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夏至
周修流和周發在蘇州楓橋的運河邊上呆了一個晚上。
夜半的時候,蒼涼雄渾的鍾聲,從寒山寺方向傳來,他的胸中忽地一陣落寞,覺得有點品嚐到父親當年說的人在客旅的話意味了。他一會想著不辭而別的湞娘,一會兒腦海裏又浮起紅歌的影像,少年情懷,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早,攢舟催發,往北而行。周修流前兩次來往於江南之間,都是走的陸路。因此這次他想把旅行搞得更為有趣一些,就在杭州北新關那邊雇船走水路了。運河上舟楫如梭,南來北往的商販運夫遊人,比比皆是。
傍晚時候,他看看日落了,就讓舟子把小船泊於丹陽的橫塘鎮河邊上,他讓周發在船上躺著,自己上了岸,在街市上閑逛了一會,買了一壇陳年的“曲阿酒”,幾條塘鱧魚,一賣冰糖扒蹄。回到船上,他吩咐舟子燒火做菜。
那舟子是丹陽人,平時慣走鎮江府到杭州府一段水路的,對運河沿岸風情懂得最多。舟子笑著說:“公子看起來倒是很會吃食的,這塘鱧魚在這一帶又叫‘癡虎呆子’,須得煎炒了好吃。”
周修流來了興致:“為何又叫‘癡虎呆子’?這名字實在有趣的緊。”
舟子說:“這魚多在山中小溪和湖塘中捕得,被捕住時,這些魚並不逃脫遊走,隻是瞪著眼睛,傻乎乎地呆在那裏,因此當地人都喊它‘癡虎呆子’。”
周修流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舟子到船尾點著爐子做菜去了。周修流獨坐船頭,開了那“曲阿酒”酒壇,隻覺芬香撲鼻,酒味濃烈。他倒了一碗,啜了一口,覺得那酒的口感十分爽滑。
這時,月亮上來,河麵上銀光粼粼,水草搖曳,蓮葉田田。周修流看了,不覺微醺了。舟子乘興唱著丹陽的山歌道:
“好日去仔思日來,哪料介眉頭鎖仔哩。
弗開懷,冷落仔介個眼前快活。
弗快活,再去迢鄉隔縣介娶侈侈。”
周修流聽了,雖然聽著隻是“咿咿呀呀”的,不解就裏,心裏卻是喜歡。忽然,他看見南邊方向,有一艘小舟子,正往這邊駛來。那隻船的艙裏點著燈火,遠遠可以望到有個人正擁坐在桌邊,喝著悶酒。
周修流借著他艙裏的燭光,看了那人一眼,隻見他三十出頭,白湖綢衫黑角巾,眉目清秀,氣質淡雅,是個士子的模樣。周修流心想,這人看來也是個趣人了。等船隻靠近了,他就朝那人拱了拱手。那人起身笑著說:“在下嘉興府秀水縣曹溶曹秋嶽。”
說著,“啪”地一下打開了手中的點金撒扇,周修流看了,扇麵上題著“慎獨”兩字,便覺一呆。
——一個月前,當曹溶冒冒失失地抱著幾卷珍品書畫,還有劉思任給他的信物,——“慎獨”撒扇,來到周家莊上,拜訪周太公相親時,周府上下,都十分的意外。因為此前來到周府說親的雖然不乏其人,但是都是托媒人上門來的,像曹溶這樣親自上門求親的,倒是第一次遇到。好在周太公夫婦不拘泥於俗套,又兼之前他們已經委托了劉思任幫忙相親,對他介紹來的人,自然是盛情款待了。
倒是周菊一下子就留意上曹溶了。她偷偷見過了曹溶,見他外表不俗,談吐風雅,知識淵博,又是進士出身,很快就博得了太公的歡心,心裏也就有些動心了。她立馬就想到了以前私下裏讀過的《西廂記》裏,張生出場時說的道白:“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並不曾娶妻……。”暗地裏好笑。
不過,初始周菊還不知道曹溶此行的真正目的,以為他的用意,果真就是來與太公品書論畫的。因此也不是十分在意。直到曹溶在府上住下來的第二天,他亮出了她姐夫劉思任給他的那把“慎獨”撒扇時,她才從她母親話裏確信,原來這位麵皮白淨,長相清俊的年輕人,是來相親的。這頓然使得她心頭鹿撞,滿臉緋紅了。平心而論,像曹溶這樣才貌俱佳的才子,正是她夢寐中的如意郎君,她暗中歡喜。
可是沒想到,當周太公在曹溶對他說了求親的意願後,卻婉言拒絕了曹溶的美意,讓他萬分沮喪。她也因此暗自傷心,怪爹爹不懂得她的心思。她以前曾經向父母隱晦地透露過自己的擇偶標準,因此周太公先後辭去過福建布政使,興化知府的兒子,還有前朝內閣首輔葉向高的孫子等人的求婚。
她不知道,這次不過是太公在測試曹溶的真情和耐性而已。因為曹溶雖說任過監察禦史,不過那是在太公致仕之後了,太公並不知道他的為人,而對於女兒的終身大事,又是遠嫁江南,他不能不慎重。
曹溶在府上呆了兩天,中間大多數時間是跟太公在一起攀談的。周菊和他隻是眉眼之間有過輕微的、近乎禮貌式的接觸,另外加上幾句見麵時的客套寒暄話語,並沒有過什麽深談。因此她對他真實的人品不甚了了。她又不好意思直截了當地去問她父親。那兩天,倒使她心下裏顯得焦灼不安了。
然而,就在曹溶要離開的前天晚上,夜深人闌的時候,她正在自己閨房的燈下看書,突然間聽到窗戶外有人長長歎息了一聲。她一聽,就猜出是曹溶在外麵,心裏不禁又驚又喜。曹溶本來是住在東廂邊上的客房裏的,他不願前功盡棄,讓自己這次閩中之行成為竹籃子打水,於是就大著膽子來到周菊的閨房外麵。這一招顯然是冒著極大風險的。隻聽得曹溶幽幽地念道:
“想著這異鄉身強把茶湯捱,
則為這可憎才熬得心腸耐,
辦一片誌誠心留得形骸在。
試著那司天台打算半年愁,
端的是太平車約有十餘載。”
她一聽,這是《西廂記》中張生與崔鶯鶯幽會時唱的《寄生草》曲子,頓時就心領神會了。但是出於女孩的矜持,她隔窗的回答卻是:“曹相公,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不過你我都是知書達禮之人,豈能像張、崔一樣苟且。
曹溶說:“周小姐,我知道夤夜來訪,十分草率。但是我明日就要離開了,有句話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如今我隻想問你一句話,你如果答應了,我明天還會去而複來的。如果你不答應,秋嶽就此別過了,願小姐能另覓到如意郎君,鸞鳳和諧。”頓了一會,他又說道:“如果你不好意思回答,就以叩擊房門為意,叩門則是答應了我,不叩即是拒絕。”
她屏住呼吸不說話,一顆心卻在砰砰地跳著。曹溶清了清嗓子說:“周小姐,我此番前來閩中,就是要向你求親的。你願意嫁給我嗎?”
