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32,
市場街和十五街交界處有家金鎖酒吧,有個中國人酒保,我以前和歪嘴他們來過。
進了酒吧,裏麵有七成客人,大多是一對對的同性戀。滿麵胡子渣拉的漢子,勾膊搭背,聳肩諛笑,不時發出一陣淫蕩怪異的笑聲。我們在酒吧後麵找了張桌位,向酒保揮揮手,要他送杯不摻水的伏特加過來,加一包溫斯頓香煙。我轉身問桃子:“你喝什麽?”
桃子猶豫一陣,顯然她不常喝酒。我吩咐酒保:“給她來杯‘愛爾蘭咖啡’吧。”這是種摻朗姆的濃咖啡,攙了很多煉乳,喝起來比較順口。
酒保轉身離去,不一會就有個年輕女人用托盤送來了我們點的煙酒。我端起伏特加,昂頭一口灌入,喉間一道熱流而下,吩咐女侍:“再來一杯。”
桃子縮著肩膀坐在那兒,雙手捧在熱咖啡杯上。她顯然過於驚駭,看得出她的手指還在微微地顫抖。我眼睛不看她說道:“趁熱喝了,喝了會好一點。”
桃子雙手捧起杯子,先是啜了一小口,然後連喝幾大口,喝完之後還要。我知道這‘愛爾蘭咖啡’喝起來很上口,其實很烈,像她這種不常喝酒的人,第二杯下去肯定醉倒。我可不想帶個醉熏熏,情緒又不穩定的女人回去。我叫酒保送杯熱的牛奶過來。
桃子喝了酒,蒼白的臉上飛起了兩塊紅暈。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我已經在抽第三支煙了,她說什麽我聽著,眼睛四下觀望,這酒吧太靠近米馨區,喝完第一杯酒我才想起來,大意不得,我們大前天才幹完那件大活。
“老大,謝謝你今天陪我。”桃子的聲音有點夢遊的感覺。
“沒什麽。”
“當然要謝,你還陪我到那種地方去。。。。。。”
我什麽也沒說,把大半支香煙按熄在煙灰缸裏,但手上空落落的,於是再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點上,桃子被煙熏得眼睛眯起來,掩著嘴輕輕地咳嗽。
我心裏一抽,那個掩嘴的動作一下子喚起香港那一幕,差不多被遺忘的記憶,是她?還是不是?這個像謎一樣的女人。我恍惚著。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桃子的聲音幽幽地傳來:“那時你老大穿套西裝,像個農民企業家。話不多,但有一股處變不驚的沉穩。我在想,這種人如果天時地理人和得當,一定會做出大事情來的。但是我又有點怕你,”
“你那時風頭很足,眾人都圍了你轉。你怕我什麽?”
“你是那種看不透的人,我本能感到你是那種為朋友兩肋插刀,對敵手必致以死地的狠角色。現在我倒不是這樣看了。”
我聳聳肩:“隨你怎麽看。我們不是一路人,永遠也看不透彼此。”
桃子好像很有談興:“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男人不一樣,男人看女人首先是看臉,身材。不好看的女人在男人眼裏簡直算不上個人。女人看男人就複雜多了,這男人的外表,脾氣,心性,能力都是女人感興趣的。有時也會看不透,越是看不透越是會引起女人的興趣。就像臧建明, 既是個男人,又是個小孩。為什麽是小孩?你看他對賭博的迷戀,就像小孩迷戀遊戲一樣。歪嘴也是個多重性格的人,既有冷靜聰明的一麵,也有軟弱善良的一麵。你老大一見麵就給我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我打斷她道:“你確定在美國銀行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嗎?我好像以前見過你。”
桃子的臉上出現一絲迷惑:“不可能,怎麽可能?我想那次肯定是第一次。。。。。。”
“你來美國之前住哪兒?”
“我是上海人啊。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噢,來美國之前我短期地在。。。。。。”
桃子突然閉口,我抬頭一看,酒吧女侍端了兩杯酒站在我們的桌邊。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搞錯了,我們沒叫酒。”
女侍說:“沒搞錯,是那邊的一位先生請你們喝的。”
誰會請我們喝酒?我詫異地轉過頭去,順著女侍的指引,看到一個男人向我們揮手,那男人禿頭閃閃,穿了一件印有舊金山四十九人足球隊的套頭衫。麵生得很,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什麽地方見過這個美國男人?
