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心生退悔
盡管天寧佛學院的教務主任,常無端地在我身上吹毛求疵,使我難堪,但仍有不少的同學同情我,甚至為我抱不平。有一次天寧寺常住想在佛學院裏找兩個學僧下鄉收租,因為收租回來可以得兩三石穀子的犒勞,想去的頗不乏人。幾位好心的同學見我一切都是靠人接濟,他們竟用人事關係向負責人替我活動,並且也獲得負責人的應允了,可是,因為教務主任從中作梗,結果他們空費了一番心血。因此,幾位替我活動的同學,常常在背後罵他:“畜生不如!”然而,世間上的事多是難以逆料的,收租的人下鄉不幾天,竟被佃戶勾結土匪打死了兩個——一個學僧和一個知客。當常住裏用收租的船把他們的屍體裝回來的一天,學院裏的法師和同學們,無不為那位無辜犧牲的同學默默地流著眼淚!此時我雖然自慶因教務主任的作梗而保全了一條小命,但當我的眼睛接觸到那位被土匪用槍擊斃的同學時,內心的悲傷並不減於任何一個同學!本來,他是不願去收租的,因為天寧寺某監院是他的師叔,他的師叔為了想叫他為常住立點功,鋪鋪未來的出路,在半勸半迫的情形下才勉強去的,想不到大功未立就死了!後來,常住裏雖然為了酬庸他“為眾殉身”的功勳追贈書記之職,而學院裏的師生們,仍為他的死去唏噓不已!當然,他的那位師叔,更有難言之痛了!
收租的悲劇發生以後,大家都好像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般的預感,無形中讀書的興趣都減低了!這樣一來,一些與教務主任及與法師們合不來的同學,多借故紛紛退學離院他去。後來我在蘇州遇見竺安,在寧波遇見大圓、悟修等同學時,一談到天寧佛學院來,都為院方用人不當,而惋惜!而嗟歎!
借故退學的同學們走了不久,諢號叫“小侉子”的瑞光,也因他師父的函召回了南京。於是乎我這個老侉子更顯得孤單了!孤單得使我有著生活在前無水草、後無村落的沙漠中的感覺!盡管如此,為了不願辜負鶴軒老和尚對我的一片熱心,和韋普濟居士的協助,我仍咬緊牙關忍受到放了寒假,才以到居士林給韋居士幫忙冬季救濟的理由,離開了佛學院。
我住在居士林,無聊的時候,橫七豎八地滿桌子上放著我寫的“心生退悔”的紙條子,一天被韋普濟看見了,他驚奇地問我:“你寫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笑笑說:“對於在天寧寺讀書的事,我已生退悔心了,以後想找一個地方念佛了生死去!”不料韋聽了我這兩句話,竟說:“不讀書我不反對,但是,念佛也不必另找地方呀!這兒(指居士林)東邊的一間小樓正空著,你可以搬進去常住,我也有大藏經,如果你發心的話,我願供養你閱藏三年,吃的、穿的、用的一切不要你煩神,怎麽樣?”我看他說得很認真,也不得不鄭重地說:“你的發心我很感謝,不過,我是沒有這種福報的;受了戒還不到三年,求學又弄得半途而廢,真可以說是一個少參少學、無智無德的啞羊僧了,如果現在就受你的四事供養,將來不‘披毛戴角還’才怪哩!同時這一年來已受你很多布施了!我正愁著無以為報,怎敢再債上加債呢?”
