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湯姆說著,喉嚨好像梗住了。莉連,這個名字在空氣裏響起來,帶來一種震動的痛。一下子他不知自己說了什麽,這是一件跟他有關的事嗎?為什麽他沒有一點感覺?莉連去世了。五個字,輕飄飄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散去了,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什麽也沒有改變。噢,沒什麽,這事跟他無關嗎。
那邊等了等,說:“湯姆,她的尿毒症惡化,她很勇敢,可她還是在昨天早上去世了。”
“湯姆,我們也很難過。我們想,我們也想,是不是應該讓你知道。可是,後來,想到你為她所作的一切——”
“你怎麽知道?”他恍恍惚惚地問。
“我丈夫當時是她的醫生。”
噢,是的,這些他幾乎都忘記了。
“……並且我們看到莉連還收藏著你給她的一封信。我想,還是應該告訴你……”
湯姆沒有說話,他沒有問,那個誰呢,那個叫做德裏克的家夥,他怎樣呢。他沒法啟齒。他放下電話,眨眨眼,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臥室裏的床,椅子,衣櫃,窗戶,在微微透進的月光下都顯得那麽卑微。因為他自己,因為他是那麽卑微。
他想繼續睡覺,平躺,再翻幾個身,還是睡不著。他特意要懲罰自己似的,側身睡好久,一直到左邊胳膊和腿麻木了,他才惱怒地坐起身來。月光仍舊那麽靜悄悄地,然而卻是威嚴地在他麵前。勞拉說什麽呢,說莉連還收藏著他給她寫過的信……哪一封?寫得什麽?他給她寫過很多的信,在非洲的時候,幾乎一個禮拜寫兩封。她隻留著一封嗎?
那是哪一封信呢?莉連收藏在那個小的梳妝盒裏麵嗎?她會時常打開看嗎?還是從來就沒有看過,好像完全忘記了,也完全忘記了他一樣嗎?那會是在她的臥室裏嗎?她和德裏克同床共枕的時候,那封信就躺在他們身邊嗎……
他忽地想到:莉連死了,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做過的事,她收藏的東西,都不再重要了。那豈不是表明,跟她共同生活過的他,也即將死去,也不再重要,也要變成塵土了?那些回憶呢,那些共同存在過的過去呢,那些她的美麗,以及她的殘忍,都永遠的不再存在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嗎?噢,那樣不公平,對他來講,並不公平。
莉連去了天堂嗎,留著他在這個世界上孤獨地存活,帶著那些記憶,那些痛苦。她走了。仿佛一座年久失修的橋坍塌在水裏,那是連接湯姆和過去的一座橋。她為什麽這麽早就走……她背叛了他,她傷害了他,上帝怎樣審判她?會完全原諒她嗎,她可曾認真懺悔過,還是輕描淡寫找出許多借口,就像她對他說的那樣?他死了以後會見到她吧,那時該如何麵對——也許,到時所有痛苦的回憶都消失了吧。
噢,湯姆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過去的一切好像被塞進一個袋子裏,他期待著狠狠拋棄它,讓它沉重地墜落,砸在地麵發出轟響,而它卻輕飄飄地飛起來,飛得遠了,見不到了。這不對勁兒,他猛地坐起來,奔向廁所。可是他尿不出來。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在浴室昏暗的燈光下好像發出青紫的晦暗,他雙手抱住腦袋。
回到臥室,他上床繼續睡覺。睡不著,起身坐在床邊的地毯上。又轉身跪著,俯身把臉埋在被子裏,暖融融的被子。他低聲喃喃叫著,過了許久才漸漸平靜,說:“上帝啊。我求你憐憫我。莉連死了——”於是他聽見自己嗚嗚咽咽哭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繼續說:“上帝啊,我心裏難過。難過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聽?主啊……主啊……這是怎麽回事?……我幫助了莉連,竭盡所能,那是一件非常勇敢,非常偉大的事對吧?我曾經為自己感到驕傲……可現在她死了,我覺得一切如此淒慘……我也曾怨恨莉連,恨她十七年前離我而去。……是的,是的……我內心深處希望她有一天回來感謝我,為她所做過的事懺悔。……我做出了犧牲去幫助她,可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死了。我做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為什麽她這樣就死了?……我恨這些……過去的事,天哪我不能想……求你憐憫我,啊,求求你憐憫我。”
他持續說下去,感覺口水沾濕了被子,似乎隻是重複著那幾句求告而已。他知道睡不著了。他忽然想起來,還有莉連的相片嗎?似乎把所有有關她的紀念物都扔掉了,曾經那麽想忘記她。電話上麵,沒有來得及問,莉連死時怎麽樣?有沒有提起過他?當然沒有,當然沒有。
勞拉隻是告訴他莉連的死訊,並沒有邀請他參加葬禮。也許那個德裏克不同意吧。如果,如果他們真的邀請他去葬禮的話,他是去還是不去呢?還是去吧。還是去吧。他想再見她一麵,過了十七年了。她一定老了很多了。
他打開燈,在櫃子裏找到一本相冊,有什麽東西在那裏,他內心深處知道。他摸索著,在最裏頭的夾葉有一張相片,幾個人站在一起,他的弟弟傑克,他的老師瑞克,中間那個是莉連,那個時候她剛剛二十五歲,他們一起到美國東部去玩。幾個年輕人站在汽車頂上,意氣風發。莉連在相片裏的模樣已經有些模糊,她的眼睛是什麽顏色完全看不出來了(他記得是湛藍色)。他使勁用手磨搓她的臉,更加模糊——她的臉頰和衣服領子混在一起,看起來脖子長得出奇,她的頭發是一頭黃色的小卷,擋住了左邊的他一小片臉。他笑得很開心,她卻有些嚴肅,或者是心不在焉。
這大概是唯一一張他存著的莉連的相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