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生:戀愛類型不詳

(2011-02-03 16:36:08) 下一個

  引子:有些人的愛情是轟轟烈烈型,有些人的愛情是隨隨便便型,有些人的愛情是打打鬧鬧型,有些人的愛情是平平淡淡型。那麽,長安,我們呢?我們的愛情算不算因禍得福型?

  [1] 嘿,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
  十月底的塞加格天氣格外暴躁,狂風隨心所欲的肆虐,仿似要把這個世界囫圇掀翻掉。整座城市長久的籠罩著一股因寒冷而氤氳朦朧的深秋氣息,像是空氣裏布滿了孤獨和憂傷。
  狂風過後仍舊是狂風,無止無休。
  我加完班回家,剛出了地鐵站尚沒做好萬全準備,一個不小心帽子被風吹走,急忙狼狽的去追尋。就在這時我接到了邵長安打來的電話,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輕慢:“小鬼,在做什麽?”
  我轉身找了個避風口:“等會再跟你說,好不好?”
  “好的,我等你。”他掛上電話。
  這期間我的帽子像個破塑料袋一般,被輕易的吹過了街,所幸那一端有人好心的彎腰幫我撿了起來,紅燈滅掉,綠燈亮起,那人邁著大步徑直走到我的麵前,和聲詢問:“是你的?”
  我不由自主的擺了哭喪的麵孔,拖著尾音叫他:“邵長安……”
  “為什麽是這樣一幅表情?”他不解的壓低下顎張大眼睛詢問著,“不高興見到我?”
  “怎麽可能,我很高興很高興的。”我忙笑著解釋說,“就是一時間沒能想明白你究竟是怎麽出現在這裏的。”
  “這還不簡單麽。”他把毛線帽子套到我的腦頂,故意遮去了我全部的眉眼。口氣頗有些嘲弄,“這麽大的風還要帶帽子啊?知不知道帶了就要對它負責任。”
  我把眼睛扒拉出來調整儀容,卻隻顧著前一個答案:“哪裏簡單了,你不是在羅倫市待得好好的麽,今天是周幾,總之不是周末,更不是法定的節假日,你來做什麽?”
  “怎麽?我不可以來麽?”
  他今天是怎麽了,我熟識的邵長安從不是個敏感計較的人。“可以,當然可以。我就是有點……有點沒繞過彎來。我太冷了,急需喝杯熱水,長安。”
  聞此,他無奈的拍拍我的腦袋,我就勢搖了搖,裏麵的東西好像凍得有點僵硬,一搖晃就咯噔咯噔的響。
  “聽到沒?我腦袋疼。”我說。
  他哈哈的笑起來:“告訴過你多少遍了,第一,你聽到自己的腦袋響是屬於神經作用的範疇,作為旁人我是聽不到的;第二,誰叫你頭發不幹就出門的。以為戴頂帽子就萬事大吉了啊,也不想想是多麽大的風,你什麽時候才能戒掉掩耳盜鈴的壞毛病?”
  “也許要到你戒掉像教訓兒子一樣教訓我的時候。”我這樣說著,心裏卻是高興的。我真想他,尤其是在見到了麵以後,像被神聖的鍾聲提醒,突然間意識到,長久以來我是如此如此的想念他,以及無處不在的邵長安式囉嗦。
  “我也想戒掉。”長安一副正經八百的麵孔,說得理所當然,“可是你始終不讓人省心。我就隻好勉為其難的替你操操心。”
  “沒有你的操心,我不是照樣活得好端端的。”我撇嘴,然後定定的打量著他,比之一年前他瘦了些許,越發顯得五官硬質俊朗。同一時間,長安也牢牢的看著我,我不能知道他在想什麽。我們站在馬路邊上,行人匆匆的走,風呼呼的刮過。我咧嘴對他笑,他也對我笑。
  然後,他說:“走吧,請我去你家喝杯熱水吧。”
  “嗯,好說,先生這邊請。”
  男士優先的邵先生從容地轉身邁開大步,深駝色的風衣下擺被吹出了極端優雅的弧度。
  同樣是風在作祟,可是不幸的我還沒跟上他的腳步就又隻剩下了哭喪:“長安,幫我撿帽子……”

  [2] 喜歡和討厭,其實隻隔了一念間
  喝過了熱水,吃過了我私藏的餅幹。長安才慢悠悠的坦白此行的目的:“我重新找了份工作,在拜塔尼。今天來塞加格接手一個項目,順路過來看看你。”
  “什麽時候的事?”
  “上上個月。”
  “為什麽?之前做的不開心嗎?”
  “也不是不開心,隻是換了工作以後,我覺得更好了。”
  “什麽?你又升職了?還是……等等,拜塔尼……你該不會是跳槽去了瑞安總部吧?”
  “是,是瑞安總部,而且相對之前的職位也算是升職了。可是,有必要這麽驚訝麽。”他很是沒能按耐住得意的翹起了二郎腿,問得悠哉悠哉。
  “當然有必要了。”我真正替他開心,偉大的邵長安確實不該在之前那間舊人舊製的公司裏屈才,“這直接決定了我今晚要挾持你去哪裏吃飯。”
  他鄭重思考一般的眯了眯眼睛:“哦?想好哪裏了麽?”
  “第九街上的蘭格好不好?我覬覦了許久呢,你知道的,在那裏吃一頓飯要頂我半個月的工資。”
  “薑南方。”邵長安一邊叫著我的名字一邊配合節奏地搖搖頭,“就這點出息?”
