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嵐: 天意
(2004-09-01 08:53:03)
下一個
天意
江嵐
(一)
驗過票,魏仲輝走進飛機,剛找到座位準備坐下,旁邊靠窗的座位上坐著的一個東方麵孔的女子,抬起頭主動和魏仲輝打招呼。
“嗨!我叫許靜之,你會講中文嗎?”
魏仲輝永遠忘不了與她視線相接的那一瞬間自己內心的震蕩。
她穿著一套剪裁精良的米黃色休閑裝,長發挽在腦後,兩條極細的金鏈子墜著一對碧玉珠,從她耳垂上懸到臉頰邊,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
整潔,秀美,落落大方,是深為魏仲輝所欣賞的那一類型女子。
“你是到費城去嗎?”這趟航班中途要在匹茲堡停留,因此許靜之有此一問。
魏仲輝點點頭:“我的工作是顧客售後服務,時常到處跑。不過到費城還是頭一回。”
“那我可以當你的向導啊!”她脫口而出。
“你對費城很熟嗎?”魏仲輝問她。
“啊,是,我五歲時舉家移民來美國,我在費城長大。” 她是出生在馬來西亞的華裔。“我也在舊金山工作,利用假期回家探望父母,”
她眼睛裏亮起兩道光芒,恍如流星劃過,使她的笑容顯得格外陽光燦爛,令魏仲輝心律失常。腦子裏冒出一句不知從哪本書上看來的話: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魏仲輝對自己的感覺非常吃驚。他一向循規蹈矩,是個老成持重,刻苦務實的人,對感情也從不抱無聊的幻想。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麽白馬王子,要想找一個閉月羞花的白雪公主,到下一輩子恐怕也沒機會。況且,大家都說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兩個人能不能白頭偕老和他們是不是曾經山盟海誓沒有實質的聯係。那又何必昏天黑地鬧戀愛,勞心勞力,搞不好落得遍體鱗傷,得不償失。
是以他的生活中一點羅曼蒂克的影子也沒有。去年經人介紹認識了高慧吟,兩人各方麵條件相當,也頗談得來,交往了一陣子,便訂了婚。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戲劇化的情節。
成年人的世界裏,比星星月亮玫瑰花更重要的事情,多得簡直不勝枚舉。
然而此刻,魏仲輝卻清晰地感覺到這陌生女子的笑容如勁風從他心頭吹過,鼓漲起滿懷溫柔的,詩意的情緒。
他立刻警覺,暗暗告誡自己不可造次。他的人生哲學講究的是按步就班,他不喜歡被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牽製,以致於偏離他事先為自己設計好的路線。
許靜之哪裏知道魏仲輝心潮起伏,隻顧排遣長途飛行的寂寞,主動找話題同他聊天。等到發覺對方似乎興致不高,便知趣地從皮包裏拿出一本小說來看,不作聲了。
魏仲輝慢慢喝著空姐送來的葡萄酒,漸漸定下神來。身旁的芳香繚繞而來,是伊麗莎白·雅頓的綠茶,高慧吟也慣用的香水。他偷眼打量許靜之,見她此時的注意力已完全被書中的情節吸引,半垂的長睫毛遮住了眼睛。
其實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長相不見得怎樣出色。偶然在旅途中邂逅,下了飛機便各奔東西,彼此的生活永遠也不會再有交集。再說,縱然她有沉魚落雁的容顏又如何,魏仲輝心想,自己豈是見異思遷的登徒子,世間的誘惑幾時能夠輕易打動他的心?!
如此想來,大可不必杞人憂天,顯得孤僻而小家子氣。於是,當飛機到達匹茲堡機場,魏仲輝便主動邀許靜之一起去喝咖啡,消磨這兩個小時的光陰。
匹茲堡機場的候機大廳相當大,他們走進一家“Starbucks ”咖啡屋。
許靜之單純可愛,毫無機心,毫不掩飾她對魏仲輝的好感。他們之間的距離感和陌生感迅速縮短。再次登機的時候,儼然已是一對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
這天是個飛行的好天氣,天空的蔚藍純淨,大朵大朵的白雲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凝立不動,厚厚的,軟軟的,棉絮一般的,仿佛可以讓人躺在上麵悠然地做夢。
這無疑是魏仲輝這輩子最愉快的一次飛行。
飛機很快到達目的地,魏仲輝和許靜之都沒有托運的行李,各自拉著隨身的小旅行箱出了機場大廳招計程車。
“記得打電話給我,”她已經鑽進了計程車,又探出頭來。“不然我們幹脆約好,明天一起吃晚飯,好不好?然後我再帶你四處逛逛,怎麽樣?”
