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當然,門是造了讓人進出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作為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說裏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絕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若據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裏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需再到外麵去找。
詩人陶淵明對於窗子的這種精神,頗有會心。《歸去來辭》有兩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不就等於說,隻要有窗可以憑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麽?所以,門許我們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許我們占領,表示享受。這個分別,不但是住在屋裏的人的看法,有時也適用於屋外的來人。一個外來者,打門請進,有所要求,有所詢問,他至多是個客人,一切要等主人來決定。反過來說:一個鑽窗子進來的人,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繆塞在《少女做的是什麽夢》那首詩劇裏,有句妙語,略謂父親開了門,請進了物質上的丈夫,但是理想的愛人,總是從窗子出進的。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門,而不開窗的屋子我們還看得到。但牆上開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氣,使我們白天不必到戶外去,關了門也可生活。屋子在人生裏因此增添了意義,不隻是避風雨、過夜的地方,並且有了陳設,掛著書畫,是我們從早到晚思想、工作、娛樂、演出人生悲喜劇的場子。門是人的進出口,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窗引誘了一角天進來,馴服了它,給人利用,好比我們籠絡野馬,變為家畜一樣。從此我們在屋子裏就能和自然接觸,不必去找光明,換空氣,光明和空氣會來找到我們。所以,人對於自然的勝利,窗也是一個。不過,這種勝利,有如女子對於男子的勝利,表麵上看來好像是讓步———人開了窗讓風和日光進來占領,誰知道來占領這個地方的就給這個地方占領去了!
我們剛說門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主的。有人敲門,你總得去開,也許是易卜生所說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衝進來,也許像德昆西《論謀殺後聞打門聲》所說,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進黑暗罪惡的世界,也許是浪子回家,也許是有人借債(更許是討債),你愈不知道,怕去開,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開。甚至每天郵差打門的聲音,他使你起了帶疑懼的希冀,因為你不知道而又願知道他帶來的是什麽消息。門的開關是由不得你的。
但是窗呢?你清早起來,隻要把窗幕拉過一邊,你就知道窗外有什麽東西在招呼著你,是雪,是霧,是雨,還是好太陽,決定要不要開窗子。上麵說過窗子算得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減的。
眼睛是靈魂的窗戶,我們看見外界,同時也讓人看到了我們的內心;眼睛往往跟著心在轉。我們跟戴黑眼鏡的人談話,總覺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麵具相對,就是為此。據愛戈門記1830年4月5日歌德的談話,歌德恨一切戴眼鏡的人,說他們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皺紋,但是他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繚亂,看不出他們的心境。
窗子許裏麵人看出去,同時也許外麵人看進來,所以在熱鬧地方住的人要用窗簾子,替他們私生活做個保障。晚上訪人,隻要看窗裏有無燈光,就約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開了門再問,好比不等人開口,從眼睛裏看出他的心思。關窗的作用等於閉眼。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
假使窗外的人聲物態太嘈雜了,關了窗好讓靈魂自由地去探勝,安靜地默想。有時,關窗和閉眼也有連帶關係,你覺得窗外的世界不過爾爾,並不能給予你什麽滿足,你想回到故鄉,你要看見跟你分離的親友,你隻有睡覺,閉了眼向夢裏尋去,於是你起來先關了窗。因為隻是春天,還留著殘冷,窗子也不能整天整夜不關的。
賞析:門和窗,是房子的兩個組成部分,功能相關又有所不同。門是必不可少的,它連接著門裏門外兩個世界。窗的作用似乎更大,功能更多,更有思想和詩意,連通人的內心世界。作者以詼諧、幽默的筆調,闡釋了門和窗不同的意義,留給我們一扇智慧之窗。
寫窗至此,無人能超!正如李白到了嶽陽樓後說:眼前有景題不得,因有範詩在上頭。 :)
錢先生能把門和窗描寫得如此詩意,看來我們也要多多思考窗子的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