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艱難的轉身!
廠長們雄心勃勃,擺出要從手表元件廠向手表廠發展的架勢。看到我們什麽都能造出來,信心大增。準備八月底組織一批人到南京、蘇州、上海等地考察幾個手表廠。除了我以外,還有搞衝壓的大劉,搞刀具的小陳等幾個,另外還有一車間做表盤的姚治華。由二車間的副主任老黃帶隊,大家開始做各種準備。
在清理衣服準備行李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小妹曾經把小姐姐送給我的黑毛線帶到荊襄磷礦去了,說要幫我編織一件毛衣。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我也確實沒有毛衣穿。猶豫了很久,我試著給小妹寫了一封非常簡短的信。很委婉地提到我可能要出差,沒有毛衣穿。能否把毛線寄回來。
信剛發出去,我就有點後悔:這樣做合適嗎?兩周後,收到一個包裹。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打開一看,裏麵不是毛線,而是一件已經編織好了的黑毛衣。我摸著毛衣,說不出是什麽感覺。突然,從裏麵掉出來一張信紙。拿起來一看,是一封非常簡短的回信。上麵除了毛衣已寄回請查收的話外,隻有一句話:“你認為我欠你多少錢,請告訴我,我一定還給你。”看到這句話我呆住了,腦子半天轉不過來。我把信遞給媽媽。媽媽看後沉默了許久,把信還給我,輕輕地說:“育林,不要給她回信,我們不是這樣的家庭。”我再也忍不住了,拿著信跑回自己的房間,坐在那裏哭了很久,很久,很久。現在我知道了,在小妹眼中,我的地位在一步步後退:從親人和情人,到朋友,到普通人……,現在大概連普通人也不如了。討厭的人?可恨的人?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麽,這樣被人討厭?這封信把我的心深深地劃了一刀,好痛好痛。
武漢八月初的暑天,晚上炎熱無比。半夜裏我睡不著,爬起來坐在外麵的空地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心裏說不出的煩躁。我在問自己,我這輩子應當怎樣度過?人這一輩子怎麽會過得如此艱難?坐了很久很久,天已經開始發亮。我的頭腦慢慢變得有點清醒了:失戀是痛苦的,特別是初戀,這種痛苦有時候讓人無法忍受。但它畢竟不是人生的全部。人一輩子還有很多比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還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要經曆。我對自己說:“你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但還有很多該做的事情沒來得及做。要改變自己,就必須抓緊。你已經沒有很多時間來傷心了啊!”
這是一次艱難的轉身!但我已經沒有太多的選擇。埋頭努力去做不一定能成功,但那是唯一可能還行得通的出路。而不努力是肯定不會成功的!望著已經發白的天空,我拍拍身上的灰塵,回到自己的房間。
八月底,我們這六、七個人的考察團出發了。我們乘長江上的大輪船,順江而下,從南京、蘇州到上海,目標是參觀南京手表廠、蘇州手表廠和上海第三手表廠。由於沒有很具體的任務,也沒有什麽壓力。那個年代大家都很少出門,所以這次出去考察,每個人都興奮不已。在船上,大家在打牌,我則坐在那裏看書。
在去江蘇考察的沿途,我一邊走,一邊思考。在南京,我去了雨花台。我看著烈士們的雕像,不由得想到:“那些在農村死去的知識青年,連烈士的資格也沒有,就像一隻隻被踩死的螞蟻。而我還活著,應當知足了。”我默默地鞠了一個躬,默默地說:“在上山下鄉運動中獻出了年輕生命的知識青年們,和你們相比,我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了!”。
在南京長江大橋
考察結束,我們清早上了從上海回武漢的輪船。我坐在船艙裏,安靜地看著給弟弟小林買的物理和數學複習資料。恢複高考的通知已經發布,二十五歲以下的人都可以報考,小林在可以報名之列。我借這次出差之機,給他買了一些參考書。在船上無事可幹,又不願意去打牌,正好自己先看一遍。
姚治華跟其他幾個人不在同一個車間,所以彼此不太熟。而原先和我都在部件班,在船上剛好又在我的上鋪,就時不時地爬下來跟我聊天。她知道我跟小妹的事情,就跟我調侃道:“有沒有跟江恩買衣服?”我很平靜地望著她,搖搖頭:“我們已經在幾個月前分手了。”她驚訝地聽我講完故事,看著我:“你真沉得住氣啊,這些時見到你,一點也看不出來。”我苦笑:“你覺得我應當怎樣?跳樓,還是上吊?是自己沒有用,配不上她呀。怪誰呢?豬不啃的爛南瓜。”姚治華認真地說:“沒有啊,我們都認為你挺優秀的。”我看著她,一時竟無話可說。是啊,用不同的標準看同一個人,得到的結論好像是不一樣。
下午,輪船開出了黃浦江,轉入長江。我第一次看到長江出海的地方——吳凇口。萬裏長江就從那裏奔向大海的懷抱,突然變得那樣的寬闊。我被這個壯觀景象震撼了,心裏一下子變得好開朗。不由得想起文化大革命中一首長詩中的一段:
“ 親愛的戰友們,
您見過大海嗎?她象天空一樣的寬廣。
當她平靜的時候,她閃耀著純淨的藍光,
她有著難以探測的深度,誰也不知道她有多麽宏大的容量。
當她暴怒的時候,有什麽力量可以阻止她那山峰般的巨浪?
她猛烈地拍擊著花崗岩的崖岸,把雪白的浪花直射千丈。
海洋,是個不可征服的集體,她的成員來自四麵八方,
億萬顆水珠集成江河,千百條江河匯入海洋。
有誰能找得到海洋的間隙,又有誰能認出她原來的形象?
當她還是一顆在草葉上滾動的露珠時,
她沒有任何抵禦風吹日曬的力量!
。。。。。。。。。。。。”
啊,有了大海的胸懷,我的心慢慢地平靜了。
夭折的初戀雖然帶給我巨大的打擊和無限的悲傷,但它帶給我的財富也是無限的。那場夢使我經曆了人生的第一次絕望,然而也正是它, 把我推到了永不屈服的人生製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