她突然覺得不願意就這樣放他離開自己的視線,滿臉是眷戀不舍的表情。
魏仲輝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到了酒店裏仔細回味,又後悔答應得太孟浪。陌生的男女之間,往往就是起初無心的交往,演變出後來許多糾纏不清的是非。
他已訂了婚,自認襄王無夢,何苦招惹神女下陽台?次日應該找個理由避開許靜之。
從來是頭一沾上枕頭馬上睡著的,但那天晚上魏仲輝無論如何不能成眠。
思緒像風車一樣不停的旋轉,每一轉動之間都是許靜之的影子。她的眼珠很黑,像晴朗又沒有月亮的夜空映在平靜無波的湖麵上的倒影,把他的心揪住,拉向湖水深處。
呀,為何他想念的不是高慧吟?!
論外表,論氣質,許靜之和高慧吟不相上下,各有千秋。隻是,許靜之的音容笑貌讓他有一種奇特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他過去從未體驗過的。
魏仲輝開始意識到,他先前恐怕過份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二)
這天午後,高慧吟麵前攤開著一本新娘雜誌,目光卻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
她和魏仲輝在一起已一年有餘,兩個人都覺得對方是理想的對象,打算年底結婚。可是自他從費城出差回來,對她的態度就變了,她實在想不透個中緣由。
慧吟開始覺得魏仲輝不太對勁,起因於他從費城出差回來那天晚上,一通匿名的電話。
相識以來,魏仲輝每次去出差都會給她帶回一兩件小禮物。那天不僅沒有禮物,而且他似乎很疲倦,話也不願意多說。回到公寓裏隨便吃了點東西,兩個人就坐在地毯上看電視。
然後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慧吟拿過聽筒,輕輕地“喂”了一聲,對方沒有聲音,靜默了一會兒,然後就掛掉了。這時,她瞥見魏仲輝臉上閃過一抹明顯的拘謹不安。
“誰呀?”魏仲輝問她。一邊似乎繼續漫不經心地看電視。
“不知道,沒有人說話。”
“準是撥錯號碼了,”魏仲輝果斷地下了結論。
他說話的語氣相當突兀,之後又沉默得奇怪。照理說,接到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並不稀奇,可他的神色令慧吟心中驀地打了個突,滿懷狐疑。
她下意識地去看電話的解碼機。開頭的三個數字是 215,從費城打來的。對方既然打了長途電話來,接通以後為什麽不說話?
怎麽突然間變得多心了?慧吟轉而嘲笑自己。大家都是成年人,可以讓她知道的事,魏仲輝自然會告訴她;如果電話的另一端是個他想要隱瞞她的所在,她問了也是白問。
她是魏仲輝的未婚妻,更應該懂得尊重他交朋友的自由。她自認很了解魏仲輝的為人,既然相信他肯定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何苦自尋煩惱?若是連這種小事也耿耿於懷,影響了她和魏仲輝之間的關係,是不值得的。
然而,此事過後,魏仲輝和她約會的時候越來越明顯地心不在焉。剛剛見麵就恨不得要離開,她說了些什麽,他好象一句也聽不進去。往往過半晌才回過神來,勉強笑一笑,問她:“你剛才說到哪裏了?”
高慧吟的個性再大而化之,到底同魏仲輝的關係非比尋常,她不能不介意。如果他現在就已經不耐煩敷衍她,那她還怎麽能夠指望結婚以後兩個人可以和睦相處到老?!
他解釋說,是因為工作太忙太累,導致精神恍惚。可是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想起從前,慧吟的心溫柔地牽動。魏仲輝喜歡攝影,約會的時候,他總是隨身帶一部照相機,常常出其不意地攝下她的種種姿態表情。他說過要把她青春的影像定格在相框裏,時常拂拭,使之永不生塵。
難道從前不用朝九晚五地上下班?不用應付上司下屬?什麽太忙太累雲雲,是很拙劣的托辭。
慧吟二十好幾的年紀,又不是桃花源記裏頭的人物,怎會對世事一竅不通?她斷定事有蹊蹺,不是自己多心。她決定找魏仲輝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仲輝,你最近心裏一定有事,可不可以和我說?”她把他叫到他們常去的茶館。
靜默了好久,他才開口:“我不想太早結婚。”
“沒有關係,我們對兩邊父母講清楚,婚期可以押後,”慧吟一向豁達。
她甚至沒有要求他提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仲輝很感動。“但這樣對你太不公平,”
“婚姻是人生大事,雙方都有權力先考慮清楚再做最後決定,無所謂公平不公平。”
“慧吟,你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孩。”
“當然,說明你的眼力不錯。”
“可是,慧吟,我…… 配不上你。”他顯然心神已亂,居然站起來就走。
如果他提出分手,高慧吟不見得會死纏住他不放。可他答應過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的呢,她又沒有任何過錯,三心二意的人是他。她越是通情達理,善解人意,越使他自慚形穢。
在費城出差期間,他沒有找出一個自認為合適的理由拒絕與許靜之再次見麵。相反,他幾乎天天同她在一起。他一再安慰自己,許靜之隻是個普通朋友,她願意當向導,陪他遊覽人生地疏的名城,他怎麽好拒絕人家一番好意?他又不曾與她談情說愛,何錯之有!