  “不然呢?”我問。
  他起身理了理襯衫領子和袖口:“換了我會要求去海螺山上的旋轉餐廳,或者威廉灣的私家菜館。”
  “喂。”我把他掛在門口的風衣拋過去,“我沒有那麽黑心好不好,你又不是我的仇家,把你吃窮了對我有什麽好處麽?”
  “走吧。”邵長安接住了衣服,披在身上,“還有下樓的時間,你可以再考慮考慮。”
  如我所願,第九街上的蘭格飯店。看得到街景的位置,動聽的現場獨奏,美味精致的菜肴,英俊紳士的男伴,任何一件都足以教我滿心歡喜。
  “長安,長安。”
  “嗯?怎麽?”
  我舉起酒杯,興致高昂:“恭喜你!”
  他與我碰杯,同時學我的樣子快速的重複呼喚:“南方,南方。”才不緊不慢的說,“謝謝你。”
  從拜塔尼開車到塞加格不堵車的情況下隻要一個半小時,若是走輪渡路線還要更快一些,大約一個小時十五分鍾。他隨口道:“我們以後可以經常見麵了。”
  我心裏麵開始腹誹,在這之前,雖然我們之間的距離遠達十二個小時車程,但換算做飛行也隻肖一個小時四十分鍾罷了,他也曾說過,飛一飛就可以經常見麵了,卻是一年也難得見上一次。或許這樣妥帖的台詞於他來講隻是慣行的禮貌而已。“你先安頓好了再說吧,到了新環境肯定要狠狠的忙上一陣子了。”
  邵長安低頭吃東西並未接茬,他吃東西的樣子像電影裏十八世紀的英倫紳士,一板一眼,節奏緩緩。所以每次同他吃飯,我都會產生幻想,認為自己也很名門淑女,很上檔次。偶爾也會產生十三點疑問,他這樣講究該不會是個同誌吧?
  “長安,長安。”
  “嗯?”
  “你找了新女朋友沒?”
  “這麽關心我?”
  “當然,你有權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說的一切都將作為呈堂證供。”
  他眉開眼笑的回答:“還沒。”
  “為什麽?”
  “太忙了,怕照顧不過來。”
  “這算什麽借口。”我對此表示汗顏,“誰說女孩子要受你照顧,現在的姑娘都獨立得很,說不定到時候需要照顧的人是你,不,肯定是你,誰叫你永遠那麽忙碌。”
  “話是這麽說,到時候分手的理由卻是與此態度截然相反的,工作或說前程,總是感情的絆腳石。”
  是的,我跟前男友分手的理由大抵就是因為他所謂的似錦前程。因此,我並不想與長安深入探討這個話題,聳聳肩妥協:“好吧。”誰管你是不是同誌呢。
  吃過了飯已經是晚上十點半,長安當自己是超人,送我到家後便急匆匆告別,趁著夜色趕回拜塔尼,據說翌日有重要會議要參加,在此之前尚有事情沒有來得及收尾。他是個習慣賣命的人,二十四小時乘以三百六十五天。從我認識他的那時起,邵長安先生便是如此一個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形象。一晃已有八載,我已經不再是十六歲的花季少女,而他也即將邁入三十歲大關。真正似水流年。
  一個半小時剛過,長安將電話撥來報平安:“我到家了,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
  “你也是,多注意寢食。”
  “好。”他補充說,“上床前記得帶上睡帽,可以緩解頭疼,當然,前提是把頭發吹幹。”
  對於他的囉嗦我時而倦厭,時而喜歡。人類是奇妙的物種,因此人類的感情自然不簡單,有時候連自己都把握不準內涵。
  誰能告訴我,現在的薑南方對邵長安是倦厭還是喜歡?
  可是當前最讓我頭疼的是,明天還要上班,要擠高峰時段的地鐵,之後要在大風中行進五百米,還有數不清的工作要匯報,堆積成山的報表要填,簡直苦不堪言。

  [3] 半條命又半條命,你以為我有幾條命
  兩周以後我又接到邵長安的電話,他照例是輕鬆的口吻:“小鬼,在做什麽?”
  我如實回答:“在吃麵,你呢?”
  “南方?”他說,“你鼻音很重,感冒了嗎?”
  “好像有一點。你在哪裏?”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之後是長久的沉默,我不知道他出了什麽狀況。自作多情的走到窗前往樓下看了看,並不見驚喜。最後隻得大聲追問,“喂喂,你還在聽嗎?”
  “你好。”陌生的聲音傳來。
  我坐在窗台上,理解不能的把手機從耳邊拿到眼前,屏幕顯示:邵長安,通話中。我問:“你是誰?長安呢?”
  “我知道你是薑南方,也該讓你知道我是邵長安的醫生。”陌生人語氣中肯,“我剛剛給他打了麻藥,之前對他說過這個藥會讓人立即進入睡眠,他固執的不肯相信。”
  “……”我短暫無語之後,幾近恐慌,“為什麽要給他打麻藥?”
  “因為要動手術。”
  我本能的站直了身體,顫抖著驚呼:“他出了什麽事?!”
  “接下來要做開顱手術。”
  後麵還說了什麽,我完全聽不清楚了,就隻有一個聲音來來回回行走腦間:我要去見長安,現在,現在。
  沉睡的邵長安醒來時已經是兩天之後。
  他微弱的眨眨眼睛又閉上,輕輕的動了動手腳,捏著我一廂情願握緊的手,謹慎的叫我:“小鬼?”