周菊聽了曹溶這麽幹脆的問話,隻覺得腦門嗡地一響,盡管她已經知道了他這次千裏迢迢到他們家來的用意,不過這樣近地聽他親口說出來,卻是另一番感受。她沉默著。曹溶見她沒有回應,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她差點就要衝口而出答應他了,不過,最後她還是選擇了沉默。這時,隻聽的曹溶幽幽地歎了口氣,說:“周小姐,秋嶽實在於心有所不甘,我冒昧地再問一次,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聽出了他聲音裏的急切之情,知道他是真心的了,於是就在窗門上輕輕叩了三下。這三下叩擊,隻喜得窗外的曹溶差點沒狂呼出聲。周菊接著說:“曹相公,既然你我已經通了心意,此時夜已深沉,你就回房歇息去吧。明天你離開後,可以到福州去找撫台大人張肯堂,有什麽話就跟他講。他是我爹爹的門生,最清楚我爹爹的心思了。”
曹溶果然照著做了。兩天後,他由張肯堂陪著重來周府求親。這一次,周太公與方竹枝欣然允諾了。納聘之後,兩邊議定了今年九月重陽之後成親。於是,曹溶滿懷喜悅之情離開了周家莊,春風得意地在福州盤桓了兩天,然後就買舟北上了。
此時,周修流看了曹溶手中的扇子,心想:這把扇子明明是我姐夫的隨身之物,如何卻到了這人的手裏?!他對曹溶說:“曹先生風流倜儻,才俊非凡,不知先生這次遠道去閩中,是做了誰家的東床快婿?”
曹溶好像被搔到了癢處,神情一下子興奮起來,雙眼放光。他掩飾不住得色說:“不瞞公子,這話說起來也算是極好的緣份了。上個月朱之瑜先生請我到杭州名姬王修微居士的府上,我因此結識了江南大茶商劉思任先生。那時我正從京師落魄流落回來不久,諸念消沉。事後劉先生得知我尚是孤身一人,就做媒讓我到閩中去向周家求親。”
周修流一怔:這閩中周家會是誰呢?莫非就是我家?
曹溶繼續揮著扇子:“你知道,周家是閩中望族,周老先生曾經是崇禎皇帝的重臣,遺憾的是我出仕的時候,他剛好致仕還鄉了,因此不曾謀麵。他跟我一樣,也喜好收藏書畫。我送了他老人家一幅我的恩師倪元璐的墨筆山水畫,老人家十分喜歡。接著我就拿出劉先生贈送的扇子,做為信物,向老人家備述了劉先生的薦言。”
他笑指著扇子:“這扇子便是劉先生給我做信物的。”
周修流此時已經料到了八、九分。他心想,這曹溶去閩中求親,又是姐夫保媒,又是周家,那麽女方十有八九便是自家的人了。而這女子,定然就是自己的姐姐周菊了。他緊張地問說:“後來怎麽樣了?”
曹溶笑著說:“有意思的是,扇子上題的是‘慎獨’兩字,而我此次求親,卻得鸞鳳和諧,快意而歸。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周修流忽然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空空落落的,不知是喜是憂,看那曹溶時,心頭更是五味雜陳。曹溶忽然問說:“聽周公子的口音,好像也是閩中人?”
周修流含糊地“哦”了一聲,不置可否。他還想最後確定一下:“不知曹兄對那女子的印象如何?那周家可曾答應你的婚事了?”
曹溶喝了一口酒,滿臉得色地搖著扇子:“要說那周家的女子姿色材質,那可真是天下無雙的。她容貌殊麗倒也罷了,又兼一身才氣,氣韻不凡。我曹某在見到她之前,哪裏敢想象世間竟然還有這等奇女子?!”
曹溶說的周菊的這幾句話,隻聽得周修流心花怒放,然而心裏又覺得失落,沉甸甸的。
曹溶說的得意起來:“好在節公看我也算順眼,我帶去了幾幅我珍藏已久的書畫,請節公鑒賞,他也讓我品賞了蔡京的書法和宋徽宗的畫。後來周家就應允了這門親事。這事後來又得了福建巡撫張肯堂的幫襯,他替我上門求親,成就了這段美事。張撫院是個熱心人,也是個趣人。我到福州時跟他提起求親的事,他馬上就替我準備了豐厚的彩禮,與我一起上周府去,訂了親。今年重陽的後一天,便是吉慶佳期。”
周修流腦子裏突然有點空白。隨後想象著周菊出嫁時金鼓喧天的情景,再看著曹溶的一張因為興奮而顯得紅潤的臉,忍不住笑了起來。
周修流想,難不成自己就這麽平白無故地就攤上了一位姐夫了?這事來的太突然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該向曹溶道喜:“曹兄,節公他老人家和方夫人他們身體可好?”
曹溶說:“節公他老人家精神還好,隻是身體不太硬朗。方夫人精力飽滿,周家裏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料理的。我在周府呆了三天,和節公暢談書畫,受益匪淺。——原來周公子也認識節公。對了,還沒請教,不知周公子家在閩中何處?”
周修流端起酒碗,勉強笑著說:“喝酒喝酒。在下周修流。”
曹溶啞然失笑說:“啊呀,原來你就是修流啊?!你看我真是高興的暈了頭了!我離開你們家的時候,你姐姐周菊還特意要我捎話給你,要你出門在外,要吃好睡好,注意身子,得空就回家,免得家裏掛念。”
周修流聽了這話,眼圈就偷偷地紅了。他舉起酒碗跟曹溶說:“曹先生,別的話我也不想多說了。這一碗酒,我祝你和我菊姐百年好合,相親相愛,白頭偕老。不過記住了,你一定要善待我姐!”說著一幹而盡。
曹溶一連喝了三碗酒,說:“修流,你爹爹已經給我們的親事定下了日子,等過完八月中秋,周菊就先從閩中來到山陰你大姐家。然後我們倆在今年重陽第二天時候,即成就大禮。”
周修流心裏卻在想:此時湞娘正在阮府中做些什麽呢?
周修流一到秦淮河邊下了船,就叫了一輛馬車,跟曹溶一起來到了聚寶門邊上的“褲子襠”巷阮大铖的府第“石巢園”外。阮家府第在阮大铖從牛首山回來後,進行了一次大裝修,搖身一變,規模氣派,院牆高有丈許。
“石巢園”裏麵不時有笙歌鼓樂隨風飄傳出來,一派紙醉金迷的景象。周修流在大門外逡巡了一會,他的耳邊,情不自禁地響起當初湞娘在玄武湖跟他說的那句話:“你這呆子,為什麽就沒有想到到船上去找我呢?我要是被他們給怎麽樣了,我看你不後悔死了!”心下一痛。他終於忍不住上前去問門子說:“這位大哥,聽說前些天你們府上新來了一位姓熊的小姐?”