可是深夜不眠的時候,他自己也明白是在自欺欺人。許靜之身上似乎有種難以言喻的魔力,吸引他,鎮魘他,把他變成了一個提線木偶,令他情不自禁地想看見她,令他對自己的思想行為完全失去了控製。
而魏仲輝天生不是可以腳踏兩條船而麵不改色的人。所以他明明知道許靜之已返回舊金山上班,卻還是苦苦抑製著自己,不敢去碰許靜之留給他的電話號碼,不敢同她聯絡。
認識高慧吟的時候,他真的以為就是她了,他的確真心實意地想要和她共渡餘生的,命運為什麽又安排他遇見許靜之?如果履行婚約,按計劃和高慧吟結婚,他不情願;而解除婚約,無異於給高慧吟當頭一棒,他又不忍心。
這種矛盾彷徨的日子不好過。他的心湖時刻波濤洶湧,他被卷入漩渦中心,左右為難,不知所措。怎麽一不小心便走到這步田地,魏仲輝暗自唏噓。
唉,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三)
在茶館見過麵以後,慧吟有差不多一個月沒有和魏仲輝聯係。她的生活獨立,有大把朋友親戚,她不必一定要逼迫誰娶她進門。
但是,她想念他。
又是周末,慧吟獨自在自己房間,二嫂輕輕推開她的房門進來:“慧吟,你在想什麽?”
“啊,沒什麽,”
“想當新娘子的願望如此迫切,白日也做夢踏入禮堂?”二嫂拖過一把椅子,在她對麵坐下。她們二人曾經是高中同班同學,彼此之間感情深厚,非等閑的姑嫂關係可比。
“唉,”慧吟歎氣。“婚禮不過是個儀式,萬一將來又鬧著要離婚,豈不是大傷元氣。”
“婚前緊張症!”二嫂失笑。在她看來,慧吟的情緒低落是可以理解的。出嫁是女孩子一生至關重大的事,準新娘們對未來的婚姻生活既期待又迷惘,同時又擔心婚禮的各項細節能否盡善盡美,難免有些神經過敏。她在自己的診所裏甚至見過嚴重到因此而茶飯不思的病例呢。
“你好象很不開心?要不要我這個心理醫生兼感情問題專家為你排憂解難?”
“仲輝整個人都變了,頹喪不安,反複無常,還說要推遲婚期。”
“為什麽?你有沒有問過他?”二嫂嚇了一跳。那魏仲輝,誠實敦厚,平日冷眼看他對待慧吟的態度,也還差強人意。好端端地怎麽會想要推遲婚期?
“我找他談過,他不肯說,我也不好追根究底。”
二嫂站起來:“但你現在不問清楚,要等到幾時?你這種個性最是吃虧,處處忍讓,事事要麵子,人家還以為你對什麽都不在乎。”
慧吟垂下頭,欲語還休。
“和終身大事相比,麵子並不重要,”二嫂拍拍她的肩膀,委婉勸說。
慧吟終於決定再度上門去找魏仲輝。把事情談清楚,是好是歹,至少對自己有個交代。
“慧吟!”魏仲輝開門來見到是她,握住她的雙手,突然間悲從中來,落下兩行眼淚。
慧吟也哽咽難言。男兒有淚不輕彈呢,究竟是什麽事害得他這樣傷心自苦?不過短短一個月功夫,他居然憔悴得不像樣子,消瘦邋遢,雙眼熬得通紅。
過了一會兒,魏仲輝冷靜下來,泡好茶,遞一杯給慧吟。
“我們正式分手吧,你大好的青春,不要被我耽誤了。”他說。
慧吟淚盈於睫,半晌才問出口來:“為什麽?”
