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歐行記
布拉格之春
一
三月下旬,加裏福尼亞已經春意盈然,杏花盛開。同緯度的布拉格卻還是一片蕭瑟。天色鐵青,終日下著濛濛細雨。街上,老式電車拖著辮子 , 叮叮噹噹地穿過碎石路麵,給人予四十年代黑白電影的恍惚之感。這個城市的人內心肯定極為壓抑,每一條街道牆麵上布滿了塗鴉,以此宣泄在現實生活中的無力感。城市坡道起伏,老樓危立,上了年紀的市民 , 坐在空蕩蕩的街心花園喂鴿子。小巷寂寞,杳無人跡,偶爾一個女子撐著紅色雨傘匆匆而過,即刻,我眼前浮起鬱特裏羅孤寂的城市風景畫麵。
我對布拉格的關注起於六八年的蘇聯入侵,身穿高領羊毛衫和喇叭褲的青年聚集在街上抵禦俄國坦克。年輕標致的麵龐顯示出好人家子弟的教養和不易察覺的內心疏離,仔細看去,不外是波西米亞精神的流露——他媽的,老子才不管你是共產還是資本主義,隻是千萬不要來妨礙老子的我行我素。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從頭到底闡述一個主題——別來煩我。捷克至今沒加入歐盟,排排坐吃果果是你們的事,捷克人豎著領子,壓低帽簷獨自走在狹巷裏。
一個孤寂的民族必然有她內心的童話,布拉格的布局依山枕河,迤邐起伏。老城廣場和查理古橋比童話書中還要五光十色。碎石小路曲徑通幽,狹長瘦削的建築們戴著巍巍高帽子,門麵簷角造型繁雜紛呈,一石一磚都極盡雕琢。灰黑色的石牆被金色的銅鑄花紋點綴,城市披著橘紅色的屋瓦,大大小小鍾樓紮著粉綠色的銅鏽頭巾。小醜在耍把戲,音樂家在演奏,大片鴿子在廣場上盤旋飛揚,你一恍神,身邊的黑衣女子突然置身於鴿群中間,騎著一把金色掃帚起飛。恕我直言,迪斯尼樂園是個拙劣的複製品,人類童話的源頭應該是在布拉格。
但是不要忘了,童話的一個不可缺少的要素是;妖精和魔鬼。
老城廣場上到處是施瓦洛斯基水晶飾品店、外幣兌換處,啤酒館、和飯店,零散的歐洲遊客們喝著啤酒,啃著香烤豬肘子,呆望著雨中風景。而亞洲遊客團頂著塑料雨披,像鴨群般地被導遊牽著,聒噪著一路迤邐。我獨自一人毫無目的地閑逛,像一條到了新地方的狗那樣東嗅西聞。甬道盤旋,小巷迷蹤。還別說,在布拉格要找個尿尿處挺難的,就是被你找到,先得繳十個捷克克朗。
查理橋下,一幢老房子的幽深拱門內,有塊畫廊的招牌,於是蹩了進去。接待處坐著個雍容華貴的白發老太太,聲調低緩,笑容詭譎。我被指引著上了一道陡狹的樓梯去參觀‘美妙的作品’,也許我累了,隻覺得這樓特別空曠,一個遊客也不見。而且,樓梯盤旋廻繞,怎麽也走不完。正在忐忑,一扇房門無聲地洞開,又是一個矮小的白發老太太,招呼我進房。抬頭望去,房子是荒圮已久的貴族式巨宅,以前有過全盛時期,可現在完全破敗了,高挑的天花板水跡斑斑,大量泥灰剝落,窗戶晦暗,鏡子蒙塵。最奇怪的是;說是畫展,房間內沒有畫作,沒有展品,一無所有。看我躊躇,老太太不斷做手勢,要我往裏走;有好東西等著讓人參觀哩。裏麵房間套著房間,甬道連著甬道,如迷宮般地一進一進的深邃無比,更大的房間,更高的天花板,卻還是一無所有。我心裏已經感覺不對,但進退不得,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最後來到一個極大的房間,空曠如廢堡,陰森似墓場。放眼望去,頭頂繁複的天頂畫已成片剝落,不明麵目的天使和魔鬼絞纏在一起,一盞巨大無朋的水晶吊燈半垂到地麵,不知什麽地方有股怪風吹來,水晶吊燈微微搖晃。我一回頭,老太太已不見影蹤,背上的冷汗即時刷地滲了出來。