  “嗯,長安。”我喜不自禁,卻不敢叫出太大的聲音,強壓住激動,哽咽著又叫了一聲,“長安。”除了呼喚名字,我忘記自己還會說旁的話,忘記了自己有能力表達緊張和關心。
  “感冒還沒好?”他問得有氣無力。
  “我帶著口罩的。”不知為何我竟不識好歹的講了這麽一句。
  邵長安沒有繼續說話,認識他許久,我第一次在這張臉上看到類似無助的表情。因為動手術的緣故,他的腦袋被紗布層層捆綁。此刻的他,是近乎陌生的。
  “你怎麽會突然住院手術?”我吸吸鼻子說,“嚇去了我半條命,你知不知道?”
  “怎麽哭了?”他又睜開眼睛眨了眨,似乎極端疲憊的再度合上,“南方,幫我叫醫生來。”
  “可是。”我的眼淚滾滾下落,“我怕一轉頭你就不在了。”
  “傻瓜,床頭上有按鈕,紅色的那個。”
  長安的主治醫生本名為畢加索,他帶著一班醫生護士,隊伍壯大而迅速的趕來。
  畢醫生手執問卷調查一般的病例夾,提出第一個問題:“感覺好麽?”
  長安冷靜的回答直接嚇去了我剩下的那半條命。他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茫然無力的看著他睫毛微微的顫動,不敢動作,亦不敢發聲。手被他攥在掌心裏,他的手那麽大,五指修長,本該是溫暖厚實的觸覺,此刻卻異乎尋常的冰涼。我知道,他心裏絕非表麵看起來的那般無所畏懼。
  畢醫生皺了皺眉,放下病例走到床頭,下命令:“把眼睛睜開。”伸出食指在長安的眼睛上方來回的動了動,低頭說,“準備準備,我要立即幫你做檢查。”然後側身指揮隨從的醫護各司其職,最後對我講,“薑小姐,你得出去一下。”
  “為什麽?”我本能的問。
  “南方。”卻是長安接著我開口,“我餓了,你呢?”
  是的,我一早就餓透了。整整兩天,我隻吃了幾口巧克力,還是畢加索醫生連哄帶騙強迫我吃下去的。可我餓了如此之久,卻一點食欲都沒有。
  十天後,長安頭上的紗布被揭去,手術的傷口恢複得很好。可是眼睛的病情沒有好轉,他始終看不見東西,除了能微弱的感受到強烈的光亮,幾乎看不到絲毫影像。妙手畢醫生無法合理的給予解釋,各地專家被請來會診三天,反複研究病例和手術時的錄像,毫無半點頭緒。最終結論是,等等看。
  既然是等等看,在哪裏也無非是個“等”字。是以,又兩天後,長安要求:“我要出院。”
  畢醫生表示理解:“可以,但要按時複診。”
  長安固執:“不一定有時間。”
  畢醫生轉頭,問得悅色和顏:“那麽南方呢?你有沒有時間?”
  “我什麽?”我的腦子跟不上他們快速又跳躍的反應節拍。
  長安替我答:“她的時間和你無關。”

  [4] 最頑固的堅強病患者,邵長安
  我第一次來到長安在拜塔尼安的家,大而空曠,簡單整潔,可以說是單身男人的家,也可以當作無人居住的樣板間。
  進家以後,我們倆相顧無言了好一陣子。邵長安突然問:“渴不渴,要喝水嗎?”
  “我自己來,水壺就在廚房裏是不是?”
  “杯子在水池右手邊的消毒櫃裏。”
  水燒開的時候,長安又說:“南方,把外套穿好了,我想開窗透透氣,你一會從廚房過來別凍著了。”
  “我來,讓我來。”我著急的跑去客廳裏,“要開哪扇窗,你這裏到處都是窗戶哎。”
  長安坐在沙發裏麵,因為手術的緣故他的頭發被全部剃光,兩側太陽穴附近有縫合的細長傷疤,這樣看起來,他年輕了一些,仿佛二十歲。但是笑的時候就有些詭異了,像心狠手辣的黑幫大少:“緊張什麽?怕我抓瞎掉到樓下去?”
  “我……”我該怎麽說,才不會給他增添煩惱。
  “你什麽?”
  “我不告訴你。”
  “小鬼。”他不知道從哪裏摸出遙控器,小小的一個,“嗶”的一聲,所有的窗戶同時翻動,整齊的對外張開九十度,涼風呼的就灌滿了整個房間。
  “喂,全自動了不起嗎?”我走過去搶遙控器,拿在手裏同他討價還價,“開小一點好不好,太冷了。”
  “薑南方女士。”他說得一本正經,“記得我教過你的,不要為難殘疾人。”
  多麽能幹的邵長安,我一直忐忑的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的失明,他卻已經坦然的麵對了現實。
  晚上吃過飯,我想不出該做什麽好,顯然無敵的長安也沒有確切主意。不能看電視,不能看書,定做的墨鏡和拐杖還沒寄到所以也不能下樓散步。隻剩下聊天了。
  我說:“長安,你難得休息一次對不對?”
  他說:“是,很久沒有休息了,休息得有些心煩意亂。”
  “喂,你是工作狂嗎?”
  “我是有點。”長安說,“把我的筆記本拿過來,好不好。”
  “是要做什麽?”
  “Please。”他發出請求的口吻,繼續說,“幫我查收一下郵件。”
  “開機密碼是什麽?”
  “我是邵長安。”
  “真厲害,你是邵長安。”這個密碼準確的觸到了我的笑點。進入之後,我問,“outlook?”
