服的警察頓時闖了進來,兩男一女,一進屋就職業性地把他推到一旁,然後四下裏走著,檢查每個房間、壁櫥、和衛生間。
“Who called 911? Do you speak English?”,一個男警察麵無表情地問他。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另一個男警察已經看到了床上的她,卻不急著救人,先抓起腰上別著的對講機說了一大通,“We’ve got a bleeder here…well, she seems to have stopped bleeding…”,美國警察探過頭來看了看她的手腕,向對講機匯報著傷情,“…but I’ll still bring her, okay?…”。
兩個男警察圍著黎孝誠輪流盤問他,直到確信這不是一起傷害他人案,而是自殺未遂,案發現場也沒有第三者出現,這才放過了他。其中一個很滿意地在床邊找到了她企圖自殺用的凶器——剃須刀片,立刻大聲叫另外一個來看,然後不緊不慢地戴上手套撿了起來,一副雙眼放光很有成就感的樣子。
那個女警察則一直在盤問她。她根本沒心思說話,開始隻是胡亂應付一下說是切菜時不小心割傷的,沒想到黎孝誠在那邊已經全“招”了,隻好承認是自己割的。“Remember! You NEVER lie to a police officer!”,高頭大馬的金發女警察瞪著她,惡狠狠地說。
她早已經不哭了,冷冷地看著黎孝誠在那裏對警察一個勁兒地說著“Please, please help her……”。剛剛十幾分鍾內發生的這一切就象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與她毫不相幹,而她,隻是在冷眼看著這個鬧劇究竟會怎麽收場。三個警察商量後決定由女警察帶她去醫院,這個case便算圓滿結束。她本來不願意去醫院,可是跟警察討價還價隻能把自己送進監獄,何況她剛才已經有了對警官撒謊的“前科”,隻得老老實實地被女警察帶走。黎孝誠也想一起去醫院,卻被男警察阻止。臨出門前,她死死地瞪著黎孝誠,他還在不爭氣地流眼淚,“我恨你!”,她大聲地衝他喊。
她生平第一次“有幸”坐上了美國警車。女警察讓她還是用毛巾裹著傷口,一路上不時從後視鏡中監視她的舉動,為了讓她保持情緒穩定,還隨便找了些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她用“Yes”或者“No”來應付著女警察的問題——都是些在不在念書啊、喜不喜歡這個城市啊之類的問題。遇到詳細一點的問題她就幹脆不答,隻是冷冷地瞪著眼前晃來晃去的鐵網子,那讓她感覺自己象一條要被捉去安樂死的流浪狗。
到了醫院,她體會到了警察的權威。警車大搖大擺地直接泊在正門口,下車後進了醫院根本不用等,馬上就有護士迎上來帶她們直奔急診室——盡管她的傷情並不如一些疼得呲牙咧嘴卻還在填一大堆表格的病人嚴重。來了兩個男醫生,中年的那個讓年輕的先看她的手腕——很顯然年輕的是個醫學院學生或者見習生。年輕醫生看了半天,做出的結論是幸未傷及深層大靜脈,隻需要消毒、淺表縫合、包紮、和打破傷風針。中年醫生顯然對這個診斷很滿意——她可能無意中幫這個醫學院學生拿了個A吧,她冷冷地想。
處理完傷口她很客氣很小心地問女警官什麽時候能回家。女警官很吃馬屁,一下子就變得熱情起來,幫她去找醫生問,可帶回來的消息卻不怎麽樣。她說要等她再看一位醫生——精神病醫生,由他來作出診斷決定讓不讓她回家。“We have to make sure you won’t hurt yourself again”,女警官很負責地說。