門子冷冷地打量了他一下說:“什麽熊小姐?你說的就是那個從武昌來的唱戲的小丫頭湞娘吧?”
周修流聽他出口不遜,心裏有些光火。不過他因為想見湞娘,就強壓著怒氣,擺著笑臉說:“就是她了。大哥,你能把她喚出來,讓我跟她見上一麵嗎?”
門子斜著眼說:“她正跟我們家的大小姐在學唱戲呢,過些日子我們家的戲班子就要進宮給新皇上獻演了,眼下她哪有閑功夫理你?再說這麽晚了,你們一男一女的誰知道又會搗出什麽好事來?!”
周修流聽說湞娘不久要進宮去,腦門忽然間就有點發麻了。而且,他也終於明白了那個晚上,湞娘為什麽要將女貞給他了。他的眼圈忍不住紅了,心裏一陣悲切。他說:“我是她家裏的遠房表弟,好長時間沒見過她了,你行行好,就喚她出來一下吧,我隻有幾句話。”說著,他拿出二兩銀子,塞在門子手裏。
門子接了銀子,掂了掂,臉色緩和了些說:“小哥,我看你也是個體麵人,不是我不想去喚她出來見你,而是我家老爺已經吩咐過了,這兩天不許閑雜人等到我們府上來打攪。你知道嗎,我們老爺可是把你表姐湞娘當台柱子的。不過小哥你有什麽話,我可以找個機會給你通融一下。”
周修流想想說:“你就告訴她,我姓周。讓她有空就回家走走,家裏人都在想她呢。”
門子答應了。
曹溶說:“修流,原來你還有個表姐呀?”
湞娘是在半夜吃宵夜的時候,門子趁著間隙偷偷地告訴了她,有個姓周的形象俊朗的年輕人曾經來找過她的,自稱是她的表弟。湞娘一聽就知道是周修流,心下裏不免一陣難受。
自從來到了這“石巢園”,這些個晚上下來,夜深人靜,靜臥床上的時候,她都要透過窗口外,院牆邊上疏落的梧桐樹葉,望著天上漸漸圓滿的月亮,清淚暗滴。她不是不知道周修流對她的隱約的情意,但是卻不敢去想象他們在一起的可能的將來。為了她死去的父親和家人,她隻能把自己躁動的情絲給斬斷了。所以那天晚上,她趁著周修流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就把自己的處女身給他。盡管她知道這樣做並不能說明什麽,但是於她來說,卻是最好表達她對周修流的感情的方式了。
通過在阮大铖的戲班子裏唱戲,然後接近朱由崧,是她現在唯一能夠想到,做到的為父親翻案的途徑。
她在那個清晨留下了一封信簽,悄悄地離開鳳凰台劉思任的住院後,就在巷口叫了一乘四抬花骨軟轎,不久就來到了位於“褲子襠”的“石巢園”。一路上她心情沉重悲戚,想起了已經成親的鄭森,還有跟自己一起度過了一個多月曼妙時光的周修流,劉思任,不覺的幾次偷偷地落淚了。到了“石巢園”外,她又猶豫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她心裏明白,自己這一跨進這個富麗堂皇的大門,也許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最後,她終於狠下了心,讓門子進去通報阮大铖,說自己來了。
阮大铖很快就親自迎出大門來,他料到湞娘會來找他的,他不會看錯人,就像他當初相中了馬士英一樣,隻是他沒有想到,湞娘這麽快就上門來了!他高興地牽著湞娘的手,笑著打趣說:“貴人來了,有失遠迎,失禮失禮!”
隨後,阮大铖就安排她在他的書齋“詠懷堂”旁邊的一處敞亮而又清幽的廂房住下。此後那些天,阮大铖就讓他的女兒、精通昆曲的大才女阮麗珍,教她唱曲。湞娘人聰明,往往觸類旁通,學的很快,而且嗓音圓潤清甜。阮麗珍難得見到這樣材質的天賦演員,真是又驚又喜,聲言湞娘調教,定然會是個唱曲兒的高角。
這些天下來,湞娘差不多已經把阮大铖的兩部戲《雙金榜》和《賜恩環》學全了。阮麗珍那時跟她的夫婿一起呆在娘家,她是真心喜歡湞娘的。不過,她卻不知道她的父親要她調教湞娘的真實用意,要是她曉得了,說不定就不會有這麽大的興頭了。
阮大铖私下裏的算盤,並不是真心想把湞娘調教成什麽昆曲名角,他特意排了《雙金榜》這兩個戲,顯然就是為了討朱由崧的喜好。朱由崧是個大戲迷,阮大铖是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取悅他的大好機會的。《雙金榜》是他兩年前還在牛首山祖堂寺隱居時譜就的,因為那時身邊沒有戲班子,因此到了時下才開始排練。
他已經通過成了朱由崧身邊紅人的馬士英,轉呈了自己獻戲的心意,即是希望在朱由崧登基承繼大統不久之後,能讓他家的梨園班子進宮,獻演這兩部昆曲,慶賀大典。他之所以看上了湞娘,除了因為她姿色出眾之外,還有他留意到了那天朱由崧車輿入城的時候,一時被湞娘的美色眩惑的那個微妙的神情。因此他自信他的機謀必將得以兌現:屆時朱由崧不但會為他的戲著迷,更會為湞娘的美色著迷。隻要朱由崧想要留下湞娘,那麽他的這些苦心就不會白費了。
而湞娘對阮大铖的意圖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不然的話,她也不會投身於阮大铖門下了。正是上次到阮府來遊玩時,阮大铖跟她說過,他要讓她在他的戲裏扮個旦角,到時進宮為新皇帝的登基大典獻演,她才動了心的。
這些天,她在跟阮大铖的接觸中,逐漸地清楚了他的真實的為人,盡管他在她麵前並沒有流露出什麽惡意,不過她通過一些細節,還是窺察到了他的狡詐陰險之處,比如他把她供為上賓,所為無非就是要讓她在進宮後,討得朱由崧的歡心,然後讓她在朱由崧麵前替他美言,為他今後的加官進爵鋪路。而他對待其他的優伶,則全然沒有這樣的好聲色,他對待其他的優伶們,跟對待家奴婢女沒有什麽區別。
好在她很快就可以進宮了,至於將來自己是不是願意幫他的忙,那就是她的事了。隻要到時候她樂意,她甚至可以讓朱由崧整治他的。在她看來,如今這個世道就是如此。
她想,憑她的姿色材質,要想討得那個由落魄貴族晉升皇帝的朱由崧的寵幸,並不是什麽難事。她也知道,隻要自己踏入了宮門,自己這輩子的幸福也就永遠斷送了。因此,她是在內心極為痛苦的情況下,才最後做出了這個決定的。
但是,周修流他能理解她的這些心思嗎?她睡到床上的時候,望著窗外的明月,眼裏噙著淚水,心裏默默地說:修流啊,倘若你我真的還有緣份,那麽你就趕緊許願,讓我在進宮之後,得不到福王的寵幸,被差遣出宮。你知道嗎?我如今已經全然是身不由主了。
第二天早上,曹溶和周修流兩人因昨晚上喝的多了,起床時還是頭暈腦脹的,於是就想上街去吃點清淡的早點。
兩人信步來到板橋附近,找了一個早點小攤子坐下,要了兩碗豆腐花,一盤煮幹絲,兩碗鴨血粉絲。曹溶一邊吃著一邊說:“這時候如果有一壺熱茶就好了。這些小吃就這麽將就著吃,有點生吞活剝了。”
周修流笑著說:“所以我說,我要是在這一帶開個茶樓,兼賣各種點心,既風雅,又方便人家,肯定會生意興隆的,你說何樂而不為呢?”
