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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情事之我想誰就是誰

(2008-03-08 15:07:21) 下一個


                                                 北大情事
 
                         
    
                             孔慶東
    

    應邀寫一篇關於北大情事的文章,答應之後才發現,此事比較
辣手。北大無疑是全中國情事密度和質量都最高的所在,即使全中國的女人都去賣淫,男 人都去嫖娼了,剩下的最後一對羅米歐與朱麗葉也十有八九就在北大。但問題是情事這個東西,做得寫不得。無中生有,胡編亂造,那就成了小說。實事求是,有啥寫啥,那又會引來無窮麻煩。寫自己吧,那是萬萬不行的。我早就向太太指天劃地保證過,她是我愛情史上空前絕後的唯一。當然,這話也分別向其他一些女青 年講過。所以一旦胡寫一氣,後果不堪設想。那將毀壞多少家庭的幸福啊!而且對我將來移居美國競選總統很不利。寫別人吧,也不容易。我的老師一輩有許多風雅的情事在北大裏流傳,我不敢寫,擔心損害了老師們的形象。我的學生一輩正處在發情期的旺季,但我和他們之間存在代溝,不大了解他們的情愛世界。寫我周圍的同代人吧,又怕他們跟我打官司。現在的人見錢眼開,一旦可以索賠,管你朋友不朋友,哥們不哥們呢。上次在《北大往事》中寫了個《47 207》,嗬,207的眾哥們往死裏勒索我,搞得我家徒四壁。毛嘉還不死心,上禮拜又從倫敦打電話來問:慶東,家裏還剩下啥沒?想來想去,我隻好采用半實半虛的辦法,將時間、地點、人物、原因、經過、結果這記敘文的六要素來個乾坤大挪移,讓外人看不出寫的是誰,這樣就不會侵害任何人的狗屁名譽。 順便說一句,我的文章從來是愛惜和捍衛北大聲譽的,許多讀者來信說看了我的文章無比仰慕北大,一定要讓孩子報考北大。而遺憾的是,有的領導同誌認為我的寫法是給北大抹黑。我不在乎這種誤解,我相信這些領導會在群眾的幫助下提高辨別是非能力和文學鑒賞能力,會明白到底是什麽人在給北大抹黑,會消除對我的誤解,和我一起站到鄧小平理論的偉大旗幟下麵。
  以下,我準備寫四件十幾年前讀本科時代的所謂情事,它們都不是什麽正格的愛情故事,沒有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也沒有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我寫它們的意思是想說,情事是千姿百態的,它們都有值得尊重值得品味的一麵。正像大家都愛北大,有人愛她的門第,有人愛她的美麗,有人愛她的才學,也有人愛她的任人蹂躪,不知反抗或者說已經兼容並包到了妓女的境界。所以,從這四件情事,可以管中窺豹,想象北大人的感情生活是如何豐富多 彩,五花八門。閑話就此打住,四喜丸子來也。 