“我愛上另外一個人。”
“胡說!不可能。仲輝,分手就分手了吧,但你必須告訴我真實的理由。”
魏仲輝苦笑:“謝謝你這麽相信我,慧吟。不過,我確實是辜負了你的信任。”
“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那人是誰?”
“請你別再追究,長痛不如短痛,讓我們還是分手吧。我真的很抱歉,真的對不起你。”
高慧吟努力維持著最後一點涵養,盡量平靜地站起來,離開魏仲輝的公寓。
當晚回到家裏,二嫂關心地問:“和他談過了?結果如何?”
“他說他另外有人,”慧吟終於忍不住,伏在二嫂肩上泣不成聲。“可是我不相信!”
“魏仲輝確實不象一個朝秦暮楚的人,”二嫂也困惑。
“我問過他公寓大樓的管理員,人家也說他這陣子進進出出都是一個人,可見他在撒謊。”慧吟隨即靈機一動,收了淚,抓住二嫂的手懇求:“我要知道真相,二嫂,隻有你可以幫我。”
因為二嫂是以催眠術治療心理障礙的專家。
“其實,不管真相如何,他提出分手,就乾脆分手好了。本來好好的一件衣服,不小心撕破了,補得再好也不能穿出去見客的。”二嫂明白慧吟的話外之意,有些遲疑。
“我並不是想抓到把柄去同他理論。可是如此不明不白,不上不下,實在難熬。”
慧吟也有她的道理。她是好人家的女兒,之所以決定嫁給魏仲輝,無非是看中此人的人品才華。現今他要解除婚約,竟然沒有起碼的的誠意和勇氣向她交代明白,與她所認識的魏仲輝前後落差太大。她糊裏糊塗敗下陣來,當然死也不甘心,必定要查一個水落石出,才下得揮慧劍,斬情絲的決心。
二嫂沉吟片刻,終於點頭:“好吧,我自有道理,你等我的消息吧。”
(四)
二嫂並沒有叫慧吟久等,幾個星期以後,她打電話約慧吟到附近的一家餐館見麵。
六點鍾,慧吟準時出現在約定的地方,進門就看見二嫂和魏仲輝已在裏麵等她。
過了這一段時間,猛然看見過去曾經朝夕相處的戀人,慧吟有點恍如隔世的納罕。似乎與他訂下婚約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座中還有個陌生的女子,她的長發綰在腦後,用一條茄色碎花的小絲巾打了一個蝴蝶結,耳邊垂著一副翡翠葉子的耳環;一套高腰連身的洋裝,上半身雪青色的針繡花紋別出心裁,裙身是同色的皺紋布,古典和流行的風格揉合在一起,十分適合她。
慧吟楞了幾秒鍾,旋即反應過來,不論此人是何來曆,她應該就是她要尋求的答案了。
二嫂站起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許小姐,許靜之。”
許靜之也同時在打量著慧吟。認識魏仲輝的第一天,她就聽說過高慧吟的名字,今日一見,果然是人如其名,嫻靜而斯文。
她喜歡魏仲輝。既然他已有了未婚妻,能和他交個朋友也好。在費城那些天,她真的很快樂。但她是個知書達禮的女孩子,不願意害得什麽人因自己而傷了心,所以回到舊金山以後,她沒有主動去找過他。心想就讓他慢慢從自己的記憶中淡出罷。
沒想到會接到二嫂的電話,說是約她出來談一談有關魏仲輝的事,她就來了。不料今天的場麵看起來似乎是魏仲輝和高慧吟之間出了問題,而且和她大有牽連。這個自稱是高家二嫂的女人不會是要做包公,把她當成狐狸精來清算吧?
