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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恬:四月雪(短篇愛情小說)

(2004-07-22 10:00:06) 下一個
四月雪(愛情小說) 邢恬 她走了。 我知道她一定會走的,隻是當我明白這一件確切的事實時,那種無名的悲傷再一次緊緊地包圍著我,我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喊著: “小雪,小雪…” 再一次見到小雪的時候,就那麽一眼,我立刻明白了,我還是那麽地喜歡她,盡管已經分別了整整八年。 大凡那個年齡的男生一定都會喜歡那些美麗的跳舞的女孩子,我一直這麽想。 十五歲時,我開始喜歡捉弄我們學校的女生,和黑狗一起。黑狗是我的鐵哥們。黑狗的父母和我父母都在同一個單位工作,據說他們都是五六十年代大學畢業後服從黨的分配,來到了同一個城鎮,支援社會主義建設。黨的一個口號就讓他們那一代人在這裏一生活就生活了十幾年。黑狗家住在另一棟樓﹐和我們家一樣,也在同一個大院子裏。那時候我們總是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去上學,我就在他家樓下踢石頭等他,有時候他先下來,也在那裏無聊地踢路邊的石頭,看到我來了,吸一下鼻涕,常常防不勝防地給我一拳,大聲喊:“石頭,今天是你晚了,我已踢了七塊石頭呢。” 就這樣,他總是習慣叫我石頭。 那個時候我還不太明白我為什麽一直習慣每天等黑狗上學。直到有一天,我怎麽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就問黑狗:” 你妹呢? 怎麽沒見她下來?” ﹐ 黑狗滿不在乎地回答:”她?她還在哭呢,那麽點小事就哭成這樣。” 我也不明白他說的,反正就這樣先到了學校。 黑狗的妹妹叫小雪,嚴格地講,小雪是他的表妹。小雪的父母去了五七幹校,她就被外公,外婆帶來留在了黑狗的家裏。小雪比黑狗小兩歲左右,經常跟在黑狗和我的後麵上學,就因為這樣,那些同齡的男生才不敢在路上捉弄小雪了。小雪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如果你見過她,又看過她跳舞,你就明白我為什麽那麽說了。 小雪常常辮兩根小辮,長長的,好象還係著各色各樣的發卡。她總是穿著那些飄飄的裙子,白的,花的,就象一隻快樂的小蝴蝶﹐常常背著書包,在後麵急急地喊:”哥哥,等等我!”,每當這個時候,黑狗就嘟囔:”他媽的,真麻煩!”。等到小雪跟上我們,她總是忘不了看我一眼,再加一句:”石頭哥﹐謝謝你!”。我聽了總是滿 不在乎地聳聳肩,繼續回頭跟黑狗大步向學校走去。 我要說的就是那一天在學校發生的事情。 那天上午小雪沒有跟我們一起去上學。在我們那個城鎮裏,能蓋兩層樓的校舍算是很奢侈了,大概因為是縣重點中學,初中和高中都在一起,樓房後麵是大大的操場,課間操的時候,男生女生都一窩蜂地跑到操場,一堆一堆地,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如果不小心哪一堆裏參雜個不一樣的,那就成了大夥注意的焦點。小雪那天來晚了,偏偏不巧是在大夥課間休息的時候走進了學校,她顯得那麽地與眾不同,低著頭快步向教室走過來,那白色的裙子這時候似乎也飛揚不起來。 “看啊,陳小雪的眼睛都哭腫了。” 不知是哪個愛捉弄女生的男生突然大聲叫了起來。一時間大夥紛紛都轉頭看著小雪,有那麽幾個不懷好意的男生幸災樂禍地等著看熱鬧,還有幾個女生則惶惶地不知如何是好,那個年齡的女生是成熟不夠,幼稚有餘,常常不明白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情。 小雪愣了一下,突然抬頭朝二樓我們班教室望了一眼,我至今仍不明白﹐她那個時候到底是找她哥哥呢,還是想找我。然後小雪緊捂著書包,飛快地想向她的教室跑去。偏偏這個時候,那幾個男生居然站成了一排,堵在路上就是不讓小雪過去,有一個還在那兒大叫:” 嘿,你們看,她又要哭了。” 黑狗和我這時候已經到了樓下,黑狗推了一下那個捉弄小雪的男生:” 她是 我妹,你要怎樣? 放她過去。” “我爸是公安局長,你敢推我,你等著瞧!”, 大概是因為麵子問題,這個公安局長的兒子開始抬出了老爸。