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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第一次的記憶永不褪色,而其他的日子(哪怕是第二次)不過是餘波,頂多隻能未艾。而對於生命中有可能浮現出的各種五顏六色的第一次的企盼程度就從某一側麵反映了一個人的年輕程度,這和眼角的皺紋以及故作的滄桑都無關。扯遠了。
還記得大學的第一節課,在長達幾天的冗長的入學教育後,我等日趨沸騰的知識青年在一個暖洋洋的夏末下午擠在了百人的階梯教室,用齊刷刷的虔誠目光迎來了一位銀發老者,一臉的學術模樣使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那長得頗似猴子的成天鼓搗相對論的老頭照片,摸摸自己的臉然後在臉上捕獲到了一個新近誕生的青春痘並用力地擠了一下,正要鑒定是否擠出了血,耳畔已響起了零落的來自於對知識的極度渴望而響起的掌聲,像個正反饋的催化反應,一下子教室中掌聲雷動,每個人都鼓起自己興奮的雙掌彰顯自己對知識不甘落後的企盼。我回頭看看了那幾個始作俑者,由於對自己的遲鈍略感羞愧而記住了他們興奮的長相,在隨後的幾天裏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在隨後的幾年裏在考試紅燈榜上或是通報批評榜上辨認出了他們的名字,當然這是後話。那位年邁的數學老教授像是被嚇到了,然後寵辱很驚地跟著我們一起鼓掌。消寂之後,他的心情仍沒有隨著掌聲一起平息,因此一連用了六個“同學們”作為開場白。
他是一尊的確值得尊敬的活化石,一幅象牙塔中的清逸,行將退休,我們是他教學生涯的末章。一年後,同樣是一個暖洋洋的夏日午後,他哽咽了:“同學們(隻用了一個),謝謝你們在我的學期開始時的掌聲,這是我生命中最後一堂課,最後一次以教師的身份站在這裏……”用手掩麵片刻後,嗚咽依舊,“我決定在周末補一節課,不是所謂的考試的重點,而是我認為這門課的精髓,大家自願參加……最後,謝謝大家!”周末的課堂空前爆滿,又添加了眾多課堂上久違的麵孔,大家都努力地用頻頻頷首、恍然大悟、突拍腦門、醍醐灌頂等來迎合著老教授的微笑以及黑板上鋪天蓋地的不知所以然的公式方程山、拐的亂七八糟的曲線河,將它們看作一幅抽象派立體派或野獸派的山水畫兒裸女圖等,盡其所能地將哈欠忍到課後……“好了,這節課就到此為止,衷心祝同學們在今後的日子裏一路走好,再見!”隨著這位可敬的老人的一躬到底,教室裏的掌聲撕心裂肺般得大作,我懷疑有人將文藝部的鑼鼓拿來了偷偷地藏在桌下製造氣氛,聲可殺天。老人抹了一下臉上白灰與汗水的混合物,再次一躬到底,在這心甘情願的掌聲中退出了教室,也許永久的退出了自己人生的峰值舞台。掌聲不減,他在教室外的花壇邊隔著鬱鬱蔥蔥的月季又對著教室的窗戶鞠了一下躬,夾著陳舊的公文包,帶著一身自豪的粉筆灰,踱入燦爛得一塌糊塗的夕陽中。
也記得研究生的第一節課前,幾個仍未熟識的同學在走廊中的“No smoking”的牌子下怡然自得的吐著淡藍的煙圈,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掃著周圍的稚嫩的本科的花花草草們,一邊表情嚴肅地討論著課題:
“我說,咱班有美女嗎?”
“夠嗆,基數就不大,再乘上由工科的曆史傳統所決定的幾率,結果可想而知。”
“的確,置信區間至少在98%以上。”
……
一個一臉深沉、帶著黑框眼鏡的人才飄了過來,“我昨晚在網上看了一個經典的,隻用了六個字就按時間順序概括了現代的女人,”扶了一下沒有掉下去的意思的眼鏡舔了一下不算幹澀的嘴唇後繼續:
“那就是‘不!不要。不要停……’”
愣了一下後就是不約而同的喝彩聲,“我X!”“服了!”然後在上課鈴的要挾下,大家一本正經地歸攏了一下身上的學究氣,踱進了豪華的多媒體教室裏忍氣吞聲地聆聽或公或母的唐僧念經。
高中的第一天以一場瓢潑大雨導演了這出戲的第一頁。我慢慢的推開飯碗,瞄了一眼天上亂舞的銀蛇,故作成熟地告訴父親不用開車去送了,你的兒子我已經長大了。然後耐心地把握著自己動作的節奏,努力的營造著平靜的氣氛,緩緩地,從驚詫的父母手裏抱過我所有的行李。三年後,正與高考戰得頭破血流的我從電視中英國人送回香港的戀戀不舍中重溫了那日他倆的麵部動作以及器官組合方式,巧的是,那天也是一樣的大雨磅礴。
然後打電話告訴耗子和劉媽兒我要走了。
