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跟同事去天津考察一個羽絨服廠,順便過路北京,跟一家進出口公司談配額事宜。王怡在她那裏定做了兩件連衣裙,最後修改完成,夢醒也順便給她送到家裏,林鍾山和王怡請她在一家會所吃飯。
林鍾山開她玩笑:“怎麽義成沒有跟隨護駕?”
夢醒麵露尷尬,知道是當日因為跟張允鑫爭奪南山一事驚動了林鍾山,給他窺破端倪,說什麽都無力,隻好裝作聽不懂。
王怡察言觀色,嗔了林鍾山一眼,說:“你有病啊!”
林鍾山嗬嗬笑著說:“現代社會,誰沒病啊?病得輕重而已。”
王怡嗤笑出聲:“你罵自己沒人攔著你,甭拉扯無辜!”
吃完飯王怡讓林鍾山送她們去夢醒賓館,林鍾山先行一步,王怡跟夢醒在二樓喝茶。
王怡問:“最近很忙嗎?怎麽感覺你瘦得很厲害?”
夢醒微笑著說:“是啊,最近出差多些,飲食有些不規律,所以容易瘦。”
王怡疑問地看著她,小心地問:“你跟義成沒有什麽問題吧?好似你們兩個都在減肥一樣。兩天前他來北京,不光人瘦了一圈,說話做事也無精打采,經常走神兒。今天看見你,又瘦得風一吹就倒的樣子,難免讓人疑惑。”
夢醒被她這麽輕飄飄地捅破,不免想到在上海第一次見麵吃飯,被王怡引為同類的情形,不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同時她又苦笑,這層窗戶紙捅破之日,也是她跟鄭義成分手之時,多諷刺。
王怡見她不言不語,猜測著說:“你是不是為那件八卦緋聞鬧心?說實在話,做他們這一行,這點風浪根本不算什麽。你要是事事當真,這日子根本沒法過,他在圈裏也根本沒法混。義成這個人,別的我不敢說,做人做事真誠可靠,鍾山就是坐上飛機趕也趕不上他。所以鍾山在所有的朋友中,最信任的就是他。當年千方百計把他收歸麾下,後來說什麽也不肯放他。你不要猜疑他啦,他為你做了很多事,當年為了籌錢給你,跟鍾山簽下賣身契——”
夢醒心中一動,抬起頭來問:“賣身契?你指什麽?”
王怡又不說話了,低頭喝茶。
多年前縈繞在心頭的疑雲再次浮上來。她一直有個疑問,以鄭義成當年的收入,怎麽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拿出那麽一筆在當時看來不菲數量的美金來幫助她?她想起在紐約的賓館,她對著支票遲疑的時候,林鍾山似乎比鄭義成還熱心地要她收下那筆錢;在她收起支票要離開的時候,他叫住她,手指在臉頰上撓一撓,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問她:“鄭義成是個非常可靠的好同誌,是不是?”
現在想起來,真相應該是這樣的——鄭義成向林鍾山借錢,被他趁火打劫,提出條件要他過去幫他管理銀星——之前他已經提出過無數次,都被鄭義成拒絕。
鄭義成熱愛文字工作,一直希望自己能夠積累些生活素材,寫兩部有力度的長篇,這是他少年時代以來的夢想。
最後一次他不得不為這張幫她的救命支票折腰,上了林鍾山的賊船,一直幹下去,再也下不來。
盡管他輕描淡寫,她知道他的處境還是有些風險的。他的命運從此跟林鍾山緊緊連接在一起,林鍾山發達他便沒事,林鍾山有事他要跟著遭殃。
所以他做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至少賬麵經得起審計,如果有一天大廈將傾,可以最大限度地獨善其身,保護自己。
他是他父母的獨生子,肩上責任重大。
獨生子!他需要家庭需要自己的孩子,這些她不見得能給;他的父母需要一個撫慰晚年寂寞的孫子,她也不見得能給。
想到這裏,夢醒又苦笑一下。
她欠他的,一生一世都還不完。如果還不完,索性賴賬到底,不還也罷。還一半,不上不下,不如不還。
當晚她跟王怡聊到很晚才回房睡覺,第二天辦完公事乘飛機直飛上海,下了飛機立刻回辦公室處理積壓的公務電郵,在辦公室忙到晚上九點鍾回家,南山才剛剛在徐佳的督促下寫完作業,夢醒親自監督他洗澡,哄他上床睡覺,已經是十點半。她洗了澡回到臥室打開電腦,檢查私人郵箱,發現兩封來自鄭義成的電郵。
她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開第一封,隻見他這麽寫著——
夢夢,
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能看到這封信,也不知道你看了以後會不會回複,可是我還是要把這些天憋在我心裏的話都跟你說明白。
我們兩個人跟一般的人不一樣。我們的曆史源遠流長。當你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我就喜歡你,看著你跟那些男孩子打架,我就有保護你的欲望和衝動。那個時候你是那麽弱小,又是那麽的倔強,我覺得我應該永遠待在你身邊,保護你不被別人傷害。
