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胸 罩 ---------------------------------------------------------------------------
“知道嗎?謝雨豪結婚了!”,程樂放下電話興奮地說,“他太太今天剛到,讓我們周六下午去他家吃飯”。“真的?自打謝雨豪回來就還沒見過他呢!他還真結婚了”,她驚喜地說,不過一轉眼臉色又有點發白。“他請了……隻有我們嗎?”,她小聲地問。“就我們!黃鯤他們不會去的,你放心吧”,程樂心裏歎了口氣,沒表現出來。
按照從程樂和別人那裏聽來的點點滴滴,黃鯤和他太太搬到了另一片公寓樓。也好,原來那個地方寫滿了她愛過的恨過的哭過的痕跡,那是唯一能證明從前的一切並不是她臆想出來的證據,她不希望由別人統統抹去。她想見他,在夢裏她不知見了他多少次,可他從來也不說話。他也不再逗她,他還是會衝她挑起一邊的嘴角,那不屑一顧的微笑變得那樣淒慘、那樣無奈,讓她的心隱隱作痛。有時她真想背著程樂,等在他家或是辦公室外麵,隻為偷偷看上他一眼,不讓他知道。可是,一想起他身邊那個新婚燕爾的勝利女人,一想起他正和別人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她渾身上下就象有成千上萬把刀子在割,痛得她馬上就清醒過來。
她象星星躲避太陽一樣,躲避著那兩個沉浸在幸福中的人,躲避著別人的陽光對自己無情的灼傷。好象一隻不肯飛去南方的小鳥躲避著北方的寒冬,緊緊蜷縮著身體,努力不讓血液結冰。
到了周六,她做了點California roll給謝雨豪帶去。“打扮得漂亮點”,程樂笑嘻嘻地說,“到時候我可要向謝雨豪介紹我的女朋友!”。“謝雨豪又不是不認識我”,她說,“隻是……他知道我做了你的女朋友,一定會很驚訝”。正說著程樂從壁櫥裏翻出她的一套衣服,“這身兒不錯,就穿這個吧——你要是不怕冷的話”。那是一件長袖大翻領的白襯衫配棕紅色的短款皮裙,程樂畢竟是個畫家,眼力不錯,她也最喜歡這身衣服。“冷倒是不怕,有長外套呢……可裙子是不是太短了?顯得‘孩兒’氣吧?”,她有些猶豫地說。“什麽啊?!你才二十二歲,怎麽把自己想得那麽老啊?”,程樂叫道,“聽我的,就穿這身兒,象個女白領兒,特精神!”。“還女白領兒呢!拿我當你小秘啊?”,她笑著接過了衣服。
因為怕程樂會喝酒,所以由她來開車。自從搬來和程樂一起住,這好象還是頭一次開她自己那輛黑色Corolla。“聽張CD吧——很久沒聽中文歌了”,她關掉車裏的收音機,掀開兩人座位之間的儲物箱,那裏麵放了很多中英文的歌曲CD。可是……她突然間怔住了,居然半天都忘記了呼吸。在那一堆CD盒上麵,赫然有一個黑色胸罩!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胸罩,是她最喜歡的那件Victoria’s Secret,很久之前就不見了,在那個慌亂的甜蜜的早晨,在黃鯤的家裏。她的大腦驀然被又甜又苦的回憶充斥。他來過了!不知是什麽時候?是啊,他一定是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時發現的,該是掉到了床縫裏什麽的——他的新夫人應該沒有看見吧……
“咦?怎麽內衣放在這兒了?”,程樂奇怪地探過頭來問,“買完忘記拿上去了?”。“嗯……”,她也想不出第二種回答,一把抓過胸罩緊緊攥在手心裏。“挑張CD放,我們走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全身有些僵硬。她的右手用力握緊方向盤,左手攥著胸罩死死按在大腿上。
謝雨豪的新家是和另一對中國夫婦合租的一棟house,離學校不遠,她便選擇了橫穿校區的一條近路。車子開到了體育館前麵的一個STOP sign,她緩緩減速停在白線後。CD裏正放著老歌《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她的嘴裏輕輕哼著歌,心裏不禁又灌滿了黃鯤的名字。那個我用生命愛過的人啊,你也曾是愛我的人,對嗎?
刹那間,她哼歌的嘴唇僵住了,聲帶似乎一下子啞掉了,她的眼睛無法轉動,怔怔地看著一男一女從她車前走過。男人一隻手牽著女人的手,另一隻手體貼地摟住女人的腰;男人微笑著貼在女人的耳畔說著什麽,逗得女人輕輕笑出了聲;男人的眼中閃爍著幸福和滿足,男人的眼中隻映出女人的笑臉,再留意不到四周的一切,再留意不到身旁那輛熟悉的車,和車裏那個熟悉的她……那個男人——卻不是黃鯤是誰?
