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啊,有空嗎?”老李麵色陰沉地打斷了我關於霞、貓和狗的思緒。我經常會處於一種冥想的狀態,不論在那兒,白天或者黑夜。如果能自然地完成冥想回到現實,我會感覺身心無比的舒暢。如果被人打擾,突然生硬地給拉回到現實,我就會十分不高興的,甚至要發火。
“怎麽了?”我問。
“最近有點麻煩。”
莫非真是被我猜中了?家庭矛盾,夫妻不和,終於不堪忍受。“怒而飛,其翼若重天之雲。”剛才的不悅頓時一掃而空,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又是思如泉湧。我用渴望的眼神看著老李,嗷嗷待哺般地等待著老李的傾訴。
老李見我沒接話就徑直說下去:“我最近啊,有好幾組PCR死活擴不出東西。我試了很多引物,可都不行。實驗卡在這兒幾周了,這可真麻煩了。”我一聽不是家庭矛盾,頓時大失所望。
我承認我經常會有些陰暗的心理,就像我從來沒有真心地希望我的同事能發《nature》或做出什麽重大突破。你們都沒有這種陰暗心理嗎? 那太好了,我真為你們高興。這樣你們能生活得更幸福更快樂也更健康些。不過我一直用理性去壓製這些陰暗心理,沒有去有意地害過什麽人,所以我基本上還是一個善良的人。我會經常幫助別人,當同事取得成績擊敗了我時,我會禮貌地表示祝賀,然後再去擦拭自己心裏的眼淚。所以我從來不認為真誠真的有那麽可貴。文明就是使人變得不那麽真誠。一個過分強調真誠的社會,隻能說明這個社會出問題了。並不是每一個內心陰暗的人都像我這樣。而且他們可能就在你的身邊。而且可能很真誠。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吧。不才在協和時,嗯,混得還行。有那麽一段日子,也算幹得風生水起。於是就不低調了。年輕人嘛就是這副德行。於是就有麻煩了。我和小師妹在準備做SOUTHEN的時候,卻死活提不出基因組DNA。這是一個非常基本的步驟。我們反複地養細胞,提DNA,排查每一步,每一種試劑,折騰了快三個月,還是不行,要瘋掉了。有一天,記不得具體原因了,我把我的雙蒸水加到師姐的水裏,結果奇跡發生了。我的水在師姐的水裏像一滴無色透明的鼻涕沉了下去。FUCK!不對,是我他媽的被FUCK了。於是我把我所有的無色透明的試劑一一排查,是純的EDTA。你知道在實驗室裏每個人的壓力都很大都在拚命地幹。這麽做太陰暗了。而且分子生物學的每一個實驗即使步驟看似簡單但做起來都很難。我們總是在不斷地失敗,如果實驗室裏沒有了信任,那將是十分可怕的。小師妹氣憤地說“把他揪出來”。但怎麽揪呢?就算我們有那個時間和精力,也無從找起啊。“算了!”我說“今後多加小心吧”。我喜歡個性張揚的人,覺得中國人有時低調得窩囊。但這是我們老祖宗用血和淚換來的生存智慧啊。一個病態的社會培養出病態的人,而病態的人又成為病態社會的捍衛者。
唉,說到底,還是自己沒本事,要是我發過《nature》甚至發現了DNA雙螺旋,那我相信我一定會真誠而大度。成功的人都是寬容的。他們比我們更愛這個世界。而世界也隻愛他們,那是他們的舞台。有時看著他們happy那麽的happy,我真羨慕啊。唉,現在的分子生物學真的已經很難了,有時看著挺簡單,但每一步你什麽都瞧不見,做了幾天後才出結果。如果失敗了,那麽多步驟,你排查都不好排查。於是,你開始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於是,你開始想“maybe it is my hands, maybe it is because I am stupid ”?於是,很快你就該有信仰了。
不過我還是馬上對老李說:“老李啊,你算問對人了。”我已經做過太多的PCR了,各式各樣的,曾經做得一聽PCR就要吐。我仔細問明了老李遇到的具體情況,然後說:“你的這個問題看來靠換引物是不行了。你啊,加點DMSO試試。”你可別小看這麽一小點東西,分子生物學啊,有時怎麽做都work,有時一個小地方就能折騰死你。我覺得肯定行,於是告訴他了具體加的濃度和該調整的溫度,就自己去上文學城了。不過我仍然對老李有些失望。我想如果是夫妻矛盾,老頭離家出走那該多帶勁啊。
周五晚上我像往常一樣開車帶著老李去韓亞龍買菜。車一上路,老李長籲一聲。我能感覺到他正一下子很滋潤地仰靠到後座的沙發上。“心情不錯。”我瞟了一眼後視鏡對他說。“唉,解決了個大問題。”老李頗為得意。“小立啊,我告訴你,我有一個絕招。如果你下回做PCR擴不出東西來,你就加上5%的DMSO,可靈啦!哈哈哈哈……” 他說完就爽而且朗地大笑了起來。我靠,我差點一腳油門就撞到樹上去。這是什麽記性啊!大哥,我星期三才告訴您的法子,這才星期五就成了您的絕招了。中國人聰明,能山寨。可你也不能弄個iPAD去賣給喬布斯啊。所以我相信老李在國內是當大老板的,因為老板都有這毛病。他今天讓你試試這個,你明天照他交代的做了,後天當你告訴他“這個不Work”的時候,他卻皺著眉頭說“誰讓你這麽瞎做的?”。我覺得這是病,得治!