可是那次百萬大裁軍引起的南遷,注定了我們的分離。你在很遠的地方慢慢長成一個少女,不再是孩子的模樣。我考上大學到H市跟父母團聚,再一次見到已經脫胎換骨的你,心中別有一番感覺,一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覺。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們的關係不應該隻是兄妹,因為兄妹總有一天要分離,隻有更進一步的關係才能讓我永遠地守護在你身邊。
但是那個時候你還在上高中,你在向高考衝刺,我決定再等等,等你長大一點再跟你說。可是等到你上了大學,我找到機會,我發現我還是晚了一步,你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男孩子——那是張勇。
看著你對我幸福地笑,跟我傾訴心中的秘密,讓我幫你隱瞞父母,我心中五味雜陳。我別無選擇,隻能遠遠地觀望你的幸福,祝福你的幸福。
你失戀的時候那麽傷心,以致我的心也跟著你裂成兩半。那個時候我真恨為什麽我已經工作,不再有假期,不能夠陪你走過那一段艱難的日子。我等你心中的創傷愈合,想找個機會靠近你,讓你能夠接受我。
可是越是想著什麽,越是情怯,加上我是新人,工作也忙,不知不覺間拖了一拖,這一拖,讓我錯過了你半生,後悔了半生。
我是那麽的膽怯,以致不敢跟你當麵說,隻好把心情加入那本《紅樓夢》遞給你,想著你肯定會迫不及待地打開來讀,讀明白我的心。
然而你沒有打開那本書,也就沒有讀到那封信。當你說你讀過那本書的時候,我以為你在委婉地拒絕我,給我留著麵子——我知道你很善良,不會讓任何人有任何的難堪。之後我回家的時候,發現你的身邊有了張允鑫。我以為你喜歡他這種類型的男人,勤奮,努力,好學,我隻好再一次默默地為你祝福。
我遇到韓淑英的時候,感情上已經基本平複。現在回想起來,也許王大亮說的很對——你們兩個在性格上是有很多的相似之處。她雖然出自山村,可是勤奮好學,喜歡讀書,一直讀到高中。這在農村,對於女孩子來說,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學曆了。她溫柔賢惠,性格倔強,上有公婆,下有求學的小叔,後來又添了幼子,丈夫在外從軍,她作為一個女人,成為家裏的頂梁柱,獨立支撐著這個負擔沉重的家。丈夫死後,她與公婆被安排進大城市,安排了工作,她工作之餘,還鑽研業務,補修文化課。我跟她的交往是從借書開始的。我去采訪她,閑談的時候我們談起一些名著,她有些讀過,有些聽說過,但是沒有讀過,我借給她讀,就這麽開始漸漸產生了好感。
有些地方,她跟你很像。她大你兩歲,農村女孩子結婚早,生孩子早,經曆的磨難多,她比你更成熟些,也沒有你的天真活潑——那個時候的她很像現在的你。但是無論如何,她沒有失去生活的信心和勇氣。
後來的故事你們都聽說了,我們不得不分手。我被迫轉業。這段感情的流產讓我很長時間緩不過勁來。
但是無論什麽時候,我都關心著你。夢夢,你永遠都在我內心的某個角落裏。我聽說你跟張允鑫結婚了,我為你高興,但是我不想參加你的婚禮——如果你打算舉行婚禮的話,因為我不想看到你成為別人的新娘。
後來我聽說你跟他老吵架,甚至還鬧過離婚,那個時候我真的想跑過去把張允鑫胖揍一頓,就像當年我覺得張勇虧負你,把他海揍了一頓一樣。我不能理解為什麽他娶了你這麽好的老婆還要跟你吵架,為什麽他不懂得世界上那麽多相愛的人不能夠在一起而他這個能夠在一起的卻不懂得珍惜。
再後來你跟著他出國了。我似乎有些預感,我感覺你們在異國他鄉不會互相扶持,還可能會爭吵不休。如果到那個時候,你一個女孩子,無親無故,無依無靠,沒有收入來源,隻能由著他欺負。所以我對你說,遇到事不要悶在心裏,要對我說,我一定會想辦法幫助你。
那個時候我真希望我是烏鴉嘴。但是似乎命運專門跟你做對,我的預感不幸成真。當我聽到你在電話裏無助地哭泣,我比你更加無助——電話線的另一端是那麽遙遠,我就是想幫,一時半時也無能為力。
後來你回國了,第一眼看到你我心痛得無以複加——那個玉潤珠圓的夢夢到哪裏去了?那個沉靜但是不失嬌俏活潑的夢夢到哪裏去了?那個對任何新衣服新書新房子新家具都充滿熱情的夢夢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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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郵件到此為止停住了,可是夢醒的眼淚不能停止,流了一臉。她眼睛盯著屏幕,手卻握著嘴巴,似乎想把嗚咽的聲音擋回胸腔。
她推開電腦,趴在桌上,眼淚很快湮濕了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