曹溶聽了,隻好笑了笑,心想,這位未來的小舅子的主意,也不知道是當真的還是信口說說的。在他的心目中,開茶館酒肆什麽的,那是引車賣漿,下三濫的貨色幹的,而像周修流這樣的縉紳子弟,本是絕對不屑於去做這種“風雅”的生意的。
兩人用過了簡易的早餐,就商量著要上哪兒去打發一天的時光?曹溶突然間發現,自己在遠離官場,清靜下來之後,竟然變得無所事事了,成了讓自己都覺得頭痛的閑人。周修流想起來:“對了,你知道嗎,閩中鎮海總兵鄭芝龍的公子鄭森,正是我的結拜兄弟,他如今正住在前麵不遠處的河房上。咱們何不就上他們那裏去坐一坐?順便瀏覽秦淮河清早的風光?”
曹溶笑著說:“如此也好。”
兩人尋到鄭森的住處。那套河房原是一個徽州來的做生意人家的府邸,後來徽商回去了,就典給了當地一戶開解庫的大商家,那商家又轉租給了鄭森。府第臨河而建,飛簷碧瓦,院牆森嚴,十分的寬敞。不過曹溶發現,鄭森選擇的這個河房雖然寬敞,但是卻有些曲徑通幽的樣子,要繞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子,才能通達這裏。
鄭家的門口處,站著兩個精壯的帶刀家人,很有氣派。兩人走上前去,一個家人問他們說要找誰?周修流說:“我是你們家鄭公子的結拜兄弟,姓周,我想拜會他。”
另外一個家人認得他,笑著說:“原來是周公子,你老人家好些天沒來了。少爺正在那裏的馬棚裏洗馬哩。”
周修流心裏狐疑:難道鄭森在這河房的院子裏,還養了馬匹?這跟秦淮河畔細柳輕煙,鶯歌燕囀的情調,不是格格不入了嗎?!
兩人來到了後院,果然看到鄭森正傍著一匹高頭大白馬,拿著一支硬毛刷子,在那裏細細地涮洗著馬身子,那馬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白雪似的,膘肥腿細,神氣十足。旁邊還係著幾匹駿馬,正在吃草。周修流見了,想到方才家人說的鄭森每天都在潛心苦讀的話,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鄭森看到兩人進來,笑了一下,馬上放下了手裏的活,拿著張抹布擦著手走過來說:“子漸,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周修流告訴他,自己是昨天傍晚時到南京的。鄭森說:“你怎麽沒先來看看我?”
周修流把曹溶跟鄭森介紹過了,鄭森聽說曹溶和周菊訂親的事,不免祝賀了幾句。他對周修流說:“今天我想去南門外的牛首山跑馬田獵,原先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正愁缺個伴呢。這下子總算有伴了。子漸,你曾經說過你當初在京師的神樞營玩過的,我知道,在那裏當差的,可都是來自塞上邊陲九鎮的以一當十的鐵騎兵啊。我正想見識一下你的騎射技藝呢。這下子正好有個說頭了!”
他指著一邊的幾匹馬說:“兄弟,這些馬你自己隨便挑一匹看著順眼的吧,過會兒咱們一起上路。雖然說牛首山田獵的最好時節是在春天,如今春光已經過去,不過,這時候山上定然還有一些野味的。”
他又笑著對曹溶說:“曹兄也去挑一匹馬玩玩?”
曹溶笑著搖了搖頭,說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哪敢玩起烈馬?就背著手在一邊看著。周修流走上前去,先繞著那幾匹馬走了一圈,然後拍拍摸摸了一通。他小時候在京師,從七歲開始,他父親就時常送他到“神機營”裏學騎射,玩過烈馬,因此對馬匹並不陌生。最後,他在一匹黑馬前站了下來,細細打量了一通,然後用勁拍了一下那馬的腿腱。那黑馬登時“噅”地一聲鳴叫,一下子人立而起。它的前身落下來時,雙蹄在青石板上敲出了兩聲脆響,如金鐵戞響。
周修流笑著對鄭森說:“大哥,我就要這匹黑馬了。”說著,他像猿猴一樣躍上馬背,拍馬在院子裏遛了一圈,覺得十分的趁心。他問鄭森說:“大哥,這些駿馬你都是從哪裏弄來的?南京城裏可不多見啊。”
鄭森笑著說:“兄弟有所不知,我們鄭家雖說是從海上謀生起家的,但是我本人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對烈馬的熱愛。我小時候在九州時,我娘就請了高手教我學騎馬。你看,這些馬都是我來到南京後,請我鴻逵四叔,從塞外花重金購得,然後再從海路輾轉運到南京來的,每一匹都是百裏挑一的良駒。子漸,你的眼光不錯,這匹黑馬,前些天曾經把我的管家鄭爽從背上顛了下來,摔得這半個月下來起不了身。既然你相中了,它就歸你了。”
他拍了拍他的那匹高頭白馬:“我的這匹白馬,我給他取了個名字叫‘飛雪’。你也給你的黑馬取個名兒吧。”
周修流想了一下說:“就叫‘烏龍’吧。福州有條烏龍江,我想借點靈氣。”
鄭森連聲笑著說好:“聽起來比項王的烏騅還要響亮呢。”這時,他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曹溶,笑著說:“曹兄,‘將軍魏武之子孫’,你們曹家人居然不會玩馬,實在有點出人意外。老杜的《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寫的‘褒公鄂公毛發動,英姿颯爽來酣戰’,氣魄多麽生動。隻是可惜了曹兄是一介飽學書生,不能學魏武揚鞭。”
曹溶笑著說:“我不會騎馬,不過,我的家裏倒是收藏有一幅曹霸的真跡《鳴驥圖》,那可是比什麽駿馬都要名貴的。啊哈。”
鄭森“哦”了一聲,心裏不以為然,不過他還是笑著說:“什麽時候我一定要到去府上拜賞一下。不知曹兄何方人氏?”