那比翼雙飛的人們啊,你們無意間湧出的溫泉般的幸福,在滿世界嗚咽哭號著的風雪中凍成了冰椎,刺進傷心人的眼睛,成了殘酷。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驟然停止、呼吸驟然停止、生命驟然停止。沒有了生命的人流不出眼淚,她象尊泥像,一動不動,手中卻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地攥著那件黑色胸罩,直到把它揉爛。幾秒鍾的時間漫長得象一輩子,直到那兩個人走到了馬路對麵,消失在人群中,她仍是植物人般地僵在那裏,眼睛都不眨一下。
後麵的車實在忍不住按了兩下喇叭。“走吧”,程樂輕聲說,拍了拍她的手背。他也完完全全一絲不差地看到了這一幕,他很同情她,可他不知道還能怎樣安慰她。她好象忽然反應過來,猛地一踩油門,車子“轟”地一下子躥了出去。她無法思考,她的眼淚開始嘩嘩地流,象下雨一樣,衝化了那尊孤獨的泥像,衝得她的視野裏一片模糊。“慢點慢點!當心前麵!”,程樂在一旁著急地大叫。
前麵?前麵有什麽?還能有什麽??滂沱的眼淚雨來勢洶洶,她早已經看不到前麵。耳邊傳來一聲刺耳的拖得長長的汽車喇叭聲,憤怒而絕望,就象她現在的心情。她的車子象喝醉了酒,已經開到黃線的另一邊去了。對麵的車顯然被她嚇得夠嗆,一邊急促地按喇叭一邊遠遠躲開她。她這才驚覺,猛地一轉方向盤,車子衝上了便道,朝體育館的大樓衝了過去!
程樂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的喉頭好象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想大叫卻叫不出來。他不再去看前方迅速逼近的磚牆,扭過頭直直地瞪著她慘白美麗的臉。她的眼中找不到一絲生機,她的世界本隻剩下一個夢,在逼人的驕陽下為她遮蔭,在沒有月亮的夜裏為她照亮——現在卻和她的心一起被摔得粉碎。他幫她好不容易重建起來的世界再度崩塌,在他還沒來得及正式住進去之前,那裏便又成了一片廢墟。意外事故也好,有心尋死也罷,一切聽天由命吧,他默默地想,豁出去了,看來天意如此,我和她要死也死在一起了!
車子眼看就要撞到牆上,關鍵時刻她終於恢複了一點意識,往相反的方向猛地一打輪。車子奇跡般地逃脫了厄運,沿著牆呼嘯而過,蹭到了路邊那個寫著parking時間的牌子。牌子很結實,沒有被撞倒,卻把車子左邊的側視鏡生生地掛掉,隻聽得“哢嚓”一聲——就象她生命中那棵支柱,終於不堪重壓,攔腰折斷。
車子停了下來,她象個死人一般靠在座背上,一言不發。“你……你沒事吧?”,程樂定了定神,小心地問她。她沒有任何反應,也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腦子被震壞了。“哎呀!”,程樂忽然叫了起來,“你腿上出血了!”。她短裙下露出的左邊大腿上的確出現了一個傷口,流的血並不多,卻被蒼白的皮膚襯托得觸目驚心。她的左手還緊緊攥著那個揉爛了的黑色胸罩,胸罩裏弓形的鋼絲穿透布料伸了出來,大腿上的傷口便是剛才一片混亂中被那鋼絲刺破的。這充滿了諷刺的世界啊!就連那記載著緋麗美好回憶的胸罩,現在居然都成為了狠狠刺傷她的武器。
程樂下了車,查看側視鏡處的損害。“這整個兒是一片兒,一起換了就行了,舊鏡子碎了別要了——沒事兒!明天去那家越南人修車店問問”,他把她從駕駛席拉下來。“謝雨豪家……要不我們不去了,回家吧”,他扶她在另一側坐好,替她係好安全帶,自己坐到駕駛席開車。“回家也沒有用……”,她自言自語地說,他鬆了一口氣,她沒傻也沒腦震蕩。她繼續夢囈般地低聲說著什麽,“黃鯤啊黃鯤,為什麽你無處不在?而我即使就在你的眼前,你卻依然視而不見?我心裏聲嘶力竭的呼喚,原來你一點兒都聽不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我一定是變成透明的了……哈哈……”,她輕輕笑出了聲。
程樂還是決定去謝雨豪家,見見老朋友可能會分散她的注意力,讓她不去想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哎——快進來,快進來”,謝雨豪看見他們很高興,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他們。她的眼睛還有些紅,不敢看謝雨豪,努力躲避著他的目光。“給你們介紹我太太——弈鳴”,謝雨豪說。一個女孩應聲從廚房跑了出來,個頭挺高,梳著馬尾,長得幹淨利落。“你們好”,女孩微笑著說,聲音和她的名字一樣爽朗清脆,一口標準的京腔。“你也是北京的啊?”,程樂驚訝地問。