展覽呢?如果這空無一物的房間就是藝術家匠心獨用的‘展覽’,那麽,‘陋室空堂, 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這種意境,曹雪芹隻用了十八個字,同樣表達得淋漓盡致。
穿過大廳是個漆黑的回廊,有幾台連線電視機播放著一個黑女人的觀念視覺作品,照例是那種毫無意義地又跳又叫的把戲。我本就神經緊張,回廊上又昏暗,不防差點撞上人,定睛一看,又是個白發老太太,獰笑著,對我說著意義不明的話語。我知道今天走進卡夫卡的魔幻迷境中了,人是會被某些重複出現的意像搞瘋掉的。好像還嫌我不夠驚嚇,播放的電視畫麵突然出現一雙染滿鮮血的手。
我從畫廊逃出來之後,坐在路邊的咖啡館裏喝下一大杯濃咖啡,才鎮靜下來。抽了兩支煙之後一抬頭,三座古教堂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廣場上的人群。心中突然豁亮;這分明是三個老太太嘛。人可以變形,古教堂也會成精的。
在布拉格,萬事皆有可能。
二
老城廣場上人流洶湧,有各種藝人表演,爵士樂隊,學生組成的小型四重奏,半個小時一動不動扮演死神和仙女的,這在世界各地旅遊景點都有,看過也就看過了。但廣場角落裏的一個小醜,卻使我挪不動步子。
小醜是個侏儒,臉上塗滿了白粉。成人的頭部和短手短腿小身子配在一起,顯得格外觸目和怪誕。他坐在一部嬰兒車上,車架上掛著小小的鳥籠,一隻鐵皮做的布穀鳥不時跳出來啾鳴一聲。車旁有幾個肮髒的布娃娃,像是他封閉世界裏僅有的朋友。小醜用一種誇張尖細的嗓音插科打諢,自演自唱,七情上麵,小手小腳打著拍子。過路人觀看一陣,調笑幾句,扔下幾個小錢,隨即離去。
我在那兒站了差不多兩個小時。
畢加索早期有很多描繪小醜的作品。這些可憐人靠著取悅觀眾為生,在滑稽可笑的表像下是一顆淒涼的心。他們沒有家庭,遠離親人,從一地流浪到另一地,在塵世間他們永遠是過客。
這是一種遊離在邊際的人生,疏離,孤寂,辛酸,飄泊。他的表演也像是介乎於哲學上的滑稽和悲劇之間。我看過馬戲團的職業小醜表演,熱鬧並喧嘩,常常引起哄堂大笑。但這個小醜身上顯示出來的疏離和伶仃,像是一隻被迫表演的動物那般無奈。我有個感覺;他像是一種不同的生靈錯入了地球的軌道,降生為人,而且不得不苟笑人間,以此謀生,內心卻絕然是另一幅冰雪風景。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麽卡夫卡會產生於布拉格。
仔細看去,我們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小醜,人生各種不如意,負麵情緒,又發泄不了。漸漸地,怨氣會在心中築起一座迷宮,各種各樣的小妖精居住其間。白天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好公民,好父親,好兒子。晚間無人之際,小妖精們就跑出來作怪了。而卡夫卡封閉的人生,內向的性格, 憂鬱的氣質,長期跟社會的格格不入,心中住的不僅僅是小妖精,而是大魔巨怪,那本驚世駭俗的‘變形記’產生也是順理成章的。
三
在我的印象中捷克人是個溫和的民族,文雅而不走極端。雕琢水晶的人一般都有靜氣,否則怎麽掌握那些柔軟又堅硬易碎的器皿?但曆史有它猙獰的一麵,參觀過Kutna Hora Sellec Ossuary 之後,徹底改變了我的看法。