曹溶說:“浙江嘉興府秀水。”
鄭森點點頭。他叫下人去取兩張弓來。下人不久就抱了兩張沉甸甸的大弓來了,鄭森讓周修流先挑了一張。周修流拿起一張大弓一看,隻見那弓長約莫四尺,裝飾著銅箍,玉角。他將弓挺起,拽拉了一下弦,覺得十分強硬,約有三石,尚算趁手。鄭森見他一下子就拽開了弓弦,忍不住喝了一聲彩,知道是個會家子。於是也拿起手裏的弓,“嘎”地一下拽滿了。周修流看了,也是大聲叫彩。鄭森緩了弦,臉不紅,心不跳。
鄭森和周修流騎了馬,帶了幾個親隨,出了聚寶門,一路往南。一行人拍馬跑了約有二十來裏路,就到了牛首山下。這牛首山北連翠屏山,南接祖堂山,山勢奇特,遠處望去,形狀猶如牛頭的雙犄角,因此得名。
此時正是夏至,豔陽高照,山路間樹木竹林蓊鬱蒼翠,輕煙繚繞, 朦朧蒼茫,頗有古意。一行人沿著小路縱馬上山。隻見山上森林茂密,雜草叢生,巉岩嵯峨。四周桃樹交錯,迷人眼目。巍峨的“弘覺寺”塔聳立於半山腰間。鄭森和周修流到了山巔,極目望去,隻見遠處的長江,就像一匹長長的白綢一般從西而東鋪陳下去。鄭森感慨地說:“子漸,麵當此景,你有何感想?”
周修流眯著眼環顧了一下遠處,觸景生情,歎了口氣,高聲吟誦道:
“百尺連雲起。試登臨、江山人物,一時俱偉。旁挹金陵龍虎勢,京峴諸峰對峙。隱隱接、揚州歌吹。雪浪舞從三峽下,乍逢迎、海若談秋水。形勝地,有如此。”
鄭森笑著說:“子漸詠誦的是南宋戴複古的《賀新郎》詞啊,這詞我也喜歡。”於是他接著吟誦道:
“使君一世經綸誌。把風斤月斧,來此等閑遊戲。見說樓成無多日,大手一何容易。笑天下、紛紛血指。醞釀春風與和氣,舉長江、變作香醪美。人共樂,醉桃李。”
吟罷,兩人相視一笑。鄭森說:“子漸,你我如今既是做了兄弟,當可無話不講了。你對這金陵勝地做為一國京都,有何看法?”
周修流用馬鞭指點著遠處說:“依我看來,這南京城氣象磅礴寥廓,你看遠處長江一線,勢欲浮天,城中人煙輻輳,是真皇都也。”
鄭森卻搖著頭:“子漸,說實話,我可不這樣想。傳說當年祖龍南巡時,聽信了方士說的金陵有王者氣象的話,便修了一道秦淮河斷了它的龍脈,又把金陵改名為秣陵。從此後代在這裏建都的,果然都是短命王朝。”
周修流笑著說:“這事我也知道的。你看東吳是六十九年,東晉是百二十二年,南朝宋是五十九年,齊二十三年,梁五十五年,陳三十二年年。後來南唐是三十九年。我朝太祖高皇帝最初定都於此,至成祖皇帝永樂十八年北遷北京,也僅僅是五十餘年。這個事實的確耐人尋味。不過,兄長的意思是……”
鄭森說:“說者都是認為南京城江流曲折,因此廣袤而不相稱,不像是體國經野,辨方正位之象,這也隻是從堪輿的角度來看的。其實依我看來,南京做為帝都,其勢不久,主要是因為它位於長江之南,地方富庶,不思向北進擊。而一旦北方有外虜入侵,它對北麵的強敵又鞭長莫及。因此本朝文皇帝成祖便移京燕地,以抗強虜,這實在是很有眼光的舉措。後來又設了邊陲九鎮固防。不然的話,韃靼的鐵蹄早已侵入北方了。”
周修流點點頭說:“奠都北京的確是英明之舉,否則的話,即便是在北地駐有重兵,和平之時,也難免有內叛之虞。叛軍倘若傾兵南侵,那是必將勢如破竹的。”
鄭森說:“因此說,當下之勢,我新朝決不能苟安於現狀,而應該主動向北攻擊,收複燕趙之地,還都北京。倘若等到北方安定了,那時隻怕為時就晚了!”
周修流長歎說:“正是這話。隻可惜眼下的肉食者,多是坐井觀天之徒。”
正說著,這時,兩人忽然看到,從遠處的叢林中,有十幾騎快馬奔突而出。馬上騎手個個服飾華美,身手不凡。他們胯下的坐騎,膘肥腿壯,顯然是久沒跑動的了。中間有兩個人,一個身著紅色錦袍,一個是利落的綠色箭衣,顯得十分的搶眼。
周修流想,看起來,不知是哪個顯闊的官宦人家出來狩獵的,象如此熱鬧規模的排場,哪像是田獵,簡直就是瞎折騰了。等到那些人來的近了,周修流猛地認出了那個著紅錦袍的人,正是阮大铖。他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阮大铖,而且更想不到文縐縐的阮胡子,居然還會來狩獵。
鄭森看到他詫異的神情,就笑著說:“子漸,原來你不知道啊,崇禎十一年的秋天,以吳應箕,陳貞慧,侯方域,黃宗羲,冒辟疆等複社骨幹為首的一幹人眾簽名,張貼出《留都防亂公揭》,大肆討伐企圖東山再起的阮大铖。他無奈之下,隻好藏身到這草木蓊鬱,風光秀麗的牛首山獻花岩的祖堂寺附近上來,在這裏閉門隱居,讀書寫戲。說是隱居,其實是避身。在那幾年時間裏,他在這裏豢養了一批清客篾片,劍客術士,以待東山再起。直到前些時崇禎皇帝故去,他才回到南京城裏的石巢園住處。想來今天他是估摸著自己馬上就要飛黃騰達了,因此故地重遊,田獵一番,揚眉吐氣,以示慶賀。”
周修流冷笑說:“這就叫小人得誌。”
這時,阮大铖也認出他們來了,就在馬上笑著朝他們行了一禮,高聲說道:“啊哈,原來周公子也有興頭來田獵呀。”
周修流本來想問他一下湞娘的情況,又覺得他肯定不會有什麽實話的,就哼了一聲,不做理會。阮大铖又朝鄭森拱拱手。鄭森不理會他,大聲笑著對周修流說:“我們衝在他們前麵,免得他們搶了我們的獵物。”
說著縱馬一躍,他胯下的那匹白馬“飛雪”就像閃電一樣竄了出去。周修流拍著“烏龍”馬,緊緊跟了上去。那些人馬吃了一驚,有人就嚷開了:“什麽人?沒看到南鎮撫司的都指揮使馮大人正在這裏嗎?”