他聽了我的這一段話,不以為然地說:“僧寶是人天的福田,在家弟子供養是應該的,你能為我念一句阿彌陀佛就夠了(未必),說什麽無以為報,有以為報呢?說真的,出家人住叢林修行很好,就是生活太苦了!說句罪過的話,吃的簡直不如叫化子吃的(就是說不如狗吃的也不算罪過),你如肯常住這兒的話,我把三餐叫她們(他有一個外甥媳婦和一個女弟子替他煮飯)調得如如法法,你的身體就健康了!身體一健康,看經也罷,念佛也好,才都能夠安心地去做。否則,一切都談不上。印光大師不是有‘身安而後道隆’的名言嗎?外國人不是也說‘健康為一切事業之本’嗎?希望你不要再執著啦?接受我的這一點誠意吧!”當時我心裏想:“我從老遠的北方,冒著生命的危險跑到南方來,是為了參訪善知識修學佛法的,我怎好像個老太爺似地叫你供養?善士!你的誠意是可感的,但請你願諒我不能夠接受它!”於是,我在居士林勉強過了一個陰曆年,就離開了常州,而到了蘇州。
我沒有離開居士林之前,有不少的同學常去看我。有一次一個同學告訴我:我離開佛學院不幾天,學僧與執事之間,曾發生了一件趣事,氣得僧值師父直瞪眼睛。經過是這樣的:一天因為寺裏住的傷兵死了幾個,僧值師請法師派幾十個學僧幫忙去埋,並規定一律穿短衫褲,不戴帽子。可是,到了寺後公墓的時候,僧值師發現一個同學穿著伽藍褂,僧值師即毫不客氣地質問那同學說:“規定一律穿短衫褲,你為什麽穿伽藍褂?脫掉!”那位同學聽了不但沒有脫,反學著僧值師的聲氣說:“規定一律不戴帽子,你為什麽戴帽子?脫掉!”我聽到這兒不禁哈哈大笑著問:“這一反擊,我們那位癩痢頭僧值師(他因為頭上癩得一塌糊塗,所以一年四季帽子幾乎都不離頭)吃得消嗎?”那位同學說:“就因為他吃不消,才跑到大和尚那兒跟上次教務主任一樣,哭著要辭職,意思也是想請大和尚叫那位同學當眾求懺悔,挽回麵子。但是,那位同學寧願被開除也不求懺悔。”我又歎口氣說:“僧值師也太專製了!自己為了一點臭麵子不能以身作則,怎好去怪他人?現在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時代了,這種觀念不知悔改,必是佛教進步的一大障礙!”那位同學聽了,頭點得跟雞吃碎米一樣。
二十一蘇州靈岩
對於在天寧佛學院讀書的事既然是心灰意冷了,而自己又不願接受他人的長期供養,再在常州等下去,除了蹉跎寶貴的光陰,還有什麽意義呢?可是,不等下去又怎麽辦?回故鄉去,自己卻也難免有一種“無顏見江東父老”般的愧疚!去南京吧,南京又有何處能夠使我安身立命?因此,我住在常州居士林期間,表麵看來生活得很好,實際上內心最是痛苦!
有一天我在韋普濟居士住的小樓上的一間佛堂裏,看見一部《印光法師文鈔》,征得韋的同意我拿到房間讀了一遍。意外地,使正站在十字路口張惶失措的我,竟獲得了正確前進方向,同時我也深深領會到了印光大師自利利他的秘訣——誠、敬二字。如他老人家給吳璧華居士的一封信上說的十首偈頌,我常會在高聲朗讀時,感動得流下淚來!這十首偈頌雖然僅僅一百六十個字,也沒有什麽深奧的義理,但他已把佛陀示現的“大事因緣”說得殆無不盡了!現在寫在下麵,以饗沒有讀過《印光法師文鈔》的讀者。頌曰:
吾人心性,與佛同儔;隻因迷背,輪回不休!
如來慈湣,隨機說法;普令含識,就路還家。
法門雖多,其要唯二:曰禪與淨,了脫最易!
禪唯自力,淨兼佛力;二法相校,淨最契機。
如人渡海,須仗舟船,速得到岸,身心坦然!
末世眾生,唯此堪行;否則違機,勞而難成。
發大菩提!生真信願;畢生堅持,唯佛是念!
念極情忘,即念無念;禪教妙義,徹底顯現。
待至臨終,蒙佛接引;直登上品,證無生忍!
有一秘訣,剴切相告:竭誠盡敬,妙妙妙妙!
