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雄鷹從遙遠的地方向東方飛來,伸展著寬大的羽翼,翱翔在雲霞之上,飛啊飛啊,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
偶然間,鷹透過朦朧的雲隙,看到下麵暗褐色的大地一動不動,仿佛沉睡不醒的巨人。鷹有些失望,就不再往下看,拍動雙翅,向更高處飛去。
鷹越飛越高,不知不覺地,飛到了月宮。
它興奮起來,想起以往環遊四海時,聽到許多有關東方的最古老的故事。人們還說在東方的傳奇中,最神秘的部分都是從天宇的最高處流傳下來的。
鷹小心翼翼地接近月宮。四處靜悄悄的,雲煙縹緲,玉宇無塵,隱隱地彌漫著陣陣清寒。一座高大的宮殿,矗立在中央,雕梁畫棟,但同樣靜謐無聲。
鷹耐心地找了一會兒,發現朝西的一扇窗子開著,裏麵有個人正在獨自飲酒。
鷹飛過去落在窗台上,抖抖雙羽上累積的塵埃,問道:“你是誰呀?”
飲酒的人嚇了一跳,放下酒碗,看清問話的是一隻風塵仆仆的鷹,便說:“你問我麽,我是吳剛,我住在這裏。你從哪裏來呀?”
鷹點點頭,“我從很遠的地方來,有多遠我也說不好。”
吳剛顯得很高興,“這麽說是遠客了,來,喝碗酒吧,給你接風洗塵。月宮很多很多年沒有過客人了。”
鷹扇動一隻翅膀,算是擺擺手,“謝謝你,可我不能喝酒。我在天上飛,喝醉了會掉下去的。我就聞一聞味道好吧,哎,真奇怪,你的酒怎麽什麽味道也沒有啊?”
吳剛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喝了一口才說:“這正是桂花酒的特點了,雖無酒味,卻清醇異常,非世間俗酒可比。你不能喝真是太遺憾了。”
“你住在這裏做些什麽呢?”鷹又問。
“我每天砍伐桂花樹。”吳剛指著窗外不遠的地方,一株巨大魁偉的桂花樹枝葉繁茂,花香清遠,雖然雄壯,卻有一股楚楚動人的風韻。
“可是那棵樹並沒有倒啊,甚至沒有砍過的痕跡,這是怎麽回事?”鷹很奇怪。
吳剛無可奈何地一笑,“永遠伐不倒的桂花樹,可算是天上仙境中最神奇的一棵樹。每一回斧子劈下去會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但當斧子剛剛離開,那條裂痕就馬上愈合了。”
“既然伐不倒,你為什麽還要去伐呢?”鷹覺得更奇怪了。
吳剛有點兒不好意思,躊躇了一會兒才說:“很久以前我犯了天條,所以玉皇大帝就罰我在這裏砍樹了。”
聽了這話,鷹倒不奇怪了。它經過的地方很多,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
不過,鷹有些同情吳剛,便問:“你伐樹有多久了?”
吳剛一陣迷茫,“多久了?我實在記不得了,大約有很多萬年了吧。我也問過嫦娥的,她是我的鄰居呀。可是她說在她來月宮之前,我就在砍樹了,我不記得她就更不知道了。”
鷹在天空飛翔的時候,也沒有算過歲月,它是不以時間來計算生命的。
於是鷹說:“既然很久了,你為什麽不去向玉帝請求赦免呢?”
吳剛大吃一驚,“真的,我怎麽沒想到呢!可是,我能自己去請求赦免嗎?”
“為什麽不行呢?都這麽久了,你已經贖過罪啦。”
吳剛想了想,站起來說:“是的,是的,你說的不錯。多謝你,朋友。我馬上去請求玉帝赦免對我的懲罰。你在這裏等我啊!”
吳剛匆匆地走了。
鷹在窗台上踱著步子,滿心歡喜地等著。
過了很長時間,吳剛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一句話不說,端起酒碗就喝。
鷹忙問:“怎麽樣?玉帝答應了沒有?”
“沒有!”吳剛放下酒碗,眼睛紅紅的。
“那為什麽呢?”鷹有點兒不信。
“玉帝說當初的判決就是這樣的,沒有定時限,現在就不能更改。”
“可是再嚴厲的懲罰也該有個終結呀,而且你又很誠心地改錯,總應有一次赦免的機會。你沒跟玉帝說說道理嗎?”