她嚇得臉都白了,要是那個醫生學藝不精,楞是給她診斷成一精神病,那還不就得關瘋人院了?!也奇怪,個把小時前她連死都不怕,可現在想起瘋人院就嚇得腿發軟。更糟的是,女警官說那個醫生正在休假,要下周才來上班。不過,運氣的話,可以幫她安排那位醫生的老婆——也是個精神病醫生,爭取明天或者後天抽時間來幫她診斷。“You have to stay here at least for tonight. Sorry”,女警官很瀟灑地聳了聳肩,“You may want to call your boyfriend, well, that guy in your house, if you need something”。
她想了想,沒辦法了,看來是一定要在醫院過夜了。她不願意給黎孝誠打電話,也不想看到他。想了半天,她撥通了程樂宿舍的電話。“喂?哪位?”,程樂似乎心情正不錯,連接電話都是北京話版的“hello”。“程樂——你先聽我說”,她一口氣地連著說,“我現在問什麽你就答‘是’或者‘不是’,別多說話,什麽也別問,行嗎?”。“是”,程樂智商還可以。
“你現在自己在家嗎?”。“不是”。
“黃鯤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是”。
“哦……”,他果然在那裏,她心底升起一股熟悉的帶著痛楚的溫柔,接著對程樂說,“我說件事,你不要害怕,也別讓黃鯤知道——根本別讓他知道是我給你打電話,行嗎?”。“是”。
“我……受了點小傷,現在在醫院——不過一點也不嚴重,你能不能去趟我家幫我取點過夜的東西”。“可以,哪裏?”,程樂還真不賴,一點也沒出岔子。
“哦,等一下……”,她向旁邊的護士要來了這家醫院的名字和地址,“Hyatt Medical Center……我在十一樓,不知道房間號,反正是一片病房”。“行了,一會兒到”。
“黎孝誠在家,他會幫你開門——可你別帶他一起來……我不想看見他……就你自己來,行嗎?”。“知道,再見”,程樂掛上了電話。
放下電話,護士居然拿來了菜單,讓她選擇晚飯吃什麽,她哭笑不得地點了份漢堡包。走進雙人間病房,她見到了睡另一床的病友——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白種女人,頭發幹枯蓬亂,雙眼呆滯無神,就象恐怖片裏的僵屍,仰麵躺在病床上。最可怕的是,那個瘋女人常常會毫無預兆地冒出一聲刺耳無比的尖叫,或者莫名其妙地大笑個不停。她有些同情那個瘋女人,也許,我自己根本也已經是個瘋子了——即使不是,住在這裏,很快就是了,她自嘲地想。
這一層所有的病房看來住的都是精神病人。晚飯時病人都走出來在lobby裏吃飯、活動。真是讓她大開眼界,不管什麽樣的精神病,這裏是應有盡有。不過還好,全都屬於比較安全、不會傷人的那種——就象她自己一樣。有人自言自語,有人一言不發,有人在大叫、有人在大笑、有人在大哭。她實在無法忍受了,這些人簡直讓她也想一起大叫、大笑、大哭。她回到自己的病房裏,正趕上她的僵屍病友在犯病,翻著白眼尖叫個不停,嚇得她又趕緊跑了出來。
程樂趕來的時候,看到她正穿著藍色的病號服,一個人低著頭在lobby裏來來回回地走。她還不時走到牆角那個體重計上踩一下,然後下來,再繼續低著頭沿著同一路線來回地走。現在的她看起來,真的跟周圍的精神病人沒什麽兩樣。程樂感到心裏一陣發涼,走過去從後麵拍拍她的肩。“程樂?”,她扭過頭來,衝他裂嘴一笑。程樂心裏一寬,看來她還沒有瘋掉。
“你終於來了,我在這裏都快跟他們一樣變成瘋子了!”,她激動得就象見到親人一樣,然後表情忽然變得嚴肅神秘,“還是……你說,我是不是已經不太正常了?”,她小聲地問。“怎麽會呢?”,程樂笑了兩聲,撓了撓頭,“你是這些人裏麵最正常的”。
“衣服什麽的都拿來了”,程樂遞給她一個塑料袋。她打開一看,洗漱用品、隱形眼鏡藥水、毛巾、梳子、睡衣,什麽都有,甚至還有兩條幹淨內褲和胸罩。她臉上一陣發燙,不知道這些都是黎孝誠找出來的還是程樂,趕緊把塑料袋係好。