  “對。”
  “密碼。”
  他思索了三五秒,說:“你拿過來,我自己敲。”
  “拜托,你敲的時候,我照樣看得到。”
  邵長安命令我:“你把眼睛閉上。”然後伸手去摸筆記本,再找尋鍵盤上的凸點。
  長安的樣子長得真好看,尤其是專注時的架勢令人不由自主的怦然。我念高三時有一次他來學校找我,班上的女同學紛紛對他一見傾心,直到今天,還時常有人惦記著,同學會上總有人問候一下:南方,你英俊的哥哥還好嗎。
  我並沒有閉上眼睛,隻是錯開眼神看著他而已,因為效果是一樣的,想他不會同我計較,其實他也看不到不是麽,想到這些,我心裏開始難受,便閉上眼睛麵對著他。長安的世界現在是這個樣子,漆黑的,空洞無內容的。
  “走神了嗎?南方,幫我看看有沒有周序發來的郵件。”
  我把腦袋湊過去:“有。”
  “幾封?”
  “好多封。”
  “幫我全部轉發給聯係人欄裏麵叫本漢普森的人。”
  接下來隻是查郵件轉郵件,讀郵件回郵件,就花去了一整晚的時間。平時的長安到底是有多忙碌?
  我不經意打了個哈欠後。他問:“困了嗎?”
  “嗯,有點。”
  “那洗洗睡了吧。”
  “長安……”
  “什麽?”
  “我睡哪?”
  “沙發。”
  “為什麽?”
  “因為我是殘疾人,我有睡床的優先權。”
  多麽了不起的邵長安,居然將悲劇引以為豪了。我的眼睛裏流出淚來,無聲無息,無始無終。這個沒有弱點的邵長安究竟藏了多少軟弱在心裏麵?
  畢加索醫生說:“他是我見過的最頑固的堅強病患者。然而,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大意。”
  我用很快的速度洗了澡,然後守在門外等長安洗完澡。在醫院的時候有護工,在家裏隻能全靠他自己。所以萬一出了危險,我要第一時間衝進去。
  很久很久長安才從裏麵出來,裹著大浴袍,腦袋上還帶著浴帽。我被他逗得發笑:“帽子。”
  他沒有意識到:“什麽?”
  我動手幫他摘下來,長安的身上有蒸騰的水汽,離得近了,渡來一身溫暖。
  “你幹什麽色迷迷的打量我。”他問。
  “怎、怎麽可能,你瞎說,哪裏有!”
  長安爽朗的笑起來,伸出手,企圖拍我:“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把頭湊到他的手邊去,讓他一次拍個夠。

  [5] 在你的麵前我從來是個手忙腳亂的笨蛋
  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實,用了許多時間培養困意,卻在一陣清脆的破碎聲裏化為徹底的清醒。
  我赤腳衝進臥室裏,急切的叫他的名字:“長安,長安!”
  “南方,嚇到你了?”他安撫說,“別著急,先把燈打開,遙控器和操縱窗戶的是同一個,三角形的按鈕。”
  按照指示,我把壁燈打開,地上是床頭燈的屍體,摔得粉粉碎。
  我站到另一側去拉他的手:“長安,你從這邊下床。是要去廁所麽?”
  “對不起。”他說,“把你吵醒了。”
  “跟我用得著這麽客氣麽?”我撅起嘴巴。
  長安笑了笑,表情尷尬得很,不過很快又嚴肅下來:“先用掃把把大塊的掃起來,再用吸塵器仔細的吸。”轉眼又換了個說法,“還是放著別動了,明天讓家政阿姨來打掃,當心傷了手腳。”
  “長安,我有那麽沒用嗎?”
  “你很有用,所以你不能受傷。”他下最終結論,“好了,你去睡覺吧。”
  “我先扶你去廁所。”
  “拜托,南方。”他麵露難色,“讓我自己來吧。”又鄭重的重複道,“讓我自己來。”他的驕傲裏透著一股抹不去的乞求。
  看得我心裏難受:“好,你當心一點。”
  長安慢慢的一步步摸索到門框,我聽到輕微的歎息聲,他又在廁所裏用了很久的時間。我有點擔心,卻不敢問出口,隻有趴在門口聽動靜。等他出來的時候,我盡量用正常的語氣問:“你睡沙發好不好?”
  “當然。”
  “啊?”我沒想到他這麽好商量。
  “當然我要去睡沙發,我怕半夜再起來會被玻璃紮到腳。”
  “那,等我一會,我交換一下被子枕頭。”
  他準確的拉住我的手,囉嗦是他的拿手項目:“不用換了,你也別去床上了,不知道被子裏麵有沒有彈起來的碎玻璃,隨便湊合一晚上吧。”
  這是要讓我情何以堪:“長安,你耍流氓啊!”
  邵長安的表情漠然無味,甚至有些不耐煩:“放心吧,我對未成年人不感興趣的。”
  結果是,他睡沙發,我睡在沙發旁邊的地毯上,虐待未成年人他倒是有興趣。好在屋內的熱氣很足,駝毛地毯柔軟溫暖。
  難受的卻是第二天早晨起來,骨頭酸疼,脖子也有點落枕。我卻不敢同他抱怨,心裏麵有個另外的自己玩笑這一個自己:你看,嬌氣的薑南方也有打掉牙或血吞的一天。
  家政阿姨走後,我把他臥室裏麵所有的玻璃器皿都收拾了起來,長安頗有些委屈求全:“總該把煙灰缸留一個給我吧。”
  “什麽什麽,你還想抽煙啊?”
  “偶爾而已,打發時間。”
  “不行。最不該留下的就是這個。”一不小心縱了火可怎麽辦。
  長安無可奈何,沉默的一口一口把端在手裏的水喝幹淨,像是忍氣吞聲的說:“算了。”
  “不耐煩啊?”
  “是有點,你怎麽不用上班?對了,你很久沒去上班了吧?”