這地方有個別名,人骨教堂。小小的禮拜堂坐落在布拉格郊外一處墓園。像這種外表寒酸的禮拜堂在西方成千上萬,除了當地居民,沒人會多看一眼。下午兩點,氣候陰沉,墓園顯得寧靜和空落,整個小鎮人煙稀少,一派寥寂。雖有備而來,也充分理解‘人骨’這個含義。進門後還是感到渾身汗毛豎起,不寒而栗。呼吸也像是被掐住了咽喉。教堂的內部用四萬多具人類的骸骨作為裝飾,從祭台,吊燈,牆上的花紋,天頂,窗欞,全是用各種大小不一的人骨組成。仔細分辨,有用五片肩胛骨拚成的燭台,大小骷髏鑲成的立柱,大腿骨組成的天使。在幾個巨大的洞窟中,人頭骨和大腿骨堆成山。教堂一半埋在地下,光線昏暗,陰森恐怖,幾有但丁的地獄詩篇之感。
此教堂是紀念奧匈三十年戰爭中之亡者,在我參觀過幾百座教堂之中,這是最驚悸,最直觀地看到生之易逝,死之永恒的一座另類教堂。
我並不懼怕死人的骨骸,但是這麽多的骨骸聚攏在一起,不由得你再一次地思索'我們從哪裏來,我們到哪裏去,我們是什麽?'這個終極命題。這些空洞的石化頭骨原是肉眼看不見的,世人隻看見裹著皮膚的貌美如花或俊美清朗的某某某,名仕淑女,王公貴族,何曾幾時······一切萬宗歸一。
莊子常語焉生焉死,大概也是目睹了鐮刀收割般的死亡之感歎。
生如蚍蜉,朝生暮死。
善哉!
四
透過優美奇幻的城市布局看去,布拉格是一個封閉而內斂,童稚卻具有魔性的城市。
城市像人一樣有其秉性、精神,更有居住其間的遊魂。廁身久之,會習以為常不覺。而一個剛來乍到者,像初生嬰兒般地,天眼未閉,會看到許多掩蓋在日常下的異象。我這兩天有點恍惚,有點昏沉,內在的觸覺卻活躍非常。入住旅館後驚覺處處異象叢生。旅館是舊樓翻新的,有一個院落。我夜裏睡不著,在院落裏抽煙,燈光時起時滅,午夜鍾聲回蕩,即有時空絮亂之感。對麵的旋轉樓梯上,步下一個男人,消瘦,短發,神色平靜。走到我身邊,摸出香煙銜在唇間,問我借火。在一低頭之間,我看到這人極其骨感的眉弓和刀削般的鼻梁。抬起頭來,煙霧之後是一雙卡夫卡式的憂鬱眼睛和一線極薄的嘴唇。
靈魂和肉身,也許隻是一種借宿的關係。
偌大的旅館空曠,安靜。無數的門,錯綜如迷宮。電梯裏從未遇見別的旅客。夜間,浴室的下水道咕咕作響,如人作長歎息。清晨迷糊間突聞有敲窗之響,撩開布簾,見到一隻純白的鴿子棲在窗台上。鴿子飛走,對麵山牆上一扇窗戶打開,一個女人探身向下俯望。
哦,女人,藝術家的精靈和克星,卡夫卡的缺憾與短板,我最喜歡的話題。據服飾和眼神可以看出,布拉格的女人相當內斂。一種中產階級溫和的克製和恬淡。麵目姣好的女孩子漸漸長成端正的職業婦女,再優雅地老去,穿得像去觀賞歌劇而在廣場上喂鴿子。憂鬱乖戾的卡夫卡顯然不是她們的意中人。三次訂婚與退婚,卡夫卡顯然躊躇著,評估著婚姻對內心的磨損,上帝給了你香蕉不會再給你桃子。
人生短暫,請品味你手中僅有的純粹吧。
空屋手記 (外一篇)
怎麽在一幢荒置的十八世紀老屋生存一夜
一
旅館是在Booking.com網上找的,說是靠近博物館區及熱門景點,有9.0 的好評。又說現在的布達佩斯是旅遊旺季,隻剩最後兩間房了。於是手指一點就定了下來。
下了計程車,發現是一片老舊的住宅區域,並沒有任何的旅館招牌。於是再一次查看網站發來的確認,地址無誤。看來所謂的旅館,就是當下流行的‘民宿’,我不求奢華,隻求安身,民宿就民宿了。按下門鈴,卻久久沒人回應。這下糟了,興衝衝地來布達佩斯觀光,卻被放了鴿子;人生地不熟,又言語不通,去哪兒找過夜的地方?沒辦法了,隻有苦等。