他那一排男生一看隻有黑狗和我兩個人,就開始起哄了:” 小子,八成你是喜歡上這小妞了吧,她又不是你妹妹?” 我當時一聽,第一反應是他們怎麽能說我喜歡女孩子,我一下子火冒三丈,一拳頭揮過去,打在了這個自稱是公安局長兒子的臉上,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看著血從他嘴裏流了出來,後來事情一團糟,我和黑狗都被打得鼻青臉腫,保衛科的人也來了,我隻記得小雪在一旁不停地搖我:”石頭哥,別打了,你們別再打了,好不好?” 雖然過去了這麽多年,有時候不經意地仿佛還聽到小雪在什麽地方叫我別打了,別打了。 我想我曾經一定是那麽地喜歡小雪,隻是我自己當時並不知道,而小雪呢,我又該怎麽說呢? 小雪要走的那一年,她外公外婆從北京來過一次,那年暑假她就要回北京了,那是她從小生長的城市,而對於我這個少年來講,北京卻是那麼一個遙遠和陌生的地方。 不記得為了什麽原因,黑狗當時不在,我和小雪拎了一大堆大大小小東西,我一趟趟地上樓下樓,終於把東西全搬到小雪家了,那好象是一個下午,隻記得搬完東西後我好渴,我隨口問了聲:” 你舅舅,舅媽呢?”, “他們不在家。”,小雪小聲地回答,然後慢慢地轉過身,退到了牆邊,站在那裏望著我,一動不動,我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麽好,有一點措手不及,仿佛有什麽事情要發生又不知道是什麽事情,手腳也不聽使喚,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裏,我突然憋出了一句話:” 小雪,我要喝水。” 我記得非常清楚,小雪仍然望了我一會,然後輕輕歎了口氣,轉身倒 水去了。 當我一口氣喝完水的時候,我說:” 我要走了,小雪。”, 她點點頭,也回應著:”我也要走了,石頭哥,我就要回北京了。”就在我走到門口剛要開門的時候,小雪突然從背後拉了一下我的衣服,輕輕地叫:” 石頭哥”,踮起腳在我轉過身的同時,親了一下我的臉頰,然後急急地就把我推出門外,緊緊地鎖住了大門。如果是現在,我一定知道我該怎麽做,可是那個年少的我呀,愣了一下,摸了一下發燙的臉,轉身象小偷一樣快快地跑離了小雪的家。 那個暑假的一個黃昏,我和黑狗全家一起到縣裏唯一的那個小鎮火車站去送小雪回北京,聽說她和她外公外婆還要先坐火車到市裏,然後再從市裏坐火車回北京,我根本不記得我和黑狗在那裏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著什麽,但是我的眼光一直跟隨著小雪,她真是那麽的美麗,尤其在那夕陽的照耀下,那舞動的花色裙子象隻將要展翅高飛的蝴蝶﹐永遠地鎖進了我的記憶,她一個個地和他們告別,並說著話,唯獨我的眼前見不到蝴蝶,我突然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小雪了? 黑狗畢竟是哥們兒,他肯定是看到了我那魂不守色的樣子﹐就把小雪叫了過來,自己卻往對麵走去。 那時一個露天的火車站,不長的水泥站台上豎著兩排站燈,冰冷的鐵軌仰臥在青白的砂石上,我仿佛聽到隆隆的火車就要來了,那麽小雪也要走了嗎? 我望著小雪,望著她從那麽多等候的人群中緩緩地向我走來,一如以後多次在我夢境中出現的一樣,在我不遠處停了下來,仍然不說話,站在那裏亭亭玉立,仿佛在確認到底是不是我,我不自覺地喊了一聲,小雪,是我呀。她再一次走向我,遞給我一把花,說,石頭哥,你知道嗎,這些全是金銀花,昨天晚上在很遠的田野上采的,你喜歡嗎,我接過來,就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就這樣沉默了兩三分鍾,小雪終於抬起頭,盯著我,問到: “石頭哥,你以後還會不會記得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我根本就不知道這還會是個問題,我答非所問地問小雪,北京是不是很遠,小雪這次笑了,她笑起來真好看,右邊有一個小酒窩,甜甜地,她終於又說話了:”石頭哥,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小雪就這樣在我惶惶不知所以然的時候,展開翅膀,象那隻曾停留在花叢中暫時歇息的蝴蝶一樣,沿著伸向北京的鐵軌飛走了。 小雪走了以後的那一陣子,我開始常常有種莫名的懮傷,常常想象著小雪還站在那裏,甚至常常還聽到她喊著石頭哥。