鄭森聽了這話,忽然收住了馬韁,回頭問說:“哪個馮大人?在下倒很想見識一下。”
那個身著綠色箭衣的人就是馮可宗,他在馬上朝鄭森微微欠了欠身,雙目如鷹,盯著鄭森說:“在下錦衣衛同知馮可宗。敢問公子姓名?”
鄭森冷冷地說:“閩南鄭大木。”
馮可宗“哦”了一聲,猜想他可能就是鄭芝龍的兒子。鄭芝龍的名頭他是知道的,而且鄭芝龍的四弟鄭鴻逵眼下正鎮守在鎮江一帶,是個總兵,因此他也不願意多惹事。此時,一隻灰兔子從草叢中竄了出來,撲騰著從大家的馬前跑過。馮可宗見了,馬上張弓搭矢,一箭射去,正中五十步之外灰兔子的腦門。他身邊的人都歡呼起來,馮可宗矜持地微微而笑了。隨後輕輕轉頭,睥睨著鄭森兩人。
鄭森冷笑一聲,拍馬往前。忽地,前麵的樹叢中,閃過了一隻小梅花鹿的影子。鄭森迅即取下弓,搭上箭,一下拽滿了,瞄準了奔跑中的小鹿。他正要引弓而發,沒想到那馮可宗卻馳馬衝了過來,先他一箭射出,箭去如流星,正中小鹿的肚腹。他身邊的人又是一陣高聲歡呼。馮可宗高舉著大弓,笑著對阮大铖說:“想當年我到遼東執行公務時,與吳三桂的關寧鐵騎並駕齊驅,馳騁於山海關外的雪地中,一日之間,我一人就射殺了三十多隻麂兔,那是何等壯懷激烈之事啊。可惜到了江南之後,英雄竟是無用武之地了!”
阮大铖笑著說:“馮兄何出此言?江南雖然不如塞北雄渾廣袤,卻也是另有一番風致。你看我在這牛首山上,曾經偊偊隱居了將近六年時間,其中意趣,當真是耐人尋味,妙不可言啊。”
鄭森見馮可宗搶先射殺了梅花鹿,少年胸懷,怒氣陡升,就將箭對準了馮可宗的腦袋。周修流慌忙按住了他的手臂,說:“大哥,切不可意氣用事,壞了前程啊!”
鄭森慢慢地放下了弓箭,然後“啪”的一下將羽箭一折兩段,咬著牙齒說:“此人可惡,我必殺此人!”周修流看到,鄭森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中冒出了一道讓人望而生畏的光芒,那是隻有在凶猛的野獸的眼神裏才能看到的。他心裏一凜,知道他的這位把兄弟說的話,絕對不是在開玩笑。而且,從鄭森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他性格的另一麵:一種與自己完全不同的血性。他想起了劉思任跟他說過的話,鄭森小時候是在東瀛長大的,他身上潛在的那種蠻野的血性,也許就是與生俱來的。
阮大铖和馮可宗等人打到了梅花鹿,就讓手下人在疇曠之處生起火來,燒烤鹿肉,雲煙嫋嫋。
鄭森遠遠地望著,忽然笑著對周修流說:“子漸,我現在終於明白,什麽叫狼狽為奸了!”
劉思任因近日忙於鎮撫司的事,還不知道周修流已經從山陰回到了南京。
晚上,他在五城兵馬司都督盧九德的府上,聊了一會天。出來的時候,他信步走過尚是笙歌鼓樂喧鬧的秦淮河畔,想要回到鳳凰台的住處。這時,他忽然想到了住在對麵河房“雪硯齋”上的範雙玉,於是略微踟躕了一下,便拐上了板橋,往雙玉的住處“雪硯齋”走去。
自從上次剛回到南京時,在她那裏過了一宿,他跟她已經又有半個多月沒有見麵了。他想,盡管煙花場上情淡如水,但他還是相信在這一年時間裏,雙玉是真正喜歡他的,他跟她在這板橋邊上也曾兩情歡恰過。每次他來到南京,上她這裏來時,她都會感到由衷的喜悅,這就讓他多少有了些回家的感覺。
他對周莘,其實是親情和尊重更多於性愛之情。盡管周莘終日在觀音堂裏燒香念佛,對他在外麵的事從來不多加過問,放之任之,但他絕對不想去傷害她,哪怕隻是極輕微的觸痛。因此他對其他的女人,都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隔境,更不用說娶妾了,——因為他們沒有子嗣,因此周莘曾經極力慫恿他納妾的。古雲:男過四十無子當娶妾。因此他是完全有理由和條件娶妾的,但是在子嗣問題上,他卻不願意做凡俗想。這一點他想得很開。
他覺得此時在南京,也隻有跟雙玉才能說說知心話了。平日子他在人前歡聲笑語,一副灑落的豪爽樣子,其實隻有他自己心裏最為清楚,這種豪情都是裝出來的,是虛與委蛇。而真實的那個自我,卻深深地封閉著,像一潭死水。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人到中年,心態中的熱情正漸漸熄滅的緣故?或者是因為自己過於敏感的緣故,以至於在與人交際時,對於那一套套過於物化的、病態的人際關係,已經產生了強烈的反感。當然,梅雲除外,她屬於另一種女人,對他來說,她是不世出的知音。他覺得,人這一輩子,隻要有一個人理解你的心地,這就夠了。
他來到雙玉住的河房門口,隻見院子裏一片昏黑。他想到雙玉是個喜靜不喜鬧的,四周熱鬧的景象對她來說可以無動於衷,因此也不驚訝。想來此時她跟丫鬟已經安歇下了。
於是他翻起銅門環,在門上敲了四下,這是他跟雙玉私下約好的敲門方式,劉思任笑說這是“四喜臨門”的意思。雙玉卻說,她隻要一喜就可以了,那就是他劉思任能多來看她。每次隻有他來到的時候,她的神色才會顯出難得的生機來。
劉思任在院外守望了一會兒,門才“呀”地一聲開了,裏麵探出一張娟秀、然而稚氣未脫的圓臉。她就是雙玉的侍女小硯,手裏端著白紗罩的燭台。她看到劉思任,高興地說:“呀,劉先生你來的正好!這些天小姐她又生病了。——我給你燙酒去。”她知道劉思任每次來,都要興致勃勃地喝上一通的,有時雙玉心情好,也會陪他喝一些。
劉思任“哦”了一聲,慌忙進了院子。他知道雙玉患有輕微的肺病,身體一向虛弱,一年總要染恙幾次,如抽絲一般。
他進了客廳,然後直接上了樓,來到雙玉的閨房“雪硯齋”,點著了燈燭,攏起了一邊紗帳。雙玉見是他來了,就要強撐著身子坐起來。劉思任忙把她按住了,坐在床椷前說:“玉兒,我這些天因為忙,一直沒時間過來瞧你。前些時還回了趟山陰。我看你臉色潮紅,該又是肺病發作了吧?明天我給你找個醫生去。你該好好服藥的,不要老是把身上的病往心病上推脫。”
雙玉笑了笑說:“我隻要看到你來,就爽氣多了。你原該多回家看看的,那裏畢竟才是你正經該去的地方。我隻是秋風中的一片桐葉,梅枝上的一滴雪水而已。什麽時候悄悄地消逝了,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說著,幽幽長歎了一聲。
劉思任笑著說:“玉兒,你就別說這些氣話了。我這不是陪你來了嗎?”他拿起雙玉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給她把著脈:“上次我帶給你的高麗參你吃了嗎?”