吳剛一臉的委屈,“我說啦。我說那隻和玉帝爭龍位的孫猴子,犯了那麽大的罪過,都被赦免了,而且還修到了金身正果呢。可玉帝說孫猴子被壓在五行山下時,佛祖隻貼了五百年的封條。我又說,那個私戀凡人的蛇仙也得救了。玉帝說那是因為雷鋒塔忽然倒了,隻好放她出來。我說了半天,可是玉帝講判決就是判決,不能更動的,大臣們也都這麽說。他們還說當初可能是忘記判定年限了,但也不能因為一時的疏忽就修改玉帝的律條。後來,我求啊求啊,玉帝很生氣,把我趕出來了。”
鷹很失望,想安慰一下吳剛。
吳剛哭喪著臉,恨恨地說:“這都是你不好!我自己都忘了的事,偏要你想起來,我再也不能過清靜日子了。本來我想好好地釀造最好的桂花酒,天上的神仙都愛喝的,連玉帝也歡喜,說不定還有機會向嫦娥求婚呢。現在都讓你給攪壞了!我被玉帝趕出了金殿,多沒麵子,以後怎麽做人?這都是你的錯!”
鷹傷心地飛走了。不過,它不想向東方飛了,便轉過頭朝西方飛去。
飛啊飛啊,不知飛了多久。前麵一座高山巍然聳立,鷹飛過去,停在山頂向四周眺望。
忽然,鷹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震耳的磨礪聲中夾雜著沉重的喘息,漸漸地近了。一個人用肩膀和雙臂推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向山頂移動過來。他推得很費勁,肩和手都磨破了,鮮血淋漓,染紅了巨石。
鷹不由得替這個人擔心,暗暗地給他鼓勁。
好不容易巨石被推倒了山頂,那個人抬手擦著汗水,呼呼地喘著粗氣。
鷹高興地大叫了一聲。幾乎在同一瞬間,眼見那塊巨石開始向山下滑動,越來越快,轟隆隆地,一會兒就滾到山腳下去了。
鷹看那個人還站在山頂,向山下望著,便飛到他麵前,抱歉地說:“對不起,要不是我驚動了……”
可是那個人打斷了鷹的話,“這不是你的錯,朋友。每一次我把石頭推到山頂,它都會再次滾落到山腳下的。”
“怎麽會?你多辛苦才推上山呀。”
那個人笑了,笑聲傳得很遠,“我叫西西弗斯,前生是個國王。可是怎麽說呢,我犯下的罪過太多了,又與奧林匹斯山的眾神搗亂,所以大神宙斯罰我每天推巨石上山,一到山頂,石頭又滾下去,我必須重新去推。”
鷹不禁想起月宮裏的吳剛,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西西弗斯好奇地問:“朋友,你從哪裏來的?”
“我從東方飛來的。”
“東方?嘿,聽說東方非常富庶,非常神秘,你能告訴我一點兒嗎?我大概沒有機會去東方了。”
鷹講了吳剛的故事。
西西弗斯很認真地聽著,然後不以為然地說:“吳剛是個大笨蛋!”
“你是什麽意思?”鷹大惑不解。
“他當然是笨蛋了!你想,赦免能是求得來的嗎?那得自己去爭取!什麽仙啊,神啊,都是不講理的!位子越高就越不講理,他們隻講權力和威力。去求他們,真是做夢!”西西弗斯說著似乎有些生氣了。
“要是你會怎麽做呢?”
“跟玉帝抗爭,告訴他那是不對的,他不能如此不公平!”
“可是你自己也說了,神的權力很大,爭也爭不過他們的。”
西西弗斯一拍手,“那就跑啊,離開月宮,走得越遠越好,比如到西方來!”
鷹搖搖頭,“也是你說的,神的威力也很大,能跑多遠呢?”
“沒試過怎麽知道不行?總要試試對吧,自己的命運,至少有一些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鷹忍不住笑了,“那你為什麽不逃跑呢?”
“不知道跑過多少回啦!”西西弗斯有點兒驕傲,也有點兒失望。
“真的!”鷹不由得又大叫一聲。
西西弗斯點點頭,“吳剛雖然糊塗,他釀的桂花酒實在太奇妙了。我差不多喝遍了天下的美酒,可還沒聽說過沒有酒味的美酒呢,真想嚐一嚐!朋友,你還去東方嗎?”
“不,我不再去了。我還要去很多地方呢。”鷹堅決地搖頭。
“是啊,你還要往前飛。”西西弗斯好象意猶未盡,“我也要下山去推石頭了。很高興見到你,什麽時候再到這裏來,也許我們還會見麵的。祝你一路平安。”
鷹盤旋在山巔,目送西西弗斯走下山去。
漸漸地,西西弗斯健壯的背影消失在濃密的林莽中。
鷹一抖雙翅,向不知名的遠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