  “你才想起來麽?我雖然不是你這種大忙人,但是我也是有工作的人。”我說,“我的年假都用完了,明天就走,再不去要扣工資了,直接被開除了也說不定。那樣我就慘了。”
  “嗯,好好工作,要有責任心。”他摸索著去倒水,途中灑出來了一點。
  “可是,我走了誰來照顧你?”
  “雇個人吧,打電話給畢加索,很快就會有職業的護工過來,這個你不用擔心。”
  有個疑問在我心裏埋伏了有些日子了:“長安,你都沒有朋友嗎?”
  “你不是嗎?”
  “除了我。”
  他同我坦白:“我沒有告訴別人我住院手術了,誰都沒告訴。”
  “嗯,我知道了,我一會就給畢醫生打電話,讓他快點找個人來。”
  “不是明天才走麽?”長安問。
  “我本來是想明天早晨走的,原計劃安排今晚和你的其他朋友交接班。既然是護工來,應該不用我囑咐什麽了。今晚走省得明早時間太趕。”
  邵長安沉默了半晌,臉色沉悶:“南方,你的安排倒是很合理,可是你想過我沒有?”
  “什麽?”
  “我的意思是,你在做跟我有關的打算之前,能不能同我商量商量。”
  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跟你商量啊,要我怎麽說,我要去上班,可是因為你現在是瞎子,所以必須找個人代替我來照顧你。這種話無論是內容還是內涵或者意義什麽的,都存在嚴重的問題。我怎麽開口說“瞎”字,我又是你的什麽人用得著找別人來代替,加上畢醫生千叮嚀萬囑咐過不能讓你感受到被拋棄或者嫌棄,凡事順其自然。我又如何敢刻意說出口?
  可最後,還是讓我搞砸了對不對?我糾結了半天,隻有討好的說:“要不你來做決定吧。”
  “我認為最合理的安排是,你明早走,給畢加索留一個下午安排合適的護工。”
  “好,就聽你的。”

  [6] 因為害怕萬中有一的失去,所以不敢靠得太近
  第二天,按照約定護工八點半來報道,可是我七點鍾就要出門了。我不放心邵長安,告別的時候沒出息的鼻子發酸,掉了許多眼淚出來。
  “不要哭。”長安不知所措的尋找我的臉,我湊上前去,給他幫我抹淚的機會。他邊抹邊笑:“小鬼,哭什麽?周末放假了記得來看我。”
  “嗯。”
  他說:“路上當心點,坐到十九街那裏下車,在大巴上不要睡過了站。”
  “邵先生,我二十有四歲了,你這樣子別人會以為我是你女兒。”
  他同我開玩笑:“什麽?難道你不是我女兒?”
  “長安……”
  “嗯?”
  “你的頭發長出來了一點點。”
  請了兩周假再回到工作中,抵觸情緒達到了高山仰止的地步,我想起了邵長安,他的眼睛什麽都看不見,可是他仍舊勤勞的處理工作事物。他囑咐我:好好工作,要有責任心。
  長安總是這樣的喜歡工作。作為一個男人,勉強算是優點嗎?
  我記得十九歲的時候,剛念大二,因為拿到了學年的全A獎學金,好似天降了一筆巨大的橫財。我坐在電腦前興奮的訂了去夏威夷的機票和酒店,交易成功後,死死盯著那個頁麵感受空前的滿足和幸福。
  半個小時後,我接到長安打來的電話,他說,因為有一個公益廣告的設計,要去水族館取景拍照,受特殊照顧有機會近距離接觸海豚,問我有沒有興趣同往,時間是下個周末。
  我說:太好了,沒問題,長安哥哥,我最喜歡海豚了。
  掛上電話,我狠心把夏威夷之旅取消了,因為時間上有衝突。我為那趟旅程努力了整整一個學年,打工加獎學金終於攢夠了錢,仔細計劃了九十六個小時,興奮了半個小時,輸給了五分鍾,並為那五分鍾支付了數目不小的違約金,至少超過兩張水族館的門票。但是我依然認為值得。因為那時候我喜歡邵長安,和他在一起的五分鍾帶給我的幸福感是多少時間和金錢都換不來的。
  那次的我和長安穿著職業的鯊魚皮站在水裏麵,和海豚嬉戲,培養感情,等待捕捉海豚躍出水麵的瞬間。為了長安心目中完美的圖片,我們連續兩天在水裏泡了超過六個小時,按了成千上萬次的快門,終於等來了他最滿意的一刹那。說實話,那些鏡頭在我眼裏都是一模一樣的,可在長安的眼裏卻是分別有優缺的。邵長安是一個為了工作無比耐心的人。
  因為一直想著長安,周五的下午我就耐不住的跑去了拜塔尼。氣候已然是冬季,我冒著寒氣撲進長安溫暖的懷裏。
  他強忍著笑意:“南方,你磕到我的下巴了。”
  “長安。”我仰頭看他,“你的頭發又長長了呢。”
  他伸手準確的捏住我的鼻子:“小鬼。”
  我不動聲色的把手湊到他的眼前,依然沒有反應。
  我大膽的問:“這麽多天,你想不想我?”
  他認真的說:“想,你過來幫我處理郵件吧,可是積攢了不少。”
  “等一等,好不好。”我走到一邊向他求饒,“至少讓我喝口熱水。”
  “你是不是早晨又沒吹幹頭發就出門了?”長安站在我的身後問。
  “你怎麽知道?”
  “你現在正腦袋疼,是不是?”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聽到你腦袋在鐺鐺的響。”
  我衝他吐舌頭:“怎麽可能!”
