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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們高中的第一次班會,我很失望,即便是依著擅長輕易否定昨天的喜新厭舊的我來看那兩千多天前的14歲的家夥,我仍然不能輕鬆的將那天的自己定位為悲天憫人的婉約派傻子。
那次的失望是刻骨銘心的,那次的成熟是痛定思痛的。
品牌全新的班主任照例打著為我們前途著想的旗號苦口婆心,並不時地翻出些年代久遠的老皇曆以及聽了就想哭的笑話來調節氣氛,當然,他從不缺聽眾,甚至從不缺隨時會被那些老皇曆感動、在聽了淡如水的笑話候撓自己的胳肢窩讓自己發自肺腑的忍俊不禁並在其聲音做作地提高八度為其蘊含的感歎號而鼓掌的忠實聽眾。
他的聽眾中不包括我,當然,他也不在乎。我一直在猜測賴寧董存瑞邱少雲羅盛教的班主任說得是不是也是這一套。當然,這是他們無奈的恪守公令的表現,用這些不痛不癢的東西換回事關切膚之痛的荷包,我也理解。那個季節的我,對任何的以青年導師自居的家夥都心存芥蒂。現在的我也一樣。
幾乎每個高中班主任都詞匯貧瘠地將三年的高中生涯比作一場艱苦卓絕的馬拉鬆或拉力賽:
高一時——“這是打基礎的一年,起跑的速度對於今後的成功至關重要!”
高二時——“這是關鍵的拉開差距的一年,高考能否成功就看這一年是否能咬牙堅持住!”
高三時——“還在等什麽?前兩年的耕耘就等這一年來收獲了,該衝刺了!”
每個養豬專業戶也將他的弟兄們的活動劃為三個階段:1)吃食,2)長膘, and 3)屠宰,我不合時宜地想著。
照例的婆婆媽媽爺爺爸爸後,班主任提出了他的排座方案——按照成績的先後次序自己挑座。其實他的原話我並未聽清,當時的昏昏欲睡的我正嚐試各種睡姿以尋求最佳的解決方案,眾所周知,夏天在課堂上睡覺不啻為對自己的定力極限的檢閱,原因大致為二:
1) 季節性因素:忍受著麵部與胳膊或桌子相交處的汗毛孔阻塞造成的熱汗淋漓;蚊蠅等夏季昆蟲的輪番轟炸;以及高溫下流口水後的嚴重脫水感,以及由此帶來的滿嘴廁所味道。
2) 非季節性因素:眾多在百忙之中抽身體恤學生上課注意力情況的教師的目光如炬的掃蕩清洗;以及夢前映入睡眼的前排學子的聚精會神的情形帶給自己的略微羞愧感。
說到上課睡覺,已無從考證自己開始將如履薄冰的不安篡改為鎮定自若的瀟灑的具體時間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小學前未曾涉獵。眾所周知,對幼兒園的孩子而言,睡覺絕對是一種惡懲,於是每天中午麵對阿姨探詢的臉裝睡就成了我們這輩子不老實撒謊欺騙的開端,等阿姨們在走廊裏細聲閑聊時瞅準機會對準耗子或其他任何芳鄰的屁股猛踢一腳,然後閉上小眼靜待哭聲,半睡半醒中的耗子總是很配合的號啕不止。老師慌忙跑來也無法問出個所以然——耗子自己也說不清原因,而小孩兒的所有舉動又都可以堂而皇之的沒有原因。整個睡室又開始了種種嘈雜喧囂,阿姨們先前的努力付之一炬。一切又從頭再來——阿姨又開始講催眠故事,大家又開始合上小眼,不用看我都知道,阿姨們看耗子的小床時的眼光一定充滿了忿忿。
到了小學,為了保證我們坐姿端正、推遲近視日期以及集中注意力,學校規定上課時必須筆直的背手聽講。當然,這又是一個校方一廂情願的天真想法。就我的經驗而言,兒童上課搞小動作的能力五花八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徒勞的規定像大舜治水時的各種堵法,無論采取什麽自認為萬無一失的堵法,洪水總會從他料想不到的地方噴湧而出。背手而教的後果是讓我們學會了背手搞小動作,我估計即便是捆手而教,我們也會有足夠的辦法在課堂上手不閑著、自得其樂。有的人讓自己的十根手指分為兩夥打原則性很強的架,有的人早早的就在手中藏好一條蚯蚓或一隻知了或一朵奇怪的野花等慢慢的背手享用,我記得我班的一個可以輕易背出二戰時德軍百餘位將領姓名並能對各種兵法滔滔不絕的戰爭狂人總是準備好一張紙背手畫作戰地圖,密密麻麻的兵種符號作戰路線海陸空搭配總能在下課後令眾人目瞪口呆。而在我的記憶中,我當時所熱衷的活動實在是沒出息極了,坐在我身後的女孩兒總是試圖用鞋輕踢我的手,而我的任務就是抓住她的腳,然後在心中記下勝利的次數下課畫正字賭一種叫做粘牙糖的鼻涕狀的兩分錢一個的零食,並往往為了多一道少一道而麵紅耳赤不可開交,我全然沒有紳士風度的現狀以及日後也很有可能依然沒有的悲觀推論大概就是從那時埋下的伏筆。