等了半個多小時之後,一個極為壯碩的漢子匆匆趕來。自我介紹是Ataila,旅館經理。從姓氏和長相可以看出他的韃靼血統。Ataila抱歉地說睡過頭了,但從他身上散發的濃烈酒氣,明顯是個托詞。閑話少說,漢子開了門,指定我的房間,給了WIFI的密碼。說今晚客人就你一個,明天會有別的客人進來。
網上不是說客滿嘛?望著空蕩蕩的大廳,我不禁心裏忐忑,問有沒有人值夜班?漢子搖頭。我再環顧四周,不見有電話座機,問如果有事怎麽找你?他想了一下;你到拐角的小酒館來找吧,我一直到清晨兩點都會在那。
門一關上,一百多平方米的旅館大廳就剩我一個,窗外的後院淩亂而空曠,堆滿了雜物。天暗了下去,在一片寂靜中,我突然有一種不知身在何時何地之感。搖搖頭從恍惚中醒來,匆匆洗把臉,先出門填肚子。
外麵天已經黑了,行人杳跡,奇怪的是;整條街沒一盞路燈,漆黑一片,布達佩斯也太節約了吧。累了一天不想走遠,就在附近的一家半地下室的飯店用餐。菜單上有Sushi,但這種地方的日本菜?還是算了吧。最後點了個漢堡,六個歐元。漢堡上來了,難吃無比,肉餅不新鮮,渣渣的,而且硬得像木板。相比下,麥當勞的漢堡像是西施的吻那麽溫柔美味了。餐畢買了瓶水,回旅館來。
街道上還是黑燈瞎火,幾處門洞裏有麵目不清的男人抽煙,暗黑的街道,石塊路麵,小店昏暗的燈光,帽簷壓低的男人。很像十八世紀杜米埃銅版畫中的情景。
回到旅館打開門,一屋子的黑暗迎麵撲來。開關在哪裏?牆上一路摸過去,‘答’地一聲,在慘白的燈光下,屋子深處發出像是人的一聲歎息。我聞之全身汗毛豎起,老板不是說就我一個人嗎?壯起膽子,一間間房門敲過去。全無回音,我開始害怕了。
空屋子還可以承受,但感覺到屋子裏有看不見的人跟你在一起,你確實會怕。我把整個房子的燈全打開,把自己鎖進房間。我明白,真有什麽事的話,這把薄薄的鐵皮鎖是抵擋不了什麽的。我環顧房間,暖氣燒得很熱。打開窗簾,發覺窗戶是被鐵欄封住的,在美國這是最忌憚的,一旦火災發生無處可逃。由此聯想,再把房子檢查一遍,發現整幢房子全無煙霧警報器。而且,旅館把毛巾搭在暖氣管上,接觸暖氣管的一麵已經燒得很熱了。我取下毛巾放在洗手台上,但別的房間呢?應該也是如此,而我毫無辦法。又出去檢查大門,是用電源控製的,萬一有事將會無法啟動。
整幢房子像個大捕鼠籠,很陰險地嘲笑我的膽怯無措。是,在安全的環境中耽久了,人嬌貴了,顧前顧後了,惜命了。我曾經在巴黎街頭跟阿拉伯人打架,在埃及隻身穿過滿街的AK47步槍叢林。但是這次不一樣。
我相信鬼魂嗎?Yes and No,我自己的房子也是百年老屋,曉得老房子裏可能有些看不見而不付錢的房客。他們比房東資格還老,但隻要相處融洽,大家可以相安無事。這幢1835年的老屋,不知有什麽故事發生在這裏。那些看不見的房客可能正在心情低潮,拿房主沒撤,把氣出在我頭上也是有可能的。
我想過一走了之,但那全黑的街道實在太杜米埃風格了,看過杜米埃版畫的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毫無目的半夜去逛布達佩斯?我又不是他媽的午夜欲望列車。
我鎖上門,看準了一個有點分量的燈座,準備萬一被困可以用來砸門。刷了牙,和衣躺下。心裏把訂房網站CEO的祖宗八代毒罵一遍。在幽暗的台燈光下用手機發了一條微信,告知我住進布達佩斯一個非常可疑的旅館,萬一有事,至少朋友家人知道我在什麽地方。過不多久,一大堆安慰言語和各種各樣的主意湧上手機屏幕,新朋舊友,患難見真情。夜深了,本來想一夜不睡的,但撐不住漸漸半睡過去。夢中還是不安定 , 突然醒來 , 依稀見到一個穿了橘黃色背心的矮小老太太,一張老臉皺得像個胡桃,在背後牽牢了我的背包,我到東她到東,我到西她到西,亦步亦趨,一聲不響。我在迷糊中也知道撞上了邪,又不敢發作,生怕這些鬼魂們結黨糾眾來對付我一個外鄉人。隻得好言好語跟她說;老太太,是不是我住這裏,礙了您什麽事?多有得罪了,不知者不怪。老太太輕聲細語地說了些話語,我當然不懂。最後老太太癟嘴一笑,隱去不見蹤影。
