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115)
2011 (144)
2015 (51)
2017 (44)
2018 (41)
2019 (58)
2020 (34)
未亡人(小說)
自從修然去世後,千鶴仿佛也跟著去了。
她的世界從那時起便塌陷了。再也沒有搭建起來。
“答應我,我走以後,你要好好生活。”千鶴的耳朵邊上,至今還是修然離去之前的話語。
每想到這裏,千鶴總是淚如雨下。她是答應過修然的。她也盡力了。可是,她做不到。
心死去了,生活便形如僵屍上的殼,空洞無味。
她無法再和先生過下去。除去離婚,無路可走。
雖然修然也勸說過她,不要離婚。他不希望在他走後,看到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人世間。
“讓他陪著你,就當是我。”修然這樣勸千鶴。
其實,修然也知道,兩個不再有感情的人,那麽死寂的枯對,是多麽殘忍的事。
修然就是因為跟妻子不合,又因為孩子的牽扯,無法斷然離去,才日益苦悶,抑鬱成疾。
“痛苦的婚姻是把慢刀,有了孩子就更是,一下一下地,把人淩遲處死。”這是千鶴躺在修然懷裏時,修然說的話。
千鶴不由得抱緊修然。仿佛如此,修然身上那些因為婚姻的不幸福而裂開的傷口便可以紛紛愈合。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見麵。
千鶴生平第一次去修然所在的城市出差。那時他們網上交往已經兩年了。千鶴曾經說過絕對不會見麵。天意卻如此安排。
千鶴不是隨便的女子。隻是,情到濃時,刻意的控製就是有違人性了。
一生也許隻有這樣的一次機會。千鶴這樣安慰自己。他們分隔在大洋兩端。
那次見麵之後,千鶴就動了離婚的念頭。從沒有這麽確定,修然就是她想要的那個人。
先生不是多麽好的男人,卻也說不出不好。隻是有了修然之後,千鶴怎樣都無法回到過去了。
“不要離婚。”很多次修然這樣勸千鶴。“你知道我隻能是一隻井裏的青蛙,我出不去。你做我的天空,讓我遠遠地看你,愛你,就足夠了。”
千鶴在電腦這端泣不成聲。
她理解修然的苦。她都懂得他說的是什麽。
“我不會離開你。會一直陪著你。永遠,永遠。”這是千鶴和修然給彼此的承諾。
永遠有多遠?
每一個人的永遠長度都不一樣。有的很短,一瞬便永恒。有的很長,一生才是永遠。
而千鶴和修然的永遠,便是一生。
也許不止,他們彼此已經許諾了來世。
來世。千鶴遙遙地想,來世,他們一定會在正確的時候相遇。
修然的去世很突然。
骨癌晚期,本來說有半年的時間。可是,人的身體在疾病麵前那麽脆弱。修然摧枯拉朽地垮掉了。
在修然最後的時刻,他拒絕跟千鶴視頻。“我不要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模樣。我要你永遠都記得,我最燦爛的樣子。”
“如果我可以,我願意為你去死。”千鶴對著話筒這樣說。她心裏真的是這麽想的。若是靈魂真有雙生,她和修然就是失散的那一對。
有愛如此,夫複何求。
“我知道。但是,千千,為我,你要好好活下去。一定。答應我。”這是修然最後的聲音。
然後,像一團明亮的火焰,在黑夜裏,驀地熄滅。
千鶴便永遠停留在那個黑暗的荒野。
失去了,才知道什麽是失去。
千鶴的郵箱裏,修然的那一盞燈,再也沒有亮過。
什麽叫痛不欲生。什麽叫生不如死。千鶴是知道了。
很多個夜晚,千鶴寂然坐在電腦前,看著修然名字前麵的那盞燈,感覺自己的血液一點點地冷下去。
終於有一天,她把自己名字前的燈也撚滅了。
千鶴離婚了。
一個月後,千鶴海歸。在修然生前所在的城市定居下來。
那是千鶴第二次來這裏。卻感覺這裏是家。
日子就那樣平淡地過下來。
世界還是日夜黑白,什麽都沒有變化。隻是對千鶴來說,少了一個人存在。
修然的周年忌日,千鶴以未亡人的名字建立了一個博客,裏麵所記錄的,都是她和修然的過往。
就這樣靜靜地寫字,靜靜地想念,也許一生就這樣靜靜地過去了。千鶴這樣以為。
直到那一天,一個叫雪舞的網友走進千鶴的視線。
他是看到千鶴的故事被深深感動了。“人生那麽長,你還年輕,讓我代替你心中的愛人陪伴你未來的路吧。”
雪舞跟千鶴一樣,也是失去愛人。
感情上傷痕累累的人,唯一的收獲就是,對人世多了一層理解和參透。
千鶴的心是一把灰。雪舞不會懂。不過,冷暖千鶴還是知道的。
他們淡淡地聯係著。卻畢竟是聯係著。這是修然離去後,千鶴對外聯係的第一個人。
雪舞是一個溫柔體貼的男子。懂得進退,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千鶴還是灰。卻是不同了。
“我可以看看你的樣子嗎?”雪舞小心翼翼地請求。
“我是未亡人。”千鶴避而不答。
雪舞不再追索,卻寄來自己的相片。
點開雪舞相片的一刹那,千鶴的心幾乎窒息。
那是一張多麽熟悉的麵容啊!怎麽會跟修然一模一樣?
千鶴反反複複地凝視那張照片,像在反反複複地參悟一句禪語。
“我可以看看你的視頻嗎?”這是千鶴第一次對雪舞提出要求,“你的樣子……很親切。”
“好。我們都看看彼此,是不是前世見過。”雪舞倒是爽快。
雪舞先打開視頻。
千鶴手中捏緊的相片墜地。
真的是修然。
兩年了,他的樣子並沒有太多變化,鬢角多了幾縷白發。左下頜的那顆痣,因為麵形瘦了,顯得比從前還要醒目。
“我可以聽聽你的聲音嗎?寶貝?”千鶴不自覺地說。六月天裏,她的聲音像是從篩子上濾下來的冰碴兒。細細碎碎的冷。
“你叫我寶貝了。寶貝兒,你比我想象的熱情。”雪舞熱切地說。
沒錯,就是修然的聲音。
是誰說的,你可以化妝你的麵容,卻無法化妝你的聲音。
電腦屏幕上修然的眼睛閃著光,唇角歙合,那顆痣像一滴會走路的墨,在他的臉孔上曲曲折折地爬。
“那顆痣像一滴會走路的墨。”千鶴脫口而出。她第一次跟修然視頻也是這種感覺,也是這樣脫口而出。
“真的?以前有人也這樣說過。我們真的有緣。”雪舞,不,是修然興奮地說。
“我們真的有緣,修然。”千鶴喃喃。
修然的臉孔一下子凍住了,熒白的,像被瞬間做成了蠟像。
千鶴啪地關掉電腦。
眼淚撲簌簌落。卻第一次不是因為疼痛。
多好笑。那個男人活得這麽快活,她卻在做他的未亡人。
寂靜裏,一聲長笑刺破夜空。
那之後,那個未亡人的博客,再也沒有被更新過。
隻是名字,不知何時改成了,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