於是北京就逐漸地變成了一個向往的代名詞,我想象著那個美麗的城市和生活在那裏的美麗的小雪。就在那段時間,我開始瘋狂地迷上了吉它。 再以後聽黑狗說小雪考上了北京的舞蹈學院,我呢,陰差陽錯地到南方上了大學,直到要去北京辦簽證出國的時候才真正有機會到北京去。 南方的大學生活是熱情和開放的,青春似乎是從大學才真正開始。我加入了大學的文藝社團,作吉它手。一個從北京來的女孩因著她看我的眼神讓我常常想起小雪,又或是因為她從北京來,在別人都成雙成對的校園裏,我們也就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再不久就散了,也忘了是什麽原因;再後來又有一個女孩子,或許因為我曾在她宿舍下彈吉它,就這樣大學四年我一直就不停地念書,交女朋友,考托福,聯係出國,直到有一天準備好了所有的行李,拿著車票準備去北京簽證的時候,才明白這麽多年來,北京一直才是我的期盼。 事情往往總是這樣。一個在你心裏想象過千百次的念頭,一旦即將成真,這時候我們可能又害怕了。 當我登上北去的火車時,一時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在火車上來來回回地走動。當我站在舞蹈學院大門口時,我真的好想大喊一聲,小雪,我來了,可是當我被告知她們班都去外地演出時,我竟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我明白過來我是不是應該留張紙條給她時,我掏出筆,寫下了唯一的一封給小雪的信,我寫呀寫呀,恨不得把小雪離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寫在這封信裏,別看我在大學裏那麽風光,交 女朋友也得心應手,偏偏寫小雪兩個字的時候,手還哆裏哆嗦的,我鄭重的在信封上寫下了她的名字和房間號,把厚厚的這封信放進信箱轉身離開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時華燈初上,從女生宿舍走出來的女孩子們,個個都象花蝴蝶一樣﹐三五成群,路上留下她們一串串清脆的笑聲,那麽小雪也一定是這樣愉快地生活著,我當時就是那麽自信地這麽認為,所以才會毫不猶豫地登上了飛往美國的班機。 越過了千山萬水,來到了遙遠的彼岸,這一切並沒有阻止我對小雪的思念,我一直都在盼望著她的來信,我不是告訴她我在美國學校的地址了嗎,那個時候真是不發達,不象現在的年輕人,電話,伊妹兒,傳呼機要多方便就有多方便。她們學校宿舍電話也永遠都是占線,加上我剛到美國,許多事情應接不暇,就這樣一忙,等我辦理好了返簽,踏上紐約返回北京的班機時,竟又快過了兩年。算起來,我整整有八年沒見到小雪了。 小雪應該是什麽樣子呢? 飛機穿越藍天白雲的時候,我一遍遍地這樣問著自己。就這樣帶著對小雪的思念和想象,我在北京機場見到了前來接我的黑狗。 幾年不見,黑狗也變得人模人樣了,一表人才的,在北京某外企做事,再也不是那個在樓下吸著鼻涕,無聊地踢著石頭的少年了。我們象兩個久逢的戰友,一路上談著各自別後的生活,他開著一輛黑色的桑塔那轎車,把我接到了一個裝璜很高級的飯店,可他就是閉口不提小雪,我終於忍不住了,說小雪呢,為什麽她沒來?為什麽她沒有回信?為什麽我找不到她?這一連串的為什麽讓興高采烈的黑狗一下子沉默了下來,他說你會見到小雪的,你還是會見到她的。然後又閉口不提小雪了,我直覺有什麽不對勁,一種莫名的恐懼開始慢慢向我襲來,我再不想等待,一把抓緊了黑狗,厲聲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再別騙我了。黑狗歎了口氣,把眼光移向了別處,緩緩地說: “小雪病了,她在醫院。” 我終於鬆了口氣,又說: “黑狗,走吧,那就帶我去醫院吧!” “不行,她不肯見你,她說她不能夠見你。” “為什麽? 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 我站起來想拉黑狗走。 “不會了,小雪她要走了,明白嗎,她不想見你…” 我幾乎肯定我再沒聽進去黑狗講的後麵的話,我隻感到一陣陣的寒氣從腳底升起,有一種四肢無力的感覺,我一下子跌回座椅,滿腦子想不過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小雪,小雪,那個美麗的翩翩起舞的小雪到底在哪裏? 