  長安笑起來:“我現在的聽覺比以前厲害了一些。”
  “騙人,我的腦袋分明是咯噔咯噔的響。”
  吃過晚飯,力所能及的幫長安處理工作,照舊是查郵件轉郵件,讀郵件和回郵件。我說:“比上次少了許多呢。”
  他點頭:“周二的時候畢加索來過一趟,我讓他幫忙處理了一部分。”
  那平時呢,平時你一個人都在做什麽?我忍著不敢問。
  晚上又睡在長安的那張比床還舒服的大沙發裏,百無聊賴中我在沙發下麵發現了被他藏起來的煙灰缸。
  我問:“邵長安,你睡了沒?”
  隔著門,他答:“還沒,什麽事?”
  “你又抽煙了啊。”
  他立即回答說:“我睡著了。”
  終於讓我找到了教訓他的機會,下了沙發推開臥室的門,理直氣也壯:“嘿,你裝什麽裝。”
  “南方。”他說,“你要做什麽?”
  “我在聲討你抽煙的事情啊。把煙統統交出來。”
  邵長安坐起來:“你過來。”
  我走過去。他講:“把手給我。”
  我正詫異他幾時這般配合,就被他拉著手拽到了床上去。
  他的臉離我很近,一瞬時我們彼此交換了氣息,絨細的,緊張的。長安失去了視覺,可他睜開的眼睛在朗朗月色之下溫柔明亮。他的嘴唇與我隻有一指的距離,輕緩的吐氣:“我在睡覺,你就這麽闖進來,是要與我歡好?”
  “邵長安,你是流氓!”
  我走出去關上門,坐回到沙發裏生悶氣。歡好?歡哪門子的好?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具備玩曖昧的天賦,生怕遲早會沉淪,會迷失,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總會告誡自己不要上癮,不要混淆。
  我的朋友不止一次的問我:“為什麽不可以是邵長安?哪點是你不滿意的。”
  正因為哪點都十分滿意,所以哪點都不可以滿意。一旦失去將會是徹底失去,長安的性格我了解,也見識過,前女友不如路人甲。為此我很害怕,所以我沒有勇氣嚐試。我害怕萬一被他拒絕,也害怕他答應後,萬一將來會同他分手,所以連告白都不敢,所以連肖想都不敢,所以滿足於能看到他的現狀。我不想失去他。
  我也曾在戀愛裏歡天喜地,我也曾在失戀裏歇斯底裏。我以為把自己對長安的感情都拋卻了。
  我以為,我忘了。

  [7] 我愛你,長安,長安
  周末的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我又要回塞加格了。因為墨鏡和拐杖都已經到手,長安要送我到樓下去,被我嚴詞拒絕,我實在怕他會固執的跟我走出去,出去當然沒問題,可他一個人要怎麽回來呢?
  我著力把他推進臥室裏,用遙控器播放了音樂。“長安,你聽歌,不要送我。”
  他咧嘴笑笑:“把我當小孩子哄呢?”
  我順著說:“你要是乖乖的,下周我給你帶巧克力來。”
  長安哈哈的笑:“要記得啊。”
  “一定,一定。”
  我越過客廳,穿過走廊,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看,他聽話的沒有跟出來我卻有點失落,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奇怪心理。於是我拉開門說:“長安,周末見。”
  他沒有回話,隻有音樂的聲音緩緩飄遞過來。
  我還是舍不得他,眼淚又不知所措的湧上來。隻好把門先暫時關上,人站在原地沒有動,是冬天,至少要把眼淚擦幹了才好出門。
  我還在抹眼淚,聽到長安窸窸窣窣走出來的動靜,他鎮定的說:“南方,你怎麽沒有走?”
  我怕他聽出我哭的聲音,徒增煩惱。是以我一動不敢動,匆匆忙忙的拭淚,反正他也看不見。
  他又說:“南方,你是舍不得我嗎?”
  接著又輕輕的問:“南方,你真的走了嗎?”
  “小鬼。”
  這帶著失落的一聲輕呼令我恍然大悟,他其實是在試探,他隻是在假裝我沒有走。我捂住嘴巴,渾身都僵直了。
  隔了好一陣子,長安慢慢摸索著走去廚房,中途被椅子絆到了腿,他歎息說:“南方,我舍不得你走。你怎麽從來都不會回個頭。”
  我的眼淚像無聲的潮水,不顧一切的奔流,怎麽擦都於事無補,可我更加不敢發出聲音,怕他感到尷尬,我捂住臉不知所措的隻會流淚。有多少次,他在我走後這樣自言自語,這樣默默等我回頭?
  然後聽到清脆的玻璃破碎的聲音,一聲,兩聲,三聲。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再也沉不住氣,丟下行李跑過去叫他:“長安!長安!”
  他彎腰愣在那裏,那是一個不知所措的邵長安,像做了壞事被大人發現的小孩子,是一個我從來也沒見過的邵長安。
  半晌,他才站直了身子,澀著聲音說:“你怎麽……”
  我走到他的麵前,張嘴是哽咽的哭腔:“我不走了,我舍不得你,我哪都不去了。”
  他把臉偏去一邊:“孩子話,你又不是沒事情做。”
  我把他的臉板正,捧住了看著他,一字一頓的重複說:“邵長安,我哪都不去,我舍不得你。”
  我看到有淚滴從他的眼裏垂落下來,他一把擁住我,低下頭緩慢的湊近我的臉,我踮起腳用嘴唇去迎接,用力而纏綿。
  邵長安,我愛你。
  我愛你,長安,長安。

  [8] 或許你是被一句我愛你憋出了內傷
  畢醫生和護工一同進門的時候,我正在打掃廚房衛生。長安站在一旁解釋:“我隻是想喝杯水而已,也不知道為什麽,拿一個滑一個。”
  “哦?”畢醫生接話說,“那可能是帕金森的症狀,你要不要去做個檢查?”