“立,”又過了三個月,老李找到我,十分興奮。
“怎麽了,老李,今天這麽高興?”
“老婆來了!”
“唉呀,恭喜啊,恭喜,什麽時候的飛機?我和你去接。”
“已經在家啦,一個朋友幫接來的。”
我想了一下說
“這樣吧,嫂子先休息幾天,下周六我陪你們去紐約玩一趟,再叫上大鵬。”
第二天老李又來了:“立,有件事不好意思,還得麻煩你一下。”
“什麽事兒,說。”
“我老婆倒是挺想去紐約的,隻是咱們都是男的,你看能不能找個女的一起去,會方便點。”
“行啊,沒問題。”
研究所裏倒有幾個中國女的,但都不是熟女。其實是熟女,但我和她們都不熟。而且有家有口的也沒法一起去。所以,我雖然一口答應,但是老李走後卻犯了愁。看著窗外茫茫的Baltimore,我心裏說我到哪兒去為老李搞一個女人回來呢?
“這不是,前麵這個女的像是個Chinese!”
周日我去坐落在Baltimore downtown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拍拍照,一個女孩子正姍姍地走在我前麵,看背影就是個Chinese.
這一段的鍛煉還是有點成效,我幾步趕上去,叫住了她問道“你是中國人?”
“是啊!”
“你好,我叫立,在NIA做postdoc。”
“你好,我叫卓,在John Hopkins做postdoc。”
“我剛來這幾個月,你什麽時候來的?”
“一個月前。”
“唉呀,那真巧,我是協和基礎所的,你是哪個學校的?”
“我也是基礎所的。”
“唉呀,那太巧了。哈哈,我老板是劉德培,你是哪個室的?”
卓停下腳步,轉過頭笑著對我說,“我老板是方福德。”
我靠,我差點坐地上。
劉老師和方老師的實驗室在同一層,同一條走廊裏。如果我要去小便的話,就需要從方老師實驗室那長長的寬闊的玻璃窗前走過。
“唉呀,太不好啥意思啦,怎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啊?可能光忙工作了。”
“就是,我也不記得見過你。”
卓的話可傷了我的自尊心了。我過去一直以為我一去小便全所的女孩子們就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大水衝了龍王廟!”我有點尷尬地笑了。
“隻緣身在此山中!” 卓也笑了。
於是我們一行人終於可以去紐約了。
我來美國時間最久,一年多了,有車,盡管隻是一輛二手尼桑,而且已經去過一次紐約,因此路上我儼然成了老大。我對這些新人們教導著:“紐約,是很危險的,尤其對象你們這樣的新人兒。這事兒不容易,挺難辦。不過沒關係,我會罩著你們的。我會保護你們。你們要做的很簡單,就是抓著你們的袋子。你們的一切就像天堂一樣美好了。我走到哪,你們就跟到哪,要離我近一點,這樣這裏就沒人能傷害你們了。”
那時我說得神氣洋洋,完全沒有想到以後會在Baltimore的街頭被打得滿臉是血。就像T-Bag在說這些話時沒有想到後來竟搭上了一隻手。