或許課堂上對睡覺的渴望程度與課本的厚度線性相關,老師嘴中內容的日趨索然逐漸導致了無辜的我們課堂上犯困,而對於犯困後采取的行動又與經過日月洗禮的臉皮厚度有關,這實在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函數——在每人的墓碑上畫著該君一生的課上會上以及一切非主動參加的活動中睡覺的積分曲線一定非常有趣。
高中時的課堂上已習慣了嗬欠連天,而諸君的表現大致為三:
1) 樸實無華的不管不顧型。埋頭大睡,往往是操著滿足的小呼嚕,口水肆意四溢。評價:最為解乏,但往往又由於那些或咂嘴或鼾聲等音響效果,風險也最大——被捉奸在堂時無從抵賴,檢查罰站在所難免。這是天資愚鈍的我最常用的方法,每每弄得臉下墊的書一片汪洋口水漬,印象最深的是語文書,濕得一塌糊塗後換一頁繼續睡,口水幹後每頁都皺巴巴的卷曲,像曾被丟進了水桶或掉到了馬桶,至少比別人的野生型課本厚70%,令眾多睡友刮目相看。
2) 瞞天過海的唯美詩意型。睡姿講究,寫意人生。或托腮或扶額,眼簾略微下垂,呼吸勻稱祥和。評價:較為解乏,那種聚精會神的思想家神態對老師擁有最大的欺騙性。但此絕技往往需要一定的修行,弄不好就弄巧成拙——正唯美的托著腮幫時突然自發的將睡眠類型轉為不管不顧型,然後沉重的頭顱一定會脫離功力不深的手掌自由落體,與桌相撞時發出的動靜等於是向老師發出的權威挑戰宣言。別做夢什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縱使你臉上一幅蒙娜麗莎的招牌式的微笑,也絕對避免不了怒不可遏的歇斯底裏。
記憶中就有一個玩火自焚的例子,該廝由於一貫的卓越表現而在班級末端混了一個單獨的雅座,除了身後是牆外,前、左、右方都無人掛靠。當時老師正巧立名目狂訓我等無知無賴,班裏的極度安靜讓我聽到了兩隻蟑螂劃拳決鬥的聲音。而那位世外高人依然手托腮幫靜若止水的熟睡,突然,由於某種莫名的生理原因而一蹬腿——眾所周知,人總是會在睡覺時不詳其因地一蹬腿——大腿給予桌子的推動力使桌子失去平衡,緩然前傾。一般的俗人總會在此時適時醒來下意識的一把扶住桌子,但他,這位得道高僧,顯然決非俗眾。他的胳膊在脫離了桌麵的支撐後馬上在睡夢中自動調整肌肉緊張情況從而達到新一輪的受力平衡——睡姿自始至終未變,依然入定般安詳平穩的手托腮幫,隻是胳膊改為了憑空而立。桌子終於倒了,巨大的轟然到地聲使講台上激昂的老師變成了一隻純種怒獅,一個劉易斯式的百米衝刺,趕在此君明白過來前,接上一個標準的占旭剛挺舉,力擎課桌外加抽屜中的分量不菲的課本,邁著黃繼光走向槍眼的決絕步伐,走到走廊。直接的效果是書桌飛下了四樓,間接的後果是至少有半個月沒有再在教室中見到此君的麵孔。
3) 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左右為難型。無須解釋,這是所有涉世未深的懦弱表現,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地浪費或聽講或睡覺的大好光陰。沉重的眼皮與好好學習的自律激烈對抗,具體的肢體語言表現也相當折衷——點頭哈腰,頻率漸盛,頭顱如小雞啄米狀越來越低,終於換來了忘卻一切的失重,猛然驚醒,馬上懊惱不已,揉揉太陽穴掐掐大腿,做力圖清醒狀,然後在片刻後繼續下一輪的小雞啄米。此類型的另一個表現是自虐道具的自覺運用,從古代的頭懸梁錐刺股到當代的圓規風油精,當時的班裏有一位更狠的爺們兒,一睡覺就在課堂上練馬步,勤奮精神極為可嘉,該廝高中畢業時練得一身站樁睡覺的好本領,並順帶練得大腿異常粗壯以至於腿圍幾乎超過了腰圍終身隻能穿裙褲。高中的一個哥們大龜就屬於此類型中的典型。大龜曾用鉛筆頂著鼻尖睡覺,目的是在頭猛然下沉時鉛筆帶給鼻子的酸痛會使其頓醒,這是一個理工科中常見的標準的負反饋電路,思路清晰邏輯合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鉛筆的略為側偏使得筆頭貨真價實的插入鼻孔中,隨後是一聲如假包換的殺豬般嗥叫,響徹雲霄,不幸的是,這發生在又一節安靜的課堂上。。。。。。該類型評價:性價比較低,不推薦使用。
這些都發生在高中乃至大學一年級前的每一個教室中的每一天中,過了大一,已經很少有人再如此般挑戰自己了,提前預感要困你就別去,去了才感到困你就回去——內心深處的尊師重教的傳統開始回歸,說到底,誰會如此殘忍的讓老師們傷心的望見講台下一片睡海的大逆不道的局麵呢?
這他媽都扯哪去了。再轉回第一天的班會。
眾人起身時桌椅的吱吱呀呀的響聲弄醒了我,三槍告訴我老師要排座,按入學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