  長安插著口袋,漫不經心的答:“我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揮拳的速度和力度應該不受影響,南方你告訴我,他站在哪個位置上。”
  畢醫生訕笑:“你不是文化人嗎,動不動出拳頭是做什麽?”
  長安說:“我學習的文化一部分在腦子上,一部分在拳頭上,有腦子的人我跟他拚腦子,沒腦子的人隻好靠拳頭。”
  我和護工同時大聲笑起來。
  畢醫生大約覺得丟麵子,轉身說:“我走了,看樣子你恢複得不錯,複診就算合格了。”
  我被嚇了一跳,趕忙追出去,請求醫生留步。
  “對不起,讓你見笑了。”畢醫生說,“我出來隻是想單獨跟你說幾句話而已。你知道的,他現在的這種情況我們找不出病因所以也無能為力,請你一直陪著他,至少讓他保持愉快的心情。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
  我打斷他的話:“很公平,我願意。”
  “那就好,南方。”畢醫生三八兮兮的笑,“‘我願意’這三個字去跟長安講,他會很願意聽到。”
  被我“請”回來的畢加索醫生替長安做了例行檢查,一切跡象良好,除了眼睛。
  畢醫生離開的時候順便把護工也捎帶走,又在我的耳邊說:“記得看一看長安的郵箱,特別是裏麵有一個文件夾叫‘備份2005’。”
  “可我不知道他的密碼。”
  “咦?他敲密碼的時候你沒有偷看過?”
  “沒有。”
  “怪不得。”
  長安在屋裏麵大聲的問:“畢加索,你是時間很閑嗎?不如過來幫我處理一下文件可好。”
  他說完這句話的同時,門在我的麵前關上了,畢醫生隔著門板大聲提醒:“千萬記得啊!”
  毫無意外的,幫長安處理文件這樣的苦差事當然是落在我的頭上,一個上午的時間便就此充分的利用了去。
  吃午飯的時候,長安問:“畢加索同你嚼什麽舌根呢?”
  我翹了班卻遇上了更大的工作量,心裏不滿,隨口撒謊:“他要請我去吃飯。”
  “為什麽?”
  “可能他也升職了吧。”
  邵長安笑著搖搖頭:“他是想泡你呢。”
  “那麽你呢?長安?你請我吃飯是為了什麽?”
  邵長安沉默了一陣子,摸索著把碗筷放到飯桌上。看架勢和表情都十分嚴峻,他說:“南方,我請你吃飯是因為我想你。”
  他說:“那天不是什麽接項目順便去看你,我停好車,在地鐵站門口等了你三個小時。你以為你的帽子剛好被吹到我的腳底下嗎?不是的,是我追著它過的馬路,你卻沒有看到我。”
  他說:“手術單是我自己簽的,上麵寫著我有35%的可能會死在手術台上,還有35%的可能會留下後遺症。畢加索說,那管麻藥催眠效果很好,一針下去就會昏睡,昏睡時開刀,可是從此就不一定能醒來了,還有沒有話想對誰講。我說,‘有,我得給南方打個電話。’”
  “可你那時隻說了兩句話。”我囁嚅。
  他說:“對,畢加索是個渾蛋,趁我不注意就指揮別人打下去了。”
  “他應該也是有理由的。”
  “他的理由就是讓我被一句話憋住,憋得不會輕易在手術中死過去。他就是個渾蛋。”
  我問:“是什麽話?”
  “南方。”長安卻說,“我現在眼睛看不到了,心裏麵沒有底,現在的這個我不比以前了,我不能幫你撿帽子,我也不能準確的判斷你在哪裏,我不能在不吵醒你的情況下把你抱到床上去,我想吻你也不知道該怎樣才不會出洋相。”
  “我會對我的帽子負責任,我會告訴你我在哪裏,我睡在地板上也沒有關係,你想吻我的時候……我,我可以幫助你。”
  “不隻是這樣。我的腦袋上有很長的傷疤吧,雖然我自己看不見,但我也知道,很駭人是不是?”
  “可我並不介意。”我回答得特別痛快,因為我介意的是,“當時憋住你的那句話,是什麽內容?”
  偉大的邵長安麵容冷峻,眉目並不傳情,像是在念沉痛的禱告詞,他說:“我愛你,南方。”
  為此,我有些抑鬱:“你這是什麽態度?”
  他說:“你讓我一個人想一想。南方,給我點時間讓我想一想。”

  [9] 不能想,長安,有些事情不能想
  認識邵長安的時候,我十六歲。那年,他二十二歲。我知道他十三歲考的大學,二十二歲博士畢業回羅倫市找工作,不,確切的講是工作找到了他。長安本是個傳奇的人物。
  他的爺爺奶奶十分喜愛我,一直都想幫我們撮合撮合。可是長安嫌我年紀太小,並且認為家人這樣有事沒事的開亂點鴛鴦譜的玩笑是在荼毒青少年。他是個死認責任的人,覺得是自己拖累了我,為了我不受早戀之類的影響,常常帶著我去科技館博物館圖書館吸納知識,或者幹脆輔導我做作業,有時候也帶我去他辦公的地方。向旁人介紹說,這是我最小的妹妹。路人誠惶誠恐,這也是個天才?長安為此而自豪:對,比我聰明呢。
  邵長安工作的時候很投入,沒時間搭理我。我有一次一氣之下將他的郵箱修改了密碼:我是薑南方。
  不知道他後來是如何破解的,總之沒有來問過我。
  我猜他是破解了的,否則現今開機的密碼不會是我叫邵長安。
  想起了這些前塵舊事,我在臨睡之前,還是按耐不住好奇和興奮:“長安,你是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邵長安無可奈何的笑:“出去睡覺吧。”
  我坐到他的床邊上,認真的說:“不,我陪你睡。”
  他笑得更是好看:“不要冒傻氣。”
  我勾住他的下巴仔細的瞧:“長安來,不要怕,這黑燈瞎火的旁人看不到,不如陪大爺尋個歡好。”
  “小鬼。”他伸臂把我抱在懷裏,手掌按住我的後腦勺,卻說,“不要鬧。”
  我掙開阻撓,抬頭親他,幾乎是在盡心討好。這一刻我愛他,他愛我,為什麽不能就此不分離,為什麽還要想一想。不能想,有些事情不能想。到時候,萬分之一的情況下再想出個萬分之一出來,你沒退縮我先退縮了該怎麽是好。我對自己說,要一鼓作氣啊,薑南方,把他拿下吧,薑南方。
  邵長安聲音沙啞:“這麽熱情?”