那男人滑下高腳凳,擎著酒杯向我們桌子走來,我還在想這是誰?桃子在我耳邊急促地低語:“是皮得遜,FBI 的,以前到我們家裏來過。”
真是的,這個家夥怎麽會在這兒出現?偶爾碰巧還是我們被盯上了?沒等我想明白,皮得遜已經走到我們桌邊,‘哈伊’一聲,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來。
“想不到,想不到。陶小姐也有興趣來這種地方坐坐,還有老大,我昨天還翻出你們的宗卷,正想過兩天給你們打電話呢。”
“怎麽樣?皮得遜先生有好消息告訴我們?我們的錢可以拿回來了?”桃子問。
皮得遜搖搖頭:“據調查,戴維。趙已經逃到中國大陸。一時三刻拿他沒辦法。這人以前在台灣就有案底,他到了中國也不會太平的,總有一天會栽跟鬥。嘿嘿,看著吧,這家夥如果栽在中國的話,可有他受的了。”皮得遜伸出食指對著太陽穴,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
“人家都說FBI怎麽厲害,結果還是被罪犯跑了。你說他在中國會被抓起來?我看不見得,中國的貪官那麽多,戴維。趙塞上幾個大紅包,什麽事也不會有。你們美國人不懂中國的行情。”桃子語帶譏諷道。
“這不是你能想象的事情。”皮得遜微笑著,把手中的酒杯轉來轉去地玩弄:“美國的國情是跟中國不同。舉例說,就是戴維。趙在舊金山被抓住,他可以請律師跟你扯皮,上了法庭,你說能判他個幾年?經濟詐騙,我看判上十年就到頂了,五年一過,保釋出來。你能拿他怎麽樣?而他完全可以換個名字重起爐灶。說來他還不算是大魚,你看美國華爾街的那些鱷魚,弄個債券公司,請著名的會計公司把假賬做出來。全國推銷,不但老百姓上當,連美國政府都上當,州政府員工的退休基金也投在裏麵了。到時他破產了,拿他送上法庭,也隻判個十五年而已,出來之後還擁有享不盡的財富。這種案子牽涉到的資金少說也有幾十個億,你們那三千萬算什麽?”
我和桃子麵麵相覷,桃子不甘心地說:“三千萬,那可是幾百個升鬥小民牙縫裏省下來的啊。你說得那麽輕鬆,肉不是自己身上的不疼啊。”
皮得遜聳聳肩:“是我的錢我也心疼,不過我把錢交出去之前絕對會想一想,這錢拿得回來嗎?不管人家說得再動聽,錢回不來都是白搭。”
桃子說:“美國政府有職任保護一般民眾吧。納稅人的錢供養著,FBI 不能手攤攤說;誰叫你們自己貪心,活該。你們總要對受害者有個交待吧。”
皮得遜詭譎地一笑:“說來我不應該在此討論公事的,好容易有個放鬆的時刻可以和這麽美麗的女士聊聊天。我能理解你們丟了錢的心情,但可以告訴你一句,FBI 從來沒有放鬆過潛逃國外的罪犯。有時讓別的國家來對付那些罪犯比把他們抓回來好得多。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講;讓別人為你‘火中取栗’。是啊,為什麽要燙到自己的手呢?”
這個美國佬的中文可真棒,成語俚語隨手掂來,卷舌音比我發得還準。我正這麽想著,冷不防皮得遜轉向我:“近來裝修生意還不錯吧?”
我一愣,最近一直沒去接生意,手上有了幾個錢,為什麽還要去看人家的臉色,賣苦力呢?我含含糊糊答道:“還可以,馬馬虎虎,混得過去吧。”
皮得遜還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老大,你的印堂發亮,大筆的錢財入袋時不要忘記請客噢。”
他媽的,這個美國鬼子竟然給我看起相來了,如果他不是FBI ,倒真是件好玩的事。我背上出汗,臉上卻不動聲色:“哈,皮老板,承你金口,今晚上的酒我請了。”隨即轉身叫酒保:“再來一輪。”
酒送上來之後,我舉起杯子:“皮老板,敬你這位克勤克儉的公務員,和藹可親的FBI ,可惜不能在中國請你喝酒,在那兒不喝到桌子底下去是不算數的。”
皮得遜也舉起酒杯:“我先敬女士,敬這位美麗的女士走出過去的陰影,敬她為我們帶來燦爛陽光,敬她為我們男人確立了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然後敬你老大,敬你生意興隆,敬你眼明手快,日進鬥金。還有,還有敬你什麽呢。。。。。。?”皮得遜用手指敲著額頭,作思索狀。“還有敬你刀槍不入,打遍天下無敵手。。。。。。”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這個美國鬼子是否要告訴我;我們的一舉一動全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這麽說他們是有備而來,一出門就有手銬在等待著我?我緊張地思索著。皮得遜轉向桃子,一臉無辜地問道:“是不是我講錯了什麽,你知道,我的中文還是有毛病,到底不是自己的語言。。。。。。”
桃子笑道:“噢,你的中文一級棒,我們還沒見過外國人講中文這麽流利的。隻不過,你把老大講得像鄉下土財主一樣,又是生意興隆,又是日進鬥金的。。。。。。”
皮得遜有點不好意思:“中國城裏的商店門口都這麽寫的,中國人喜歡好口彩嘛。”
桃子舉起酒杯:“皮老板,我也敬你。。。。。。”話還沒出口,桃子的衣袖帶翻了小桌子上裝冰水的杯子,一整杯冰水全撒在皮得遜和我的褲腿上。
我們不約而同地跳將起來,桃子一迭聲地‘對不起’。酒保拿了紙巾趕過來,一陣手忙腳亂。再坐下後,濕透的褲子冰涼地粘在大腿上,非常不舒服。匆匆地把酒喝完就向皮得遜告辭:“皮老板,先走一步了,回家換褲子。你喝好。”
皮得遜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來,交給桃子:“他喝了酒,如果你們被警察攔下的話,打這個電話給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對桃子說:“你那一手玩得不錯,皮得遜那老小子洗了個涼水澡。”
桃子道:“酒喝多了罷,我哪裏喝過這麽烈的酒?。。。。。。。”
我心想我還看不出你這娘們是在借酒裝瘋,嘴上說:“我正想怎麽擺脫他,冷不防你就這麽來了一下子。來得好。”
桃子不作聲。我又問道:“你看是偶然遇上還是他盯著我們?”