既然因讀《印光法師文鈔》,使我找到了前進的正確方向,當然不願再為口腹之欲,而在居士林坐享清福了!於是,我在一九四八年初,辭別了韋普濟居士及幾位要好的同學,背起包袱,便離開了常州,去蘇州靈岩山寺了。我的這一轉變,一些相識師友聽到了非常驚奇!他們以為我在天寧佛學院已住了一年,對佛教的看法,多多少少總要染些“新”的觀念。對佛教有新觀念的人,大多是把參禪念佛的人看成“老魔王”的;而我忽然離開佛學院,去做念佛的“老魔王”了,他們怎能不感到驚奇呢?其實,我到佛學院求學的目的,隻是想多知道一些佛教的道理,而後依著所知道的隨分隨力去行,庶幾不負出家參學的初心就成了,壓根兒腦子裏就沒有什麽“新”“舊”的觀念,當然更不會把真正參禪念佛的人,視同“老魔王”了。
蘇州,是個物豐民富、山明水秀的地方,古跡名勝之多,為它處所少見;愧我沒有文藝作家們那樣的妙筆,把它描寫得入木三分,美麗動人!但是,我既然到了這山水如畫的勝地,不管怎樣也應該說兩句讚美的話,以附庸風雅呀!說,又從何說起呢?總不能籠統地說:“啊!蘇州真美麗!美麗得跟天堂一樣”,就算了事,因為天堂是“上帝創造的?”唯有信仰上帝的人才有福分到,不信仰上帝的人則無法想像;可是,蘇州這地方人人都可以到,如果現在我對沒有到過蘇州的人說,蘇州美麗得跟天堂一樣;說不定他們會誤會蘇州似“烏托邦”哩!因此,寧可叫讀者笑我笨拙,我也不願意把我們美麗的蘇州,比成“烏托邦”似的天堂,現在還是來談談靈岩山吧!
靈岩山名稱的由來,據《靈岩小誌》序上說,是:“舊多奇石,靈芝為最,故名靈岩”的。該序文又說:“吳郡多佳山水,城西南數十裏,眾峰聳峙,環如障列,而靈壑奇秀,泉石清幽,四山遙帶,俯瞰具區,靈嶺稱尤勝焉!山高三百六十丈,廣一千八百畝……。”
又,該小誌《今古名勝之一》的一段文中,敘述靈岩山寺興革的情形說:“靈岩寺,吳王夫差之館娃宮遺址。自晉司空陸玩舍宅為寺,梁天監中,複增拓之,名秀峰寺,有智積菩薩化形畫像之異,賜額智積菩薩顯化道場,唐為靈岩寺。宋蘄王韓世忠薦先福,名顯親崇報禪寺。明洪武初改為叢林,賜額報國永祚禪寺,永樂十年重修,弘治中毀……。清順治六年,僧繼重修,賜名崇報禪寺。康熙十四年,布政使慕天顏重建大殿,鹹豐十年毀。同治十二年,僧念誠稍葺殿宇;近複啟建大殿,改建山門,由印光法師題額,仍複靈岩舊稱。”
靈岩山既然是由“舊多奇石”得名,讀者可以想像得到:這座?岩奇石的山巔之上,再加上一座外貌輝煌的寺院,氣象是多麽的雄偉啊!實際上也真雄偉得可以。從山的東邊看上去,鬱鬱蒼蒼,一層一層地恰如一座天然的綠玉寶塔;從山的南邊看上去,巍巍峨峨,又像一座峭壁如削的石城(靈岩一名石城山);從山的西邊看上去,又像一頭大象(故靈岩亦名象山),背上馱著一頂燦爛奪目的皇冠,不時回顧著。如果你跑到山頂遠眺,那又是一番風光了!在寺前麵可以看到波濤萬頃的太湖,湖中的東、西洞庭兩山隱隱約約的,好像兩艘沉浮不定的巨輪,正迎麵開來;在寺後麵可以看到宋名政治家範仲淹的老家——天平山;其它阡陌縱橫的田疇,相互交流的河渠,蛛網般的道路,花園般的村落,隻要放眼看去,星羅棋布,自然成趣。靈岩山有這樣多的優越條件,說它是一座天造地設的佛教道場,實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