驚魂未定之際,又聽得房子底下一聲大響,像是有人丟了個鐵皮桶下樓梯。心裏一顫,再也睡不著了。
哦,布達佩斯的鬼魂們,李斯特的鄉親們,你們就這樣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那一夜從三點多到清晨,空房子裏各種響聲不斷。如交響曲般地,牆壁裏有水流聲音簌簌而下,是小提琴輕撥琴弦?樓梯上的鐵皮桶滾落之聲應該是一記開場大鑼,掂起腳尖上下樓梯的小碎步是單簧管。在清晨四點多鍾,樓下大門洞開,收垃圾的車子雄壯進行曲奏起。再後來,曙光乍現,後院鳥鳴聲響起,如唱詩班少女們曼聲合唱。
我心寂然,我心駭然。
看官,你該覺得這一夜夠豐富了吧?鬼魂合唱團,跟小老太太跳雙人舞?我必須給你們一個疲倦而鼓勵的笑容——讓想象力再豐富些。
天色開始透亮,我想這夜總算挨過去了,六點多,正在漱洗,突然有敲門聲,想是老板來了,一開門,一個粗衣女人,對我說一套聽不懂的話,詭異的是;也矮小,也跟夢中的老太太那樣有張癟嘴。
二
世界上如果真有鬼魂的話,鬼們一定很喜歡住在中歐,在奧地利,捷克,匈牙利一帶,氣候溫和,陰天為多。像加利福尼亞這種陽光強烈的地方就不為鬼們所喜。在中歐的鬼魂們和鴿群一起流連在中陰界的不確定狀態下,背著它們前世的遺憾到處流浪。它們住哪裏呢?鬼魂們當然不付旅館錢的,它們住在人的心裏。同感歎,同哀傷,同喜樂。長久以來,它們就成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
所謂的心理學家,其實是西方的捉鬼法師。心理學家的鼻祖,弗洛伊德和容格,都出於中歐,這兩位張天師李靖王之類的人物,不但捉鬼,還負責解夢。他們提出的下意識是什麽呢?照我看來,下意識就是人身上的附加體,一種不受控製的半意識體。剛剛附上身的鬼或準備離去的鬼。一個人的心理疾病有多嚴重也就是鬼有多喜歡你,鬼也像人一樣,會依戀你,纏你,吵你,糾纏不清,所謂的相愛相殺。弗洛伊德和榮格雖然同出師門,兩人還是有所分工,容格專精捉上半身的鬼,弗洛伊德擅長捉下半身的鬼,隻是他們有時候互相撈過界。
中歐的藝術家們不遑多讓,克萊門特和伊根.修勒,科科西加,蘇汀畫的都是半人半鬼。最能說明問題的是裴多菲的名詩;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兩者皆可拋。詩的精華往往是字麵後那一層意思。看官想想,拋去生命那就是鬼了,也不受愛情的拘束,自由自在地遊蕩在天地之間,是做鬼的最高境界。
我在前麵說過,卡夫卡隻能產生於中歐,就如猴頭菇隻出產於長白山,黃泥螺隻出產於寧波那樣。舍此無它。美國人和中國人也裝神弄鬼,大都流於淺薄和世俗,因為年輕的美國心理骨質太密,古老的中國人心理骨質卻過於疏鬆。而中歐曆史地理人文特殊,人心像蜂窩一樣,住了大大小小的鬼也是自然的。其實這次中歐之旅從一開始就引導我走了一條不同以往的旅程,從布拉格的童話世界開始,然後是鬼屋畫廊,廣場上小醜鬼魅的表演,人骨教堂,杜米埃之街,最後是布達佩斯的空屋之夜。從童話到鬼話,一次完美的靈異教育。
三