“絕不是偶然。”桃子肯定道。
“怎麽說?”
“那是個同性戀酒吧,皮得遜不是同性戀,不會一個人去泡那種酒吧。”
“何以見得他不是同性戀?舊金山這個鬼地方,屁精成堆。聽說以前的市長都搞同性戀。你憑什麽肯定他不是?”
“你沒聽他說的那句祝酒詞?”
“哪一句?”
“‘為我們男人確立了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一個同性戀會這麽講嗎?”
“你當真?男人給女人戴的高帽子而已。美國人舌頭上生花,拍馬屁又不用上稅。”
“除了他的話,還有他看女人的眼光,嘴上雖然客客氣氣的,但眼睛像要剝你衣服似的,同性戀的男人沒這種狼一般的眼光。”
我沒做聲,桃子是對的。天底下哪有那麽巧的事,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正好在一個酒吧裏撞上獨飲的皮得遜?難道我們是被FBI盯上了。
但是這也說不通,盯上了我們,FBI為什麽不動手?我們住的地方他們知道,我們的行蹤他們也清楚,我想FBI 一定知道我們都是沒身份的,就算別的證據不足,光是個‘偷渡’罪名,把我們遣送回中國也是易如反掌。他們為什麽還讓我們逍遙至今?
我旁邊這個女人不但外貌娟好,而且眼光敏銳,心思細密。我隻是奇怪她為什麽還住在我們的地下室裏?東海事件過去半年多了,大家都一點點開始淡忘。她完全可以開始重新生活,或搬去別的城市。照她的交際手腕和處事能力,她應該很快地就可以東山再起,至少謀一份工作不成問題。那為什麽她還賴在這裏?
為了臧建明嗎?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真會死心塌地喜歡一個外表英俊,肚裏草包的男人?就算這樣,事情也應該有個了結了。憑桃子這麽個聰明勁,也應該知道我們是什麽樣的人。鹿和狼是不能同居一處的。
響鼓不用重敲,桃子應該明白臧建明不在,她再在這兒住下去不合適了。最好是她自己提出來,大家方便。
到了住處桃子就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再也沒露麵。
我簡單地跟歪嘴和欒軍講了下去醫院的見聞。歪嘴驚訝地問道:“你真的確定那是臧建明?”
我搖搖頭,躊躇道:“我不敢肯定。好像是,當時有人進來,時間很倉促,加上臉又變了形。”
欒軍道:“老大你也真是的,竟然會陪那個婊子跑去醫院!如果是姓臧的那小子,他自找的。怪不得誰。如果不是他,早晚會自己回來。你們都是吃飽了瞎操心。”
歪嘴道:“不能這麽說,大家也是共事一場,誰都會有個三長兩短,這麽講太寒心了。”
欒軍還要張嘴爭辯,我揮手阻止了他:“事情還沒個定論,犯不著為這個爭論,過一陣自會有分曉。現在該幹什麽還幹什麽。早點睡了,明天還要去拉斯維加。”
半夜裏歪嘴突然肚子痛了起來,跑了幾十次廁所。到了早上還是捂著肚子蜷縮在被窩裏,臉色蒼白地哼哼:“老大,我去不了了,你們去吧。”
我說送你去看醫生,歪嘴道:“不用看,我知道吃壞了,自己吃幾片‘痢散寧’就好了。隻是渾身發軟,拉斯維加去不得了。”
我看看欒軍,他做了個鬼臉。歪嘴又道:“真的,你們去吧,別讓我掃了你們的興。”
這樣我隻得和欒軍兩人上路,在車上欒軍剛開口說:“歪嘴他。。。。。。”就給我一個手勢給打回去了。我不想在這個關頭自己人再有個牽扯,說多了大家心裏都不痛快。
新年好,跟情節緊張的警匪片比起來,我更有興趣挖掘的是人性,再驚心動魄的故事也是要由‘人’來闡述的。等連載完畢,請你談談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