劉媽兒是我的另一個死黨,是蟄居在這一小區的另一個不可貌相的俠客,表裏嚴重不一。後來不知有多少善良的人(尤其女性)被他那白麵儒生似的招牌所欺騙,該廝的所有舉動用一個字形容就是:“狠”,兩個字:“陰狠”,三個字“很陰狠”,四個字“非常陰狠”……隨便舉一個他生命中的滄海一粟便可一葉知秋,該廝曾經在玩玻璃球時被鄰居家小孩兒贏了個精光,在不惜動用了家裏的所有跳棋子兒後依然血本無歸的前提下,在軟硬兼施人家絲毫不為所動的進程推動下,終於惱羞成怒破口大罵,說那個麵部黑色素沉澱略微過量的主兒是他媽的與非洲黑猩猩雜交後的品種,結果當然不出所料——盡管劉媽兒耗盡了所有的魚死網破之勢,依然被人按在樹下老老實實的賺得一嘴泥。從此,劉媽兒動用了生物體所能擁有的所有毅力。於是乎,他的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中除了吃飯上廁所呼吸睡覺後又多了一項——向那個小子家的門鈴上吐痰或抹鼻涕,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風雨無阻決不間斷,然後就隔牆側耳傾聽他家人中招兒後的憤怒怪叫,聽到後就無法自已地捂著嘴在自己的小床上練仰泳。而如恰逢感冒的日子,由於排液量比較多,該廝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這樣的日子不知伴他走過了多少個酷暑隆冬,然後嘎然而止,這倒不是由於他有了良心發現,而是不可抗的外力因素——他要搬家了,這就使得作案變得十分不方便,並且很難聽到那家人的憤怒聲了——這可是一種強大的心理激勵及行為動力。他覺得要有個了結方式,就虔誠地用老鼠籠撲到了一隻老鼠,拉著我這個唯一的閉幕儀式見證人,順著那家的抽油煙機的排煙管道將老鼠扔了進入(注——住的是一樓),隻聽“吱吱索索”幾聲後,馬達聲停了,萬籟俱寂,緊接著是貨真價實的一聲慘叫,估計是攪碎的老鼠頭或內髒流到了原本香味四溢的菜鍋中,然後,他才拉著我誌得意滿地逃竄。頂著滿頭大汗一起喝汽水時慶祝此事,他滿嘴大赦的救贖語氣,即便如我般深厚定力,也不由得感到腦勺後掃過一股陰風。
不多時,他倆就在我家樓下出現了,不約而同地像變態殺手那樣都穿著黑色的雨衣,拚命地按驢鈴(注:我們這裏管所有的自行車都叫做驢)。我帶著我所有的行李——一個袋子兩個箱子衝了下樓,一頓咬牙切齒的剪刀石頭布後,耗子最倒黴負責帶最沉的箱子,我帶那個大袋子,劉媽兒則吃力地舉著那個份量相對較輕的箱子為自己的勝利興奮不已。我套上了雨衣後,像那個站在城樓上的偉人那樣沉默著對著樓上的父母招了招手,然後三人騎著驢鑽進了雨幕中。一路上都沒有什麽話,感覺隻是一眨眼,固守了十幾年的生活規律就被打亂了拆散了,再也不能頂著烈日踩著夕陽一起甩著書包踢著石子上學放學了,再也不能以共同的節奏來鬼混了,並隱隱感到,似乎從此以後的快樂共振契合點也終將模糊不堪。
真的別了,童年。
而關於代價,我還不清楚。
肥碩的雨點兒追隨著紛紛向後退去的路邊的商店招牌重重地斜甩在我們的臉上,滿目蒼然。路過火車站時,我被路上的積水所掩蓋的一個大坑陰險地暗算了,驢頭劇烈的一晃後連人帶我那可憐的大袋子一同跌落水中。還沒等我爬起來,他倆就矯健地從車上躍下,異口同聲地叉著腰擺了個賞心悅目的互補造型後喊了一聲:“爽!中獎了!”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當然就不管不顧的試圖將我的42號雙星旅遊鞋的鞋印印在這兩個毫無義氣的家夥的屁股上。在雨中,我們完成了最後一次童年裏的摸爬滾打,一直到渾身濕得再也沒有穿雨衣的必要,然後就一同坐在街邊的水窪裏對著隆隆的雷聲路邊驚奇的行人叫笑不止。
到了學校,還沒等新一輪的剪刀石頭布開始,耗子就自覺而毅然地鑽進了千頭攢動的報到隊伍中,並在我和劉媽兒正聚精會神地從人群中挑選著各自心中的美女時帶回了我所在的班號和寢室號——(3)班,415房間。
到了寢室才發現袋子中的褥子毛巾被涼席均已濕大半,大概是自忖在狹小的宿舍裏無處藏身,他倆於是便很識抬舉地一同向我投來節哀順便的目光,我自然也是報以一聲似乎沒有回音的幹笑:“古代真正的爺們都是馬革裹屍,這算得了什麽?”然後用輕蔑的“嗤”作為結尾。他倆自然頻頻點頭讚同。鋪完亂七八糟的床換來一身潮乎乎的粘汗後,他倆告辭了,我們隻是重重的拍了幾下彼此的肩膀,沒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