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為五鬥米折腰的故事(下)
(2010-03-08 13:51:54)
下一個
我在畫S爺爺的時候的確是充滿了創作激情,我一改一邊畫畫一邊聽輕音樂的習慣,把收音機調成文藝台,一邊傾聽那用深沉的男中音講訴出來的悲歡離合,一邊沉浸在塑造一個反納粹英雄的境界當中,畫像完成得異常順利,當我把畫像用郵件發給S老太之後,得到的指正僅有一點:表情有點過於憂鬱,S爺爺雖然看穿人間冷暖,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幽默感。之後的那些天,我一直在琢磨著一個看穿人間冷暖的人的幽默感該怎麽體現,以屈原,杜甫為例,咱也不知道他們的原版到底啥樣,魯迅的樣子倒是挺深入人心,於是我在藏書中找到一係列魯迅式的人物,仔細地觀察他們的幽默感是怎麽在不說不笑的一張照片上體現出來的,最後總結出來:一個批判現實主義的人的笑不是從嘴角上流露出來,而是從鼻孔裏冒出來的,而且往往隻是從一個鼻孔冒出來的,這導致了兩個鼻孔在體積上略顯不同,鼻孔略大的一邊較另一邊有更深一點的皺紋。犀利而又有幽默感的眼睛內眼角略扁略長,緊蹙眉頭的同時又眉稍上揚。我把這些因素搬用到S爺爺臉上之後,逢人就指著那個肖像問:你覺得這個憂鬱的老人有幽默感嗎?在得到的回答幾乎都是肯定的時候,我再次向S老太征求意見,竟然得到了沒有任何“如果”和“但是”的表揚!
S老太建議我在把S曾祖母的肖像畫完之後一起交貨結帳,我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S曾祖母的肖像本來隻是小菜一碟,我對在那個時代生活的貴族婦女沒有什麽強烈的個人情感,除了衣著和裝飾過於繁瑣之外,幾乎沒有其它任何障礙,但是在我用單一的棕色完成了這幅肖像以後,總覺得有點畫興未盡,其實古典肖像技法之一就是先把畫麵先統一用棕色完成,再一層一層加深,提亮,並且在加深提亮的過程中注意顏色的冷暖變化,使用這種技法,完全可以把我的棕色畫稿看成作品的第一個步驟,我畫著畫著就產生了要深入的欲望。我打電話給S老太,告訴她我願意在費用不變的前提下把S曾祖母的肖像畫成彩色的,S老太欣然同意。
我把S曾祖母的臉和衣服都按照我對那個時代的理解畫成彩色的以後,又在背景上畫上了青山碧水,S城堡和教堂在遠處若隱若現。這是一幅沒有任何創意,但的確完美無缺的肖像,S老太看了之後讚不絕口。
本來以為這下子可以大功告成,收工結帳了,不成想S老太在看了S曾祖母的肖像以後對S爺爺的肖像又產生了異議:S爺爺的西裝不應該是棕色的,她爺爺一生中從未穿過棕色的西裝。
我一聽就急了:S爺爺的肖像是用棕色色調畫的單色畫,在這樣的畫麵裏出現的任何東西都是棕色的,不光臉,衣服,就是藍天白雲都是棕色的。
S老太說,我不管那麽多,我隻希望你能把我爺爺的衣服畫成灰色的,我們得尊重史實。
我氣得咬牙切齒,告訴她衣服我可以畫成灰色,但效果肯定不協調,讓她做好心裏準備。
當我把S爺爺的西裝變成了灰色的之後又把背景加進去了冷色,這讓那幅肖像產生了戲劇一般的效果 —— 完全都是暖色的臉變得極其醒目,很有點安迪 沃霍爾給夢露或毛澤東製作的肖像的風采,我把這幅不倫不類的肖像掛在畫室的牆上,得到來訪者的一致讚歎:你用波譜藝術手段給貴族畫肖像,有創意,有膽量!