真相和真理詞相近,義相遠。真理是上帝造到半途丟棄的一座斷橋,站在橋頭向下看去,偉大的傻子們屍首遍地,我能辨別出來的有普羅米修斯,黑格爾,格瓦拉,中國人有袁宗煥,汪精衛,張誌新。而真相是座狹窄的鐵索橋,一頭固定在現實之岩,一頭通向想象之穀。鐵索已經鏽蝕,走上去左右搖晃。但這是唯一的途徑使我們認識世界,現實的與虛構的,即視的和心視的。
在早餐桌上,我跟老板聊天,抱怨說昨夜房子裏有各種奇怪聲響,一夜都睡不好。老板解釋說雖然是空房子,但整條街的地下室都是相通的,像個共鳴箱一樣,街那一頭的響動會傳到這房子來,客人有時會聽到嬰兒的哭聲,還有一個客人說聽到有女人在他頭上小便。聽他這麽說,我回想起昨夜的經曆,並不是我神經過敏。心中更是不寒而栗。我嚅噓地提出,休息不好是沒辦法旅遊的,這種情況下我要退房。出乎我意料之外,老板躊躇一下同意了。我鬆了一口大氣。在繳錢時他詭譎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會提出退房。看到我疑問的神色,他說:你昨晚大概看見了什麽吧?我悶了一下,心想既然說到這個地步,也直截了當地問他:這房子裏是不是鬧鬼?他聳了聳肩:你不知道匈牙利是吸血鬼的故鄉?我說我不太看那種電影。他說你布達佩斯之前應該了解一下。我苦笑說我來匈牙利是來看人看風景的,不是見鬼來的。他說鬼-——也是一道風景。
我無言。
他問我昨晚看見了什麽?我說一個小老太太。他嗯了一聲:是以前的房東。我說她吸不吸血?老板笑了:就是吸,老太太胃口也不大。她隻想收房錢。我說今早有個女人過來敲門。他聽了我的描述,說是老太太的重孫女,窮得清湯寡水,給人收拾房間謀生的。奇怪,我沒通知她有客人,她怎麽來了?
此時我已經六神無主,不知道老板說的是真的,還是看我反正退房了,幹脆嚇唬我一下?我隻想早點打點行裝離開。
四
坐在多瑙河的堤岸邊,河水南流。淡淡的朝陽點綴著城堡的箭塔。馬車叮當,衣裝革履的男女挽著手臂在鐵索橋上踱過,很像德加畫中的人物,一派十九世紀的畫風。我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還是神思恍惚,不敢肯定昨晚所見的一切,也不敢說老板一定是誆我。有時候,人在特定的情況下,會逸出正常的認知,進入幻覺的世界,也即是另一度空間。你不能說幻覺即虛無,虛無是認知終極上的否定,而幻覺是與這個世界平行交叉的一個點,如從火車車廂裏看見對麵疾駛而過的列車上坐著你自己。有時是幾分之一秒,有時是一個晚上。
關於鬼魂,我至今不敢下肯定或否定的結論。現代物理學告訴我們;‘時間和空間’這兩個詞語所含的意義比我們能感知的要複雜的多。億萬年來,月球環繞著地球運轉,背麵卻永遠不為人知,那片廣闊的黑暗地區卻被命名為‘豐饒之海’,它的內蘊比我們所知的更複雜,更錯綜。正如三島由紀夫深邃而混亂的同名小說,在我們正常的生活之外,有一個難以描述的時光黑洞,與我們的世界平行,比我們的世界更詭異,更包羅萬象。而且,常常是超出我們的理解力之上。
世界上優美壯闊的風景無計其數,但我這次如但丁詩篇描述的三界巡遊,卻是一次絕無僅有的旅行經驗。
文章圖文並茂,寫得栩栩如生,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沉浸於旅遊的快樂裏,也讓讀者感受到文兄的高尚修養、民主思想和良知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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