雙玉斜著頭說:“我的身子,哪裏禁得住那種補藥?!多吃兩次,隻怕就要咳血了。唉,自己沒福氣,原怪不得草藥的。今年天氣又潮熱,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偶爾睡著了,又總是做噩夢,醒來時一身冷汗。”
劉思任覺得她脈象滑弱,可能是邪氣壅盛,氣血兩虛,就要她早些休息。雙玉勉強笑著說:“我現在又不困了,隻想聽你說說話。我知道這樣很煩你,你到我這裏來,原就是散心的,沒想到又被我煩。”
劉思任笑笑說:“陪你說說話,對我來說就是最開心的事了。”
他攅著雙玉的有些發燙的手,給她說了這幾天外麵發生的一些事。雙玉微閉著眼,嘴角輕挑著,顯得十分受用。劉思任跟她喃喃說了一會,他忽然看到一邊的書案上,擺著一張未竟的仕女畫。他起身拿著燭台過去看了,隻見畫中人形象生動。他拿起畫來再仔細一看,卻原來是雙玉自己的寫真像。他回頭看到雙玉雙眸正出人意外地炯炯有神地望著他,心裏突然有了種不祥的感覺,胸口忍不住一陣酸楚。這時小硯端了一壺熱酒上來,笑著說:“我再給先生準備一點下酒菜去。”
劉思任笑著說不必了,就讓小硯先去睡了。他喝了兩杯酒,笑著說:“玉兒,還沒告訴你呢,我如今已經是錦衣衛的千總了,以後清閑的時間可能就會少了些。不過我會常過來看你的,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雙玉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好像說這話的是另外一個人似的。不過她瞧他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就說:“你這是何苦呢?!你現在這種日子不是過的好好的嗎?雖說商賈不起眼,不過遠離官場那種齷齪的地方,不一直都是你的夢想嗎?”
劉思任歎口氣說:“可眼下情狀不一樣了。國之將破,家焉能獨存?現在南京盡管還是清平世界,但是以目前局勢來看,卻是危機四伏啊。過些日子等你的病有了起色,我就送你到杭州去將養些日子。南京太煩人了!”
雙玉說:“那麽,你為什麽獨獨選了錦衣衛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使呢?你本來人緣甚好,江南一帶都是有口碑的,可是攤上了錦衣衛這差,免不了要得罪人的。你是鄉試舉子出身,大可以納貢先入國子監,而後再撥貢出選正職吏員的。”
劉思任笑著說:“我會把握好分寸的。再說了,這也是史可法大人的意思。”
雙玉不再說什麽了,她知道,劉思任真正想做的事,是沒有人能夠勸阻的住的。
第二天早上,窗外日遲遲,劉思任要拉上窗口的竹簾子,卻被雙玉叫住了:她不想見到刺眼的陽光,因為那樣會讓她更加難受。劉思任起來梳洗過了,喝了一杯熱茶,吃了些點心,又安慰了雙玉幾句。他想,今天得去給雙玉找個良醫來看看了。
他信步來到了“明泉”茶莊。沈九雲大老遠地就恭迎出來了:“劉老板,聽說你已經蔭襲就任錦衣衛的千總了?恭喜恭喜呀!今後咱們茶莊的生意更好做了。”
劉思任皺了一下眉頭:“老沈,我充任錦衣衛的事,怎麽你看起來比我更來勁呢!對了,上次蘇州來的那個錢老板,從茶莊裏要出了一批新茶去日本後,你們再進貨了嗎?我知道,那批貨可都是我們的血汗呢!”
沈九雲說:“後來又進了一點貨,是從九江和徽州那邊進的。不過過了季節了,茶葉略微有些粗了,價錢肯定要降下來。隻要輸到日本去的那些茶能賣得好價,就可以補回來了。我擔心的是,倘若運到日本去的那些貨不能扳回本錢,這下半年我們的運營就要捉襟見肘了。這次我們投入太多了。”
劉思任說:“老沈,茶莊經營的事在你手裏。你就不會動動腦子嗎?到日本的那批貨的款項,你可以不必算在你們南京茶莊的戶頭上。我另想辦法。”
沈九雲搓著手,歎了口氣說:“現在北邊的生意基本上是做不成了,遍地盜賊,滿洲人也進關來了,我們一時還摸不清他們的脾氣呢。淮河以北差不多就過不去了。你看,今年上半年安慶茶莊那邊,生意簡直就是一落千丈了,你也知道,安慶做的就是北邊的生意。我想啊,這走海路倒是一個新鮮的門路。跟那些東瀛人還有南邊的紅毛鬼子做生意,一是一,二是二的,倒是可以開開這方麵的思路。”
劉思任笑了笑說:“這話在理。不過,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情,你可不要在外麵多說。”
沈九雲小心地問說:“劉老板,你高就之後,以後咱們這攤子誰說了算啊?”
劉思任笑著說:“老沈,你放心,你呀,還是‘明泉’茶莊總號的掌櫃,我信得過你。我的小舅子修流呢,他如果不想進太學的話,到時候也可以幫幫你。不過,帳還是你來管。你管賬利索,我放心。”
沈九雲笑著說:“我記住了。周公子他曾經跟我提到過,他想要在板橋附近開一家大茶樓。南京城裏茶樓可是罕見呀,這主意新鮮。”
劉思任笑著說:“這個主意不壞,隻是他周轉得起來嗎?年輕人,見風就是雨,哪像我們當年那樣滾爬過來的。”
沈九雲說:“我也琢磨著這話呢,隻怕到時要出些亂子。”
劉思任說:“年輕人出點亂子,也不必大驚小怪的,他想幹,就讓他試試。老沈,今天是什麽日子?”