老李酷愛照相,每到一處就把小卡片機遞給我,然後老李和李夫人男左女右,李夫人微笑著頭向左歪,老李由於頸椎不好微笑著頭也向左歪。我那時看了不少Deadpan,於是拍了一會兒我說“不要笑”李夫人收斂笑容。“咳,那怎好?”老李說,於是李夫人恢複了微笑。又照了一些後,我說:“嫂子,換個姿勢,站到老李前麵來。”李夫人剛向前邁了一步。老李一把把她拽了回來,“咳,那怎好?”拍完這張,老李跟我解釋說:“我倆全國各地都玩遍了,每個地方就這樣照,現在已經有上千張了。”我說“嗨,老李,我回去教你一下摳圖,以後你哪也不用去,就把你們倆的這姿勢往背景上一帖就行了。”“ 咳,那怎麽好,”老李說完哈哈笑了。後來我看見老李正著急地訓斥夫人。原來李夫人問我“相片是像素高好,還是低好?”“當然高好了。”我說:“越高越清晰,而且經得住放大。”於是她自作主張把照片尺寸設置調高了。老李發現後急得不得了“咳,這怎麽行!小好,越小照得越多。”
後來我發現一個瑪格南大師跑到全世界,到一個景點就擺個姿勢照一張。他照得都不叫照片叫作品。一大堆人崇拜得不得了。我開始不明白,不是全世界旅遊的人都這麽照嗎?後來越想越有味,覺得老李太高了,比那個大師還深刻。人家老李在所有的景點都是一個姿勢。當把這些照片依次排好,風景不斷變化而老李和夫人始終不變,男左女右,李夫人微笑著頭向左偏,老李也微笑著頭也向左偏。這是什麽?這是一種與時光,與這個世界的抗爭啊。然而,歲月流逝,照片裏的老李和李夫人終於在歪著頭的微笑中漸漸老去,這他媽的也太悲愴了。老李啊,你太有才了。
老李的確很牛。來實驗室幹了不到一年就搞了一篇第一作者的paper。文章投出去,審稿人的意見回來第一條就是:這篇文章充滿了語法錯誤。老李的文章我沒看過,但口語比我差很多。我堅持認為一個人的英語口語如果比我的還差,那他說的基本上就不能稱之為語言了。或者更準確地說:不能稱之為人類的語言。所以從這一點來講,我的英語口語無疑達到了人類語言的某種極限。我認為寫作比口語難。就說中文吧,我們從小到大一直在學校裏受訓練,但你看那些大學生,不用說寫出優美的中文,很多連寫清楚都達不到。但是老李堅持認為他用英文寫的論文沒問題。不過我並不想在這裏批評老李的英文,我在美國見到的絕大部分中國人,英語都是比較差,隻不過是差的多少而已,或者自己的感覺不同而已。但這個故事的可笑之處在於,那篇文章其實老李一個字也沒有寫,它是大老板和小老板寫的。大老板是純正的美國人,大學時的專業是英語文學,小老板是有著高貴姓氏的印度人,從小受著英國貴族式的教育。“我在國內投文章,隻要是中國人的名字,審稿人總是說有大量的語法錯誤,沒想到他倆寫的文章也“充滿了語法錯誤””。老李說完開心大笑。
這事兒很明顯是審稿人的偏見,它使老李更加相信自己英文的寫作能力了。
不過我總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偏見。而從另一方麵來說,任何一種論斷其實都隻是某種形式的偏見而已。
老李文章一發就回國了,我始終也沒有搞清楚他到底為什麽跑到美國做上一年的PCR。他在國內的學生一樣在國際雜誌上發不錯的文章啊。唉,美國的這些中國人啊,神人太多了。
從紐約回來後不久,卓就成了我的老大。我開始了我的快樂人生。你一定以為卓成了我的女朋友。不過你猜錯了,嗯,我的故事比這還複雜一點。卓是個活潑熱情的女孩子,有很多朋友。從此之後,我就跟著她跑了很多party,有了很多故事。所以我說老李很關鍵是因為我是為了給老李找女人才撿到卓,一起去紐約才成了朋友。嘿嘿……,你猜錯了。
不過我們先不談這些,現在是時候讓我們談談攝影了。
我當年和劉德培是基礎所裏唯一沒有手機的人。後來德培有手機了,我仍然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