“唉……你呀,怎麽回事啊?”,程樂終於忍不住提起她住院的原因了。她低頭擺弄著手裏的塑料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好。“黎孝誠都跟我說了”,程樂一臉憐惜地看著她,“給我看看手腕上的傷”。她慢慢伸出左手,縫好的傷口上包著紗布,除了透出一些顏色已經變暗的血漬,其實什麽也看不到。
“我……我摸摸行嗎?”,程樂輕聲問。她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程樂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傷口上的紗布,然後忽然象觸電一樣把手拿開藏到身後。“還疼嗎?”,他問,聲音有些顫抖,好象受傷的是他一樣。她搖搖頭,朝他笑笑,一臉很勇敢的樣子。
程樂陪她聊了很久,他很會尋找有意思的話題讓人寬心,她也知道他是故意講那些笑話來逗她開心,所以她就笑——人家畢竟費了那麽大力氣。她也希望程樂能多陪她一會兒,因為他是這裏唯一一個正常人,他讓她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變成瘋子。“明天看醫生時說話小心點啊……就象現在和我講話這樣就行……什麽時候能回家了就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程樂說。“嗯”,她感激地點點頭。
“還有,你和黃鯤的事……總會有辦法的……千萬別再做傻事了”,程樂拍拍她那隻沒受傷的手。“我……實在沒辦法再和黎孝誠在一起”,現在一想起黎孝誠,她腦海裏就隻剩下白天在家割腕的那一幕,心裏一陣哆嗦。“嗐,那就別和他在一起了唄!別太難為自己,為了這個割腕可不值得”,程樂朝她輕鬆地笑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渦,接著說道,“我和黎孝誠談過了,他也理解……他明天就搬到我那兒去住,你不用擔心回家後該怎樣麵對他”。“程樂……”,她覺得鼻子有點酸,他什麽都替她想到了。
十點鍾左右護士走過來通知家屬該回去了。“程樂”,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眼裏全是恐懼。她害怕他一走,她就又要回到那個瘋子的世界裏去。不要,她不怕死,可她害怕象周圍這些人一樣一輩子做個瘋子。他輕輕推開她的手,“別怕……這個給你”,他從脖子上摘下一個三角形的奇怪的小布包。“這是道平安符,我媽在靈隱寺求的,非逼著我戴……不過好象還挺靈的”,他眯起眼睛笑著說,也不知是不是在開玩笑。他邊說邊把係著紅繩子的小布包掛到她脖子上,她感覺到那個布包還暖暖的,帶著他的體溫。
他送她進了病房,看著她爬上病床。她上床躺下時從背後係帶的寬大病號服下露出了一小片雪白的後背,嚇得他連忙把目光挪開。“明天來接你回家,晚安”,他紅著臉笑笑對她說。
夜裏她的僵屍病友每隔一段時間就“嗷”“嗷”亂叫一通,象打更一樣。她打著哆嗦躺在床上,全身的肌肉繃緊,不敢閉眼,生怕躺在簾子另一邊的僵屍一會兒便要衝過來咬她的脖子。那一夜,她隻覺得自己處在完全崩潰的邊緣,一邊是痛苦得不願想起的現實,絕情的黃鯤、憤怒的黎孝誠;而另一邊就是瘋子的世界,那裏永遠沒有痛苦,不會再受傷害,隻有瘋狂。她從不信佛,這次卻緊緊地攥著胸前程樂的平安符,攥了一夜,終於捱過了這一夜。
其實後來想想,那時上帝真的為她做了不少事。沒讓她自殺成功、沒讓她被整層樓裏的“僵屍”逼瘋,而且,沒讓她懷上黃鯤的孩子。要是真的懷了孩子,就憑她當初那一通折騰,又是雪地跋涉、又是血濺臥室、又是警察逼供、還有僵屍追魂,孩子即使能保住,生下來也一準是個小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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