沈九雲說:“是五月十九了。離大行皇帝殯天,剛好是兩個月。”
劉思任仰著臉,凝思了一會:“是的,五月十九,時間過得可真快呀。今天我有兩件事要辦。不過,第一件事已經辦好了。”
沈九雲明白他說的是跟自己談生意上的事,就笑了一下。劉思任笑著說:“第二件事,就是你送韓讚周韓公公‘明泉’新茶的事。老沈,你如果還把我看作是你的老板的話,那麽你就把以前的事給忘了,就當沒發生過那件事。以前可能是我對韓公公有點誤會。今後我們茶莊仍然要定時給內務司貢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沈九雲躬了躬身子,說:“劉先生,那是我對不起你。我當初隻是想,如果我不這樣做,你也會這麽做的。”他笑了笑:“跟了你這麽多年了,有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地會站在你的角度來考慮事情了。我記得當初我們剛在南京地麵上混的時候,你說過一句話,我至今還記得。”
劉思任“哦”了一聲,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沈九雲說:“你說過,做生意就像繪畫一樣,留白天地寬呐!”
劉思任輕笑一下說:“難得你還記得,正是這話。做人也該如此!”
劉思任離了“明泉茶莊”,來到了大街前。他想要叫輛馬車,到朝陽門外去請南京的名醫呂虛室,來給雙玉把把脈,開點藥。忽然,一個青衣布衫的年輕人從巷口閃了出來,站在他的麵前。劉思任愣了一下。那人朝他做了一個長揖說:“劉老板,我在茶莊外麵已經等了你很久了。剛才在門口不好說話,我就一路跟著你出來了。”
劉思任細眼看了一下,原來就是茶莊裏的賬房夥計楊七兒,他怔忡了一下:“七兒,你不在茶莊裏照應著生意,跟著我幹什麽?”
楊七兒吞吐了一會,說:“我想跟劉老板打個招呼,我不想在茶莊幹了,想回六合老家去。”
劉思任又是一愣。他“嘩”地打開了撒扇搖著:“為什麽?你知道,茶莊裏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你怎麽說走就走了?是不是家裏出事了?或者嫌工錢寒磣了?”
楊七兒低著頭說:“我家裏沒事,倒是茶莊裏有點事。”
劉思任見他說的蹊蹺,就站住了:“茶莊裏出了什麽事?”
楊七兒笑著說:“劉老板,我知道你忙,閑話就不多說了。你可能不知道,沈掌櫃現如今在南京的名頭,可不一般哪。在茶葉行裏,很多人隻知道有沈九雲,而不知有你劉大老板,茶葉生意是他說了算。而且,你劉老板做的是麵子上的事,可他沈九雲做的,可都是黃白硬活。”
劉思任“哦”了一聲。楊七兒四下裏看了看說:“劉老板,我們能不能借一步說話?”劉思任緊了一下牙床,二話沒說,就攔下了一輛馬車,讓車夫把車駕駛到“望春樓”去。到了酒樓上,劉思任挑了個僻靜的座頭,要了一壺酒,四個精致時鮮小菜。楊七兒舒了一口氣。
劉思任對楊七兒說:“我是這裏的熟客,有什麽話你但說不妨。”說著,示意楊七兒坐下來。
楊七兒挨著打橫的下首座次坐了,隨即掏出一本帳簿,擺在劉思任的麵前。劉思任看了他一眼,拿起賬簿隨手翻閱了一下,然後快速把帳簿合上,正色說道:“這都是你的私活?七兒,你能重複一遍帳簿上的內容嗎?”
楊七兒笑了笑,端正了一下身子說:“劉老板,南京的‘明泉茶莊’這一年來,共進茶四百五十六石,賣出去四百三十二石,剩下的二十四石是送人的。咱們進茶時倘若每石茶葉以三十兩銀子計,賣出時每石以九十兩銀子計。老板,你進茶時共花銷了一萬三千六百六十兩銀子,那麽賣出時應得的是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兩銀子,中間扣除官稅,你應得一萬五千兩銀子。劉老板,不知小的算得對也不對?”
劉思任點了點頭,心下有點吃驚。他每年從南京“明泉茶莊”商號中收到的銀子,一般都隻有一萬兩左右。雖然他對沈九雲存有疑心,但是他看沈九雲還是個紮實的生意人,即便有些手腳,也不至於有太大出入,因此也不太跟他算細賬。他不知道這個楊七兒是如何獲得比他知道的還要更精細的賬目的?
楊七兒見他麵存疑色,就笑著說:“劉老板,其實這些事很簡單,以前沈九雲他相信我,就像你現在相信他一樣。”
劉思任錯了一下眼神說:“那麽,這些錢都流失到哪裏去了呢?”
楊七兒說:“除了一部分流到沈掌櫃在安慶的老家之外,——他家的大娘子在老家置產的,另外的,估計都跑到官府那些人的囊中去了。而跑到官府去的這筆帳,才是最可怕的!那是拿你的錢去做他的麵子。他想做大,而劉老板你無意中正給了他一把梯子。保不定哪天他就要過河拆橋了!”
劉思任聽了,心裏頓時升起了一股冷意。他震驚的倒不是沈九雲的陰謀,而是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顯然是比他想象的,要精明過度了。其實,南京茶莊的那些糊塗帳,他並不是不知道,而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這楊七兒弄了本私賬簿,看來是蓄謀已久了。於是他笑著問楊七兒說:“七兒,今天你來告訴我這些話,你的目的是什麽?我對這個更感興趣。你知道,我這人眼裏,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
楊七兒端起麵前的酒杯,看著劉思任,一飲而盡,然後將杯子重重頓在桌子上說:“我想跟劉老板說的是,我不想幹茶行裏夥計的活了,看著別人黑心牟利,那樣很無聊。我不可能成為沈九雲,我也不想成為沈九雲!而且我今天也算是跟沈掌櫃攤牌了。我想跟你幹點有意思的事。我知道,我跟你算的這筆帳,你早就了然於心了,但是我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劉老板,你會注意到我嗎?!”
劉思任給他倒了一杯酒,笑著說:“你這叫劍走偏鋒。這樣也好。我看你是個乖巧的人,明天我就帶你去兵馬司點個卯,弄個錦衣衛幹幹吧。你就先在我身邊做個長班,以後說不定有用你的地方,也是你的出頭之日。不過你記住了,我們之間的關係,越簡單越好。”
楊七兒高興地說:“劉老板,有你這句話,我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
劉思任說:“你在六合那一帶還有什麽過得去的朋友沒有?”
楊七兒笑著說:“略有幾個朋友,都是在水路上討生活的,隻怕劉老板看不上眼。”
劉思任笑笑說:“到時候我請你的朋友們喝酒。”他摸出一錠銀子,遞給楊七兒:“你先去弄點像樣的行頭穿戴著,到時候把鋪蓋行李搬到鳳凰台我的房子住下。”
流修還是嫩,短練。
劉倒是個真正的男人,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