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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做的女人(四):看不見的未來

(2005-12-12 07:05:06) 下一個
認識Nino那天,柏林正飛舞著漫天的大雪。她戴著一頂鮮紅的毛線小帽,笑得像風中的一朵花。

後來有好幾年,她常常就這樣出現在我的夢境,碧藍的眼睛亮亮的,宛如清晨的大海。

“我是格魯吉亞人,”她用德語說,“你呢?”

我們是同學也是鄰居,Nino的專業是德國語言文學,背包裏永遠有一本德文小說,似乎並沒怎麽翻過,可是天天背著,心裏感覺好。

有時是歌德,有時是托馬斯曼,但最常見的是雷馬克的<<生存與死亡的年代>>,淺黑色的封麵,白色的書名,隱隱的背景紋路,仿佛拂曉的河岸,煙霧繚繞。

“我實在喜歡這個書名,”她快速地翻著書頁,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著,“當然也喜歡這本書,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

一個人對戰爭的不解和厭倦,迷茫和恐懼。

在最黑暗的時候,回到家鄉,親眼目睹一切的崩潰和破壞。

在最軟弱的時候,回到戰場,死在戰爭結束的前夕。

生得惶恐,死得沒有感覺。

Nino來自格魯吉亞民族衝突頻繁的地區,能有機會來德國讀書,不亞於一個奇跡。

“我見過死亡。一個很小的孩子的死,他大概比我的小妹妹還要小。可是,你能想象嗎,這樣的死,沒有血,甚至沒有淚。營養不良,好幾年,直到他的眼睛沒有力氣再睜開。”

Nino說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痛哭,小小的葬禮上,她一個人哭個不停。

“別人呢?孩子的親人呢?他們沒有哭?”後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多麽傻。

“他們?男人差不多都出去了,女人留在家裏,擔心她們的男人,眼淚都哭盡了。”

見慣了恐懼,見慣了死亡,是比恐懼和死亡更可怕的事。

她的房間有一麵牆被她裝飾成深藍色的背景,似黑得不徹底的夜空,空空蕩蕩,無邊際地蔓延著。正中間貼著一個很大的金色阿拉伯數字“7”。

每逢有人來就會指著問那是什麽。“不是我的幸運數字,也沒什麽意思,我不過是喜歡而已。”Nino老是這樣含糊其辭。

Saki來看Nino的時候,總要背對著牆坐,說那個數字不知怎麽讓他不安。

他和我們倆在語言班時就是同學,津巴布韋人,據說來自一個非常富有的大家庭,十幾個兄弟姐妹分散在歐美諸國,他自己在德國讀機械製造。

Saki身高足有一米九,體格結實得像個足球運動員。非常聰明,又非常傲慢,待人常常不耐煩。可是因為對Nino情有獨鍾,對我就相當的客氣,大約是愛屋及烏吧。

有一回我給他解釋愛屋及烏的意思,他反映很快,“我明白,也就是說我喜歡Nino,是要她當我的老婆。我也喜歡你,你會和我一起去足球場大喊大叫。”

Nino縱有千般好,卻對足球毫無感覺。

“居然不知道有多少球員上場!”我很了解他的憤憤和無可奈何,因為我也是狂熱的球迷。

Nino常說我們是神經病,為了看重要的比賽顧不得吃飯,甚至逃課。

我說:“你還沒見我在中國的時候,三更半夜地爬起來看轉播,那才是夠勁呢!”她不住地搖頭,Saki拍手大笑。

Saki從小沒受過苦,走的都是陽關大道,對Nino的苦苦追求是他唯一的挫折,他不能放手,他不甘心。

“跟我回非洲過暑假吧,我們可以去草原上獵獅子!”

“獵獅子?”Nino嘴裏的一口飯差點兒沒噴出來,“這麽殘酷!你不知道我連小貓都害怕,家裏隻有阿蒙陪我。”

“阿蒙是誰?”Saki立刻警惕起來。

“阿蒙是機器貓……”話沒說完,Nino就發現自己說漏了嘴。

“那我們就待在家裏玩,”Saki又高興起來,“我家有個大別墅呢!”

“我家也是別墅呀,漂亮極了,夏天我要請Iris去玩呢。”

這倒是真的。Nino給我看過照片,她家在郊外有一棟很大的房子,雖然看上去舊舊的,院子裏盛開著玫瑰,二層樓後麵的山坡上是一大片翠綠的樹林。

除了忙著功課,Nino早出晚歸地打著各種各樣的零工。雖然住在一棟房子裏,我們見麵的時候總是在晚上。

那時我們常常談到以後的生活,不太相信似水的流年原本無法推想,幸福隻是一種心態。

她的男朋友在她來德國之前主動和她分了手,他不相信她還會再回去。所有的解釋和表白,在遙遠的未來麵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以前我想過很多我和他的美滿人生,”那天我們談到深夜,Nino的臉色很差,我知道她一直睡得不好。

“我們結婚後會有好幾個孩子,養兩條胖胖的大狗,住在一棟大房子裏,最好再有輛汽車。你以後周遊世界的時候一定來看我,像你常說的,我們在院子裏曬曬太陽喝喝茶,看孩子們和狗跑來跑去。”

“那Saki怎麽辦?他那麽喜歡你,一點兒都沒考慮過?”我推給她一杯滾熱的牛奶。

“難道我還會真的跟他去獵獅子?他的確很可愛,當然不算看足球的時候。可是我對他沒有感覺,我相信愛情。”

“你很樂觀,這一點我真是不如你。”我看著她,又瘦了一些,笑容卻依然動人。

她指著牆上的那個“7”,“我和他認識七年了,要不是我來德國,我們大概已經結婚了。我什麽都想過了,單單沒想到我們會這樣分開。未來是看不見的,他跟我說。我告訴他,愛就是未來,如果他相信。”

Nino睜大了眼睛,努力去遙望未來的模樣,她想把一切握在自己的手裏。

德國人常說的命運這個詞,就好像那本放在背包裏的書,沉甸甸的,背著走。哪怕傷心難過的時候,也走得很快。

夏天忙忙碌碌地過去了。在秋風正緊的一天,Nino被一個電話召回了格魯吉亞。那時的武裝衝突波及到了她的家,房子被炸掉了一半,家人幸好沒有受重傷。

她急得跺腳。我忙著幫她收拾東西,不敢問也不敢想,她回去後會麵臨什麽。

機場告別時,不顧旁人的側目,Nino和我的淚水流成一條小河。

“給我寫信! 別忘了給我寫信!”她緊緊地抱住我不放。

Saki僵直地站在一旁,不時咬著下唇,他緊張起來就會這樣。他一直沒有拿掉墨鏡,也沒跟我說話。

斷斷續續地,都是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那個冬天也特別的冷特別的長。

又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我終於收到了Nino的信。她在首都找到了一個做德語老師的職位,生活還算穩定。她還想多掙些錢,幫家裏把房子重新蓋起來。關於她的男朋友,一個字也沒有。

Saki轉學去Aachen之前,我們在校園裏碰上了。

他低下頭看著我眼睛說:“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很喜歡Nino。你說她真的怕小貓嗎?”

“是啊。”我說。

他抬起頭來看著遠處,“那我和她還是有共同點的,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告訴你......我也怕貓。”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到Nino和Saki 。

一到夏天,我就想Saki是不是在非洲獵獅子呢。

Nino的房間裏也許還貼著一個“7 ”,藏在後麵的,是她的愛。

受了很多苦,依然樂觀,積極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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