是的,就是那麽一眼,我明白了,她就是小雪,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小雪,尤其當我看到那個信封,那個寫著她的名字和房間號的信封時,我終於忍不住了,跪在她的床邊,緊緊地握住了這雙無力的手,那曾是一雙多麽纖細和柔嫩的雙手啊,那每一個手指頭曾在繽紛的舞台上帶動了多少人的向往,如今卻這樣軟軟地被我有力的雙手握著,顯得格外蒼白。 “石頭哥,是你嗎? 你終於來了!” 小雪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終於感覺到了她的虛弱。 “那天,我沒去外地演出,我腿痛,爸爸媽媽送我回學校的時候你剛好走了……” “我知道,我知道,小雪,為什麽不早告訴我,為什麽?” 如果我們覺得青春的美好﹐是不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年輕﹐自以為未來是不定的﹐還有的是機會和選擇。我就是這樣放走了小雪。 我開始痛恨自己為什麽當時沒在北京多留幾日,為什麽沒見到她就義無反顧地先去了美國。我為什麽這麽固執地認為自己有的是時間,為什麽我這麽自信? “石頭哥,別哭,你都是個大人了,紐約好嗎? 那一定是一座美麗的城市,是不是? 因為石頭哥你在那裏呀!”小雪很困難地把這幾句話說完,又閉上了雙眼,我知道她已經用了很大的力氣,我也終於明白我太晚了,我再不可能帶著我的小雪到我生活著的這座城市來了。 我指著一張我抱著吉它,在曼哈頓中央公園的照片告訴小雪,那就是紐約的中央公園,小雪,我真的好想帶你去啊,小雪說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的,說著說著眼淚就無聲地流了下來… 我跪立在那裡﹐看著生命漸漸遠行的腳步﹐才發現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而我們竟是那麼地無能為力啊! 從南方回北京的時候,我坐的是火車,包廂裏很清靜﹐江南的田野風光在窗外無聲地匆匆掠過﹐夜色慢慢地降臨﹐才發現靜謐的星空,晃動的車廂,隔壁車廂裏坐著回校的大學生們,嘰嘰喳喳的,一張張幼稚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笑容,如今的我卻躺在空調車廂裏,懷著將要痛失小雪的悲哀,無奈地默默無語。 我知道我不得不走,回到北京準備返回紐約的那個下午,陰沉的天氣,暴雨一陣陣地下,我在”北京人家”飯館和黑狗一起吃了午飯,我們兩人都沉默著,無言以對﹐最後還是黑狗拍了一下我的肩:”哥們,在外麵多保重,小雪終於見到你了,也算圓了她最後的願望。你知道自從她生病以後﹐她一直不想讓你再見到她,可她確實又真的是想再見到你呀!”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一直聯係不上她的原因了。 回到紐約以後,我又恢複了往日的留學的生涯,可是生活就是缺少了許多的熱情,那種心痛的憂傷常常伴隨著我,我開始沉默,不再多說話,吉它也蒙上了灰塵,這種沉默有時也令我自己害怕。我一遍遍地聽舒伯特的弦樂四重奏<<少女與死亡>>,那低沉的旋律和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琴音,讓我久久不願離去。 那是一場四月的雪,四月難道不應是鬱金香花開的季節了嗎? 這世界有太多不該錯過的錯過了﹐不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從天而降,結結實實地裹住了向往春天的紐約,也完完全全地將我緊緊包住,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站在紐約的十字街頭,仰起臉,望著飄滿雪花的天空,心裏悲切地喊著:” 小雪啊,小雪……” 仿佛又看到八年前,在那個小鎮的火車站台上,捧著一把金銀花,踏著金色的夕陽向我緩緩而來的小雪,問著: “石頭哥,你以後還記不記得我?” 2003.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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