  
            我想誰就是誰

  小文是我們班的活寶。隻要有小文在,就有歡笑在。但世界上從來是這樣,給別人帶來歡笑的人,往往最不被人關心,甚至被人認為淺薄無聊,頂多說你一句“開朗幽默”。很少有人去想,一個人為什麽會成為“開朗幽默”的人。
  小文從上大學第一天起,就跟我非常好。他常常挖苦、擠兌我,在語言上占我的便宜,比如編些什麽“文即風流一世豪,孔生猥瑣半隻貓”的對聯。他跟別人開這樣的玩笑時,有的人會生氣,反唇相譏。而我不認為這對我有什麽傷害,相互之間不打打鬧鬧,還算什麽哥們兒!所以班裏要數我跟他談笑得最多最隨便。可是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有什麽苦惱、煩悶,他一開口就是單口相聲。有時睡前醒後聽到他重重地歎氣,別人多以為他又在扮演什麽角色。其實有人扮演別人時,不自覺地表露的正是自己。
  小文的故事也頗多。這裏隻說他的一點“情事”。小文在中學是個風雲人物,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獨霸詩壇、獨霸文壇”。所以自不免有紅顏傾心。小文喜讀古典文學,看得出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理想。上大學後,每天忙於收發情書,產量極為驚人。他告訴我說,第一個學期所寫的情書就達200封。我的辨證唯物主義學得比較好,覺得兩個人日吐千言,無話不談,恐怕要物極必反。“談戀愛”三個字中,我認為“談”的地位應該是最低的,有愛不用多談,無愛多談也沒用。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女孩子們都把戀愛工作的著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去了,越談反而越顯出“百無一用是書生”。果然,第二年小文的情書就開始減少了,我有一位老鄉,和小文的女友在同一所大學是同學。他來北大玩時告訴我,小文的女友在他們學校風光得很,大小也算一朵校花,圍追堵截的歹徒頗為不少。他看了小文以後說,小文雖然有才,但恐怕不是歹徒們的對手,就像《日出》裏的方達生不是潘月亭們的對手一樣。
  好像是一個明媚的春天,校花光臨我校。小文西裝革履,齒白唇紅,指點北大,激揚文字,一路陪同解說。夕陽西下,小文默默地獨自歸來。晚上還說了幾個笑話。後來,就聽到了他沉重的歎息。
  有人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一個偉大的女人。這意思是說那個女人的默默奉獻支持了男人的成功。而我想說,一個成熟的男人背後一定至少有一個狠心的女人。在100多天裏寫出了200多封情書,這是多麽巨大的激情。美人伸出玉足,將這激情無情踩滅,那激情濃縮後就會變作成熟的力量。
  如果說在此之前小文的“情思”是“現代”的。那麽在此之後小文的“情思”就進入了一個“後現代”階段。他由那麽一個忠貞不貳的騎士漸漸變成了一個朝三暮四的嬉皮;他經常“看上”了某個女同學,而且看上了之後就回到宿舍裏嘮叨。他的嘮叨一般是三部曲。先是詠歎調,讚美那女生如何如何好。比如那女生是拉手風琴的,小文就讚道:“好一雙潔白的手啊!彈在那潔白的琴鍵上,就像彈在我潔白的胸膛上。”第二段是憤恨的控訴,一般是這樣:“可恨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就要嫁給那有錢有勢的禽獸,一點不懂得珍惜我對她的愛。風啊,怒吼吧,雷啊,轟鳴吧,除去我的眼中釘,讓我的愛人快快來到我的懷抱!”第三段則轉成無奈的歎息,“唉,老孔啊,她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我跟她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小文的三部曲都采用比較誇張的舞台表演手法,因此大家多認為他是“犯病”,是惡作劇,是臭文人見到美女之後的正常發泄。但我覺得小文的“優孟衣冠”之中,實在是借“假我”之酒漿,澆“真我”之塊壘。既是假的,也是真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打油。這恰是一個現代主義者在後現代時空的心靈境況。
  小文的三部曲結構是固定的,主人公卻常換常新。幾年下來,中文係略有姿色的女生幾乎都被他相思了一遍。有幾位屬於保留節目,他常常掛在口邊,有時直呼其名,躺在床上苦叫一聲,頗有梁山伯呼喚祝英台的味道。如果女的叫江青,他就喊“青青啊!”女的叫潘金蓮,他就喊“蓮蓮啊!”可是那些女生往往有其他男生在追求或暗戀,因此小文的這種叫魂法得罪了不少男生。這些男生又告訴女生,那些女生聽後更加有意識地遠離小文,結果小文弄假成真,真的有一種被眾女拋棄的淒涼況味。有時吟誦《離騷》:“眾女嫉餘之蛾眉今,謠琢謂餘以善淫……苟餘情其信挎以練要兮,長顏頷亦何傷!”既滑稽又動人。
  小文的“保留女”中,有一位叫倩倩。倩倩的男朋友阿喜就住在我們對門的宿舍,人很不錯,以前也常與小文開玩笑。可是因為倩倩,二人半真半假地成了情敵。本來小文隻是嘴上胡亂叫叫,壓根兒離倩倩十萬八千裏。阿喜也知道小文的毛病,但自己的女朋友被別人躺在床上亂叫一氣,而自己因為是真的男朋友反而不敢亂叫,這實在讓人憋氣。二人於是發生過口角。小文也是多事,明明連一杯羹也分不到,卻裝作真的情敵一般,天天指著門罵阿喜,回到宿舍還詛咒阿喜,甚至有一天一盆髒水潑到阿喜屋裏。阿喜衝出來,被我們大家給攔住了。大家都說小文不對,我也說了他幾句。但我心想,以小文的智力,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他不是不懂,而是心裏鬱積著深深的傷痛。
  小文擁有一支足夠組成三宮六院的“情人”大軍,所以直到畢業,再也無暇去談戀愛。他過著一種最幸福的愛情生活,用阿Q的話說,叫做“我想誰就是誰!”後來大家習慣了,便也跟著他“青青啊”、“蓮蓮啊”地亂叫。有時看完電影回來,便叫“曉慶啊”、“鞏俐啊”、“字娟啊”、“青霞啊”、“曼玉啊”。叫得滿樓道不亦樂乎。有一首和尚寫的詩很好玩:“春叫貓來貓叫春,一聲一聲複一聲。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人們讀打油詩,笑過就完了,很少去想作者的深憂隱痛。對於小文也是這樣,很少有人了解他的學問、他的誌向、他的真性情。小文沒有讀研究生,但他的古典文學水平,我認為是全班第一。他後來的那些“情人”,他有沒有當真追求過,我不十分了解。我所了解的是,即使他全部追求過,也肯定無一成功。那些女孩子都很好,但是,她們不可能理解小文 ——這個不抽煙不喝酒不跳舞不踢球不打牌不下棋的小文。小文離開北大是他的幸運選擇。他如今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單位就在家旁邊。小文說:“家近是一寶啊!”百年校慶聚會時,我們又喊起:“倩倩啊!”小文開心地一笑,眼角現出幾道皺紋,裏麵好像藏著一個思索:“是我想誰就是誰呢?還是我想誰就不是誰?”


(本文摘自《47樓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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