在我把兩幅肖像都裝好了框子以後,已經到了暑期度假的時候,在度假出發之前,我把兩幅肖像都送到S老太的城堡,讓她掛在客廳裏,每天都觀察觀察,看看還有什麽要改的地方,我這麽做純粹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如果S老太真的懂一點藝術,沒準兒她過幾天能想明白,接受我這幅波譜藝術手法的肖像。
老太太看見肖像的原版以後,馬上把S曾祖母的肖像掛起來,說這一幅沒有問題。至於S爺爺的肖像,她需要幾天時間適應一下,等我度假回來以後她再給我答複。
我度假回來以後,得到了S老太的答複:她不能接受S爺爺的這幅肖像,她爺爺的臉和衣服必須在色彩上協調一致才行。
我終於發現了S老太太的陰謀:她在看到S曾祖母的肖像以後發現彩色的肖像比單色的肖像好,所以故意無視常識讓我改變S爺爺衣服的顏色,然後再逼我改S爺爺臉上的顏色,最後達到用單色畫的價錢買彩色畫的目的。當我直言不諱地告訴老太太我覺得她這麽做對我不公平的時候,老太太冷笑一聲說:把肖像畫成棕色的可是你自己的主意,我要的本來是一幅黑白的肖像,你如果按照我說的把肖像畫成黑白的就不會有S爺爺穿棕色西裝還是灰色西裝的問題了。
在阿毛耐心細致的思想疏導工作之下,我強忍著一腔怒火和阿毛一起再次拜訪了S老太 —— 順便說一句,按規矩應該是客戶到我的畫室拜訪,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反過來,都是因為我當初發善心覺得老太太年齡大了行動起來沒有我們方便才主動要求不按規矩辦事。我簡單明了地向S老太提出兩個解決問題的方案:第一個是我們把單色畫的合同和價格再改成彩色的,這樣我才可以無怨無悔地把S爺爺的臉加進去冷色,使它和衣服協調起來,第二個是我自己保留現有的S爺爺肖像,然後再按S老太最初的想法畫一幅黑白的肖像。S老太扭捏了半天,決定接受第二個方案。臨走之前,我向S老太交代了一個問題:我懷孕了,而且反應得挺厲害,那幅黑白肖像的完成可能會因此拖延一段時間,老太太聽了我的話,完全沒有像別人那樣大呼小叫地跳起來祝賀,隻是麵無表情地阿哼阿哼了一番,我想,S老太終身未育,對別人懷孕沒有什麽切身感受所以才如此無動於衷也是情有可原,於是就沒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之後的我被惡心嘔吐頭疼腦漲整整折磨了四個月,四個月之內我碰都沒敢碰一下畫筆,四個月後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分量沉重的信,是S老太寄來的,打開一看,那十幾頁的信竟然是打印在高級相紙上的,S老太的用意可能是為了讓白紙更白,黑字更黑,這個用意果然效果不凡,讓我看了以後心驚肉跳,老太太的字裏行間充滿了一觸就爆的火藥味,她先是批評了我上次到她府上時的態度不夠友好,又嚴厲譴責了我四個月來音訊杳無,最後勒令如果我對她的信不做反應,她將采取法律手段解決問題。我把信看完後氣得上竄下跳,這老太太也有點太不講理了:首先是我在經濟上不欠她的,雖然我收了她的預付款,但是我有一幅已經被接受了的肖像在她手上,就算我那幅S爺爺肖像不畫了,合算起來還是她要付我一定的尾款才能結帳,其次是我已經向她交代過了另一幅肖像要拖延一段時間才能完成。
在“士可殺,不可辱”的情緒刺激之下,我給我的律師朋友打個電話,谘詢到的結果是:不用理她,既然不欠她的錢,就沒有要用法律手段解決問題的必要,除非是她把你的另外一幅肖像退還給你。就好像S老太也被我的律師朋友谘詢了似的,我第二天就收到了S老太寄來的包裹 —— 是那幅S曾祖母的肖像,包裹之外,還有一封打印在高級相紙上的短信,大致意思是說這幅S曾祖母的肖像也有毛病:背景上的青山碧水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她要求我按照她們家的真實景色來畫背景。
我再次打電話向律師朋友谘詢,他說:現在有點麻煩,因為法官首先要判斷S老太的要求是否合理,至於她在此之前如何折磨你的過程都不是法官用來做參考的因素。
就在我一邊嘔吐一邊念叨律師法官原告被告的時候,又是阿毛出來當和事佬,他說他不相信一個家政老教授會如此不講道理,也許她寫那封信的本來原因就是出自於誤會,當阿毛把醫生開給我的診斷書病假條一一掃描發給S老太看過之後,我果然收到了老太太首次主動打來的電話: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懷孕了。
我借機提出想放棄畫S爺爺肖像的想法,S老太不容置疑地回答:我等你,你什麽時候能畫就什麽時候畫,我不會再去找別的畫家了。
放下電話以後,我垂頭喪氣,阿毛卻捧腹大笑:現在你見識什麽叫做家政教授了吧?優良的家庭婦女都是在這種教授的調教之下才修成正果的。
現在擺在我麵前的路隻有兩條:要麽委曲求全,把S爺爺的肖像畫成彩色的交貨完事,要麽浪費自己的時間,把S曾祖母和S爺爺的肖像用黑白的再畫一次。
我在懷孕反應期結束之後決定浪費自己的時間,選擇後麵一條路走下去,重新為S曾祖母和S爺爺畫兩幅黑白的肖像。促成我做出這個決定的主要原因是一個法國的收藏家在看到我給S爺爺話的波譜肖像之後產生了要收藏的興趣。另一個原因是我的律師朋友建議我絲毫不差地履行合同,以備事後打官司時占個優勢。
幾個月之後,兩幅黑白肖像都已完成,大家想知道結果如何嗎?其實我自己也想知道,因為S老太沒想到我會選擇後麵一條路走,所以至今還未給我回話。
Love your writing very mu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