管它呢,為人不做虧心事,鬼來敲門都無所謂,怕她怎的?她從容端起茶壺,為慧吟斟滿她麵前的茶杯:“你好,先喝口茶吧。”
“謝謝,”慧吟輕輕說,手心因為預感到甚麽不尋常的事情將要發生而微微出汗。
魏仲輝緊盯著麵前的杯盤,渾身不自在,不敢與兩個女生視線相接。二嫂起初建議他接受催眠術,他並不同意。但這整件事情無疑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困擾,他自己無法判斷感情的走向,繼而懷疑自己把握和處理感情的能力。經不起二嫂的再三說項,他答應配合。一個多月下來,二嫂說今天告訴他結果,可他不明白二嫂布下這麽一個尷尬的陣仗,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
飯菜送上桌來,幾個人各懷心事,一點胃口也沒有。
還是二嫂打破靜默,開口道:“我想我們也不必拐彎抹角,我就實話實說了。今天把你們三個都聚集在這裏,因為你們都是當事人,有必要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轉頭看著慧吟:“慧吟,首先我要告訴你,仲輝在去費城出差時和許小姐認識,到目前為止,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關係。”停頓了一下,二嫂接著說:“可是,他們兩個人的關係源遠流長。”
源遠流長?!此言一出,不僅慧吟深感錯愕,連魏仲輝和許靜之也麵麵相覷,一頭霧水。
二嫂繼續說:“仲輝不是一個輕薄無行的人,與許小姐數日的相處竟斷送了與慧吟一年有餘的感情,令他有很深的負罪感。於是,征得他的同意之後,我對他進行催眠。”
“什麽是催眠術?”許靜之問道。
“催眠術是一種使受術者的大腦皮層進入不完全抑製狀態的方法。被催眠之後,人的思想行為遵照施術者的指令而發生。”
“難道人的思想行為可以不受自己的大腦控製?”慧吟也迷惑。
“大腦不等於意識體,它隻是意識體的寄生處。人類自身用於思考和感知外界的明意識體,處在前腦區,潛意識體則處在後腦區。明意識體無法主動感知潛意識,反過來潛意識卻能隨時感知明意識的思想動態,並能控製和取而代之。催眠術的實質是撇開明意識,把大腦中潛藏的潛意識體引導出來,從而達到了解患者深層心理活動等等一係列目的。”
二嫂拿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這些是我在為他催眠治療過程中留下的記錄,足以解答你們各自所有的疑問。”
三個人接過卷宗,逐頁傳閱。
第一次,仲輝最初進入淺催眠狀態,描述他和靜之在費城幾日相處的細節。然後情景逐漸變換到民國初年的上海,他與靜之是一對恩愛夫妻,漫步在江岸邊,興致勃勃地討論遠赴法國留學的細節;
第二次,他很快進入深層催眠,回到清朝道光年間。他與靜之是一對知心換命的結義兄弟,同在廣東虎門駐守沙角山炮台。後並肩抵抗英軍的圍攻,在炮火中雙雙殉難;
第三次,他的潛意識追溯到康熙末年。他是遺腹子,家道中落,全憑母親給人幫傭供他念書。與他相依為命的老母親,就是靜之。
仲輝在催眠狀態下講述的故事,脈絡清楚,情節合理,所涉及的時間,地點,人物和場景都細致入微,不是親身體驗,不可能編造得如此無懈可擊。
看完了這些記錄,仲輝如釋重負,轉過頭坦然注視靜之,心中有如萬馬奔騰。原來使他們一見如故的,竟然是一番生生世世不滅的緣份。
而慧吟被這一切深深震撼,目瞪口呆,一時間話都說不出來。
“慧吟,”二嫂輕輕喚她。“仲輝的明意識裏,並不存在這些記憶。他不是存心欺騙你,奈何緣來緣去,非人力可以控製。”
二嫂是在提醒她,如此這般的結局,不是任何人的錯。是的,天意從來高難問,她和魏仲輝的相識,訂婚,不過是一場誤會。
那邊廂,仲輝終於伸出手去,握住了靜之指尖,她纖細柔軟的掌心給魏仲輝一種倦鳥歸巢的鬆懈感覺。他們的目光膠著在對方臉上,完全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總會過去的,慧吟。茫茫人海中,必然也有一個人,注定要和你共渡今生。你隻是尚未同他相遇而已。”二嫂試圖安慰她。
慧吟聽著,看了仲輝一眼,再一眼,平生最悵惘的是這一刻。啊,他的確是個好人,可惜永遠不會屬於她。即使二嫂所指那個人真的存在,要等到他出現,是何年何月?
“慧吟,”二嫂拉她起來。“我們該走了。”
跟在二嫂身後走出餐館的大門,慧吟的精神仍然有些恍惚。稍不留神,在門口的台階處一腳踏空,“啊呀!”一聲,整個身體向後仰倒。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高大的黑影從旁邊大步跨過來,及時抓住了她的臂膀。
二嫂隨即回轉身來,扶住她,一邊向那熱心的路人連聲道謝。
“舉手之勞,不必客氣。”那人回答。
這聲音好熟悉!驚魂方定的慧吟抬起頭,接觸到那人眼睛,電光火石之間,慧吟的心頭掠過十分清晰明確的感覺:
“此人我曾經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