“對,我爸是北京人,我媽是天津人,外婆家現在還在天津,我在北京長大”,弈鳴大方地說。弈鳴隻比她大一歲,開朗隨和,聊了一會兒她就喜歡上了這個和她有幾分相似的女孩兒,情緒也平靜多了。謝雨豪和弈鳴是在網上認識的——還挺具有傳奇色彩。當時謝雨豪在家養傷,成天上網泡聊天室,認識了一個叫“單飛”的“男”網友。倆人每天海闊天空雲山霧繞地侃,越聊越投機,稱兄道弟很久後才發現“單飛”原來是個女生,也就是弈鳴——類似網絡版的“梁山泊與祝英台”。
弈鳴大學剛畢業一年,正在家聯係出國。那回和一群哥們兒去南方玩兒,順便約謝雨豪見麵。謝雨豪當時還不知道對方是女生,穿著拖鞋就去了,胡子也沒刮。弈鳴見到謝雨豪後第一眼便透過層層偽裝,敏銳地發現了他的可愛之處——重情、可靠。也是謝雨豪要外形有外形、要人品有人品,是塊閃閃發光的大金錠,和弈鳴挺班配。於是弈鳴二話沒說,開始和謝雨豪處朋友,沒多久謝雨豪要回美國了,倆人便登記結婚,弈鳴就也聯係了來同一所學校上學。
弈鳴也是獨生女,結婚後剛學的燒菜,大家也不挑剔,挺高興地吃了一頓。吃完飯弈鳴拉她進房間給她看她和謝雨豪的結婚錄像。婚禮是在北京辦的,很熱鬧,可她怎麽看怎麽覺得象是黃鯤的婚禮,心裏一陣陣地往上翻苦水。“我看程樂挺好的,又細心又體貼,長得也精神”,弈鳴笑嘻嘻地說,“你什麽時候嫁給他啊?”。
“我……我們還沒想過……”,她有些尷尬地說。“還用怎麽想啊?”,弈鳴快人快語,“我跟謝雨豪才見了幾次麵就定下來了,他才見了我父母一回!你們在一起住著要是覺得挺習慣的,那就成啊!”。“哦……程樂人確實特別好”,她老老實實地說,“好得有時我都……有時我都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嗐!又不是買東西,愛情這種事兒沒法兒說誰配得上誰”,弈鳴連珠炮似的說,“尤其是女生,老覺得別人會怎麽怎麽看你,說到底病根兒還是在自己心裏。我從前——”。
正說著一半,電話鈴響了,謝雨豪接起電話說了兩句,走進房間遞給弈鳴,“給——你媽又不放心你了!”。“因為你老欺負我唄”,弈鳴笑著說,接過電話去了書房。謝雨豪在她身邊笑嗬嗬地坐了下來,他可能早就知道了黃鯤結婚的事,絕口沒提黃鯤的名字。“你……現在過得怎麽樣?”,謝雨豪輕聲地問,象個大哥哥一樣。
她象隻驚慌失措的兔子,抬起目光撲朔的大眼睛,“我……我挺好的,真的……”,隨後低下了頭,她明白謝雨豪在問什麽,“我想我是真心喜歡程樂”,她喃喃地說。“那就好……那你就試著好好去愛他”,謝雨豪認真地說,結婚後他似乎變得老成了許多,“否則這樣對程樂也不公平”。
回到家裏時間已經不早,匆匆洗完澡就上床睡覺了。兩個人都心事重重,房間裏的氣氛有些沉悶,隻有“太難”在椅子上睡得正香,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程樂背對著她躺著,也在想下午在STOP sign看見黃鯤和他太太的事。他知道她心裏有多難受,因為看著她那個心為之碎腸為之斷的樣子,他自己並不比她好受多少。
在那同一個時間、同一個空間,命運的大手將一切堆砌得如此複雜微妙——黃鯤的眼睛裏隻看得到那個女人,她的眼睛裏隻看得到黃鯤,而他的眼睛裏又隻看得到她。多麽可笑可悲的一條鎖鏈,將他們幾個牢牢地鎖在一起,一生一世鎖在一起,想逃也逃不掉。而他最為不幸,因為他位於這條鎖鏈的終點,始終被前麵一環接一環的人拖著走。每一個人的心痛,都無可避免地經過重重放大和累積,最終傳遞到他的心裏。
他知道她也沒睡,她的呼吸並不均勻,卻也不太象在抽泣。床墊微微顫了一下,他感覺她坐了起來。她向他俯下身來,他耳邊清晰地傳來她的呼吸聲。黑暗中,她的唇輕輕落在他的頸間,柔柔地吻著那裏,讓他的心跳開始不由自主地加速。然後,她向上找到了他的唇,溫柔地無聲地吻他。她的吻越來越熱烈,他身體裏的火焰越來越熱烈,燒得血液就快要沸騰。他伸出雙臂摟住她,一邊吻她一邊把她整個身體抱到自己身上。她的皮膚滑膩涼爽,貼在他發燙的身上十分舒服。可是忽然……他感覺嘴裏流進了一滴鹹鹹的溫熱的水珠,然後,是更多幾滴,順著她的麵頰、她的雙唇,悄無聲息地流進了他吻著她的嘴裏。
他靜靜咽下了嘴裏她的眼淚,輕輕托起她的頭,“睡吧,我……我今天好累”,他輕聲地說。然後把她的身體抱到旁邊,慢慢轉回身去,仍是背對著她。今夜瀆職的月光,隻顧著照亮夏威夷那片製造愛情的海邊,隻顧著陶醉於海風中情人那甜蜜的“ALOHA”,徹底忘記了這個冬末初春的角落——寒冷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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