  “我不容易,長安,你看我多不容易,我從來也沒主動的親過誰……”
  他翻身在我的上方,把溫熱的唇貼到我的臉頰上,一點點動情的吻下來,又像是在尋找我的嘴巴。他問:“你還想親誰?”
  “你。”我有些意亂情迷,“隻想親你。長安,長安哥哥……”

  [10] 有一個郵箱是你藏秘密的地方
  邵長安的郵箱密碼沒有變,我輕易的點了進去,這麽說來他每次開啟時都要敲一遍我的名字。究竟是懶得更換還是愛我的時間同我愛他的曆史一樣長久?
  “在做什麽?”長安在家裏練習使用拐杖走路,戳倒了好幾個花瓶了,說他是天才在某些方麵卻一點都不開竅。
  “看書呢。”我覺得,我真是有點欺負殘疾人,因為他看不見就可以為所欲為。
  長安問:“看什麽書,給我念念唄。”
  我說:“其實我在看你的郵箱,備份2005。”
  他蹲下去摸索著把作為障礙的花瓶一個個扶起來,仿佛漫不經心的問:“看出什麽來了?”
  “一直在猶豫,還沒敢打開呢。”我放下他的電腦,走過去幫他鋪出一條坎坷的路。
  “不看就沒機會了,我一會就換密碼。”說話間他的拐杖又戳翻了一個花瓶。
  我湊過去幫他扶起來:“那就不看了。”
  “不看就不看吧,也沒什麽好東西值得你惦記的。”
  “那不如你給我講講裏麵有什麽。”
  “南方。”長安拿拐杖輕輕的戳著,“這是你麽?”
  “你覺得我會被你這樣一下就戳倒麽?”
  他認真的想了想:“我給你講當然可以,隻是怕聽我講完,你將來再也離不開我了。”
  “哦,那你還是別講了。”
  “不行,我得給你講。”長安的拐杖終於戳到了我的腳麵上,他走過來抱住我,“唔,你的頭發真香。”
  邵長安講的故事不長,但卻充滿了悲情,幸而是遇上了善良的我,否則一準無法happy ending。
  他說——
  他第一次見到我,我十六歲,我們被要求湊成一家親,他覺得這就是個笑話。那時候,他喜歡長腿大胸的姑娘。那時候,我不幸是個幹癟的小矮人。
  2005年,我同他去水族館拍海豚,按了成千上萬次快門,鏡頭裏一半是海豚,一半是我。一開始是為了拍照片,後來是為了陪女人。他突然發現,嘿,我的小鬼長大了。
  之後他工作愈發忙碌,每每頭疼時都會打開備份2005看看我。他把這件心事講給好友畢加索聽,畢加索嚴謹的下結論:長安,你腦子有病。長安七竅生煙:就因為我認識了一個腦係科的專家所以我就要得腦子裏麵的毛病?
  可這不幸是真的,邵長安的腦子裏麵被檢查出了血管瘤,同年我畢業了跟隨男朋友去外地工作,他再不能有事沒事的見到我。
  在藥物的控製下長安勉勉強強撐了一年多。畢加索很無奈,你死了沒關係,但是你死了會影響我的聲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沒能把你治好,以後誰還敢來找我。長安,你給我留碗飯吃成嗎。
  被認為快要死了的長安突然想到,還有件心事沒有了,他打電話給我,而我正因為“失戀一個月紀念”在賣力的哭泣,電話裏他安慰了我整整一夜。第二天風塵仆仆的趕來看我,我卻留給他一個蕭瑟的背影。
  自此,邵長安矛盾起來,究竟是臨死前強取豪奪的了卻夙願呢,還是默默的死去,不給嬌氣的薑南方留下心理陰影。
  “長安,我現在一點不嬌氣,我皮實得很。”
  “長安,我有點抑鬱,以為你來拜塔尼是為了我,原來是為了畢加索。”
  “長安,好在你鼓足勇氣做了手術,不然我看不到你心意,你也看不到我的愛意。”
  “長安,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愛上你了,我不比你容易許多。”
  “長安,後年的這個時候你的頭發就該沒過眉梢了吧?到時候你的傷疤再沒人看見。”
  “長安,天妒英才你知道的,可是老天不忍心讓你離開我,所以隻是讓你暫時看不見我。”
  “長安,其實你看不見也挺好的,這樣我做錯事情的時候你不會跳出來囉嗦。”
  “長安,我們就這樣一直一直在一起吧,我會陪你夜坐聽風,晝眠聽雨,直到孩子長得同我們一般高,直到天荒與地老。”
  “長安,長安。此生我隻要同你長長久久,我隻要你平平安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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