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二爺的年少輕狂幸福時光(周姨娘回憶錄)10
(2009-08-18 14:36:41)
下一個
(十)閑話夢坡齋
冬去春來,不覺又到桃吐丹葩柳綻新芽的孟春時節。彼時如虹已去,如玉尚在二爺房內領事。我的職責仍是照管夢坡齋小書房,時間長了諸事順手,倒也清閑省心。這日常事已畢,我順完書架,往魚缸裏投了點子魚食,正閑看缸裏兩條墨龍睛蝶尾同兩條五花珍珠鱗遊來遊去忽聚忽散地爭食,不妨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下。
原來是雪蓮悄悄進來了。她穿著水紅襖兒白綾裙子,手中提著一個油紙小包,朝我揚了一下:“太太叫我拿來給二爺的明前龍井,這一包是四兩。太太說這是那不知那座山上摘的頭茶,最是量少不易得,是明前龍井裏的尖兒,每年上貢的總共也沒幾斤。特意囑咐別糟蹋了。 ”
我接過紙包,又從櫃子裏找了一個黃底青花描金獅紋蓋罐出來預備裝茶葉,突然想起什麽,便問雪蓮:“平常老爺太太不管賞賜二爺什麽都是交待給如玉姐姐收著的。這回你怎麽送到書房來了?”
“你還不知道吧,你們屋裏那個如玉啊,過了端午就要出去配小廝了。太太已經吩咐了,要她趁剩下這兩個多月,多帶一帶你們幾個,各色事項都要讓你們學著上手哩。”雪蓮嘻嘻笑道:“別說姐姐沒提醒你啊,這對你可是好事。你最近該多上點心,到時你的月錢該漲到一吊啦,你也就出人頭地啦。”
“這話哪裏說的,你和玉荷不打先起就領一吊的麽?”
“我們跟著太太,那不一樣的。太太是老封君,身邊的丫鬟按例有四個月銀一兩的上等丫鬟,八個一吊的二等丫鬟。我跟玉荷雖然拿著一吊錢的月例,在那屋裏還是小字輩。可是未婚的小爺屋裏,按例隻得兩個一吊的二等丫鬟,四個五百錢的小丫鬟。你們屋裏原來有三個一吊的,那還是如虹不算在內。所以如虹走了也沒空出缺兒。可是如玉再要一去,這個缺兒定由你去補的。這可不光是拿一吊錢的事,從此你不用呆在書房打雜了,能和昔時的如玉如虹一般,成二爺身邊最得用的人。雖然還有個落霞,也拿著一吊錢的例,可是她從來不在跟前作細活,估計二爺見了麵都不認得。”
我不禁笑出來:“聽你說話,劈裏啪啦的真像在打算盤珠子。二爺屋裏的事你比我還門兒清。你說未婚的小爺屋裏丫鬟有定例,那四姑娘屋裏金奴銀婢一群,難道是不按例的?”
“我成日跟著太太,太太按月放例的時候我都看著,這各房人頭自然比你摸的清些。”雪蓮輕輕晃晃腦袋,說起這些她總是眉飛色舞:“四姑娘屋裏格局又不一樣了。她要按常例也隻得兩個一吊的二等丫鬟,就是拂梅和簌雪兩個。可是太太疼她,怕人少了不周到,又撥了自己的丫鬟過去服侍她。現在霓裳錦衣兩個仍算是在太太屋裏領月錢的。綠荑初時也和你一樣,是月例五百錢的三等小丫鬟。不過她投了四姑娘的緣,兩人如今好得親姐妹一樣。四姑娘著力抬舉她,讀書寫字針線,兩個時刻在一處。她如今成了四姑娘跟前第一得意人,自然就跟著嬌貴起來,打扮也與眾不同,儼然副小姐了。”
我點頭感歎:“四姑娘自幼嬌貴,屋裏的服侍的人又多,偏隻有竹姐姐最合她意,可見是緣分。”
“是呀,咱四個天南海北的能在這府裏聚到一起可不也是緣分。對了,要說這榮國府待下人可真是不賴。月錢不說,如今清明將近,家家要掃墓祭祀。府裏除家生子兒有定例的不算外,我聽老爺同太太商議,像我們這樣外頭來的,若父母祖墳就近可考,也都開恩叫往帳房支一吊錢備買香燭紙馬好去上供的。”
“這事我前兒聽賴大娘說了,隻可惜我並不知道爹媽遺骨的下落。”
“唉,我也一樣,爹媽早年逃荒,不知去了哪裏,也不知是死是活。玉荷父母都沒了,她家卻在外省。所以這恩典咱幾個聽了,也就白歡喜歡喜罷咧。”
雪蓮閑話一陣,管自走了。我對父母的思念卻生生被她勾起。算算日子,差不多將近祖父和父母的周年。當初母親在牢裏咽的氣,被衙役一卷破席拖走,據說是丟到了城南的亂葬崗子裏。至於爹爹和祖父,他們行刑時候我和娘都尚在看押。親朋好友或是同案株連獲罪,或是避之唯恐不及,以至於最終是否有人將之收殮,我們都不得而知。自己現如今在人屋簷下為奴作婢,難得主人仁厚,卻還是無處盡孝。。。。。。
正陷入憂思之中縈回,聽得有人在外敲門。出去一看,原來是竹姐姐一個。她穿著簇新楊妃色罩麵白地紗綾襖,鬆花百褶裙,外罩青緞比肩褂子,係一條三寸來寬的同色緞帶,腰後結著蝴蝶結子。那褂子卻是短的,長僅及胯間,露出一手長的襖兒下擺來,很是別致。
我不禁眼前一亮:“喲,好鮮亮的服色。”
竹姐姐輕輕一笑:“是四姑娘給我的。上月她生日,舅太太送的。可四姑娘和太太一樣不愛穿別人送的衣服,且這套做的又大,便送我了。”
“隻這褂子怎麽這麽短?我竟從沒見過這樣的款。”
竹姐姐邊往裏走邊答:“那褂原是長的,我嫌穿著絮叨,便自己動手改了。腰帶也是另添的。嗬嗬,四姑娘見了也誇好看,說別致又靈便。”
“果然好。竹姐姐你手真巧,怪道人人都讚你最會打扮。”我由衷讚歎。
“好個素萼丫頭,嘴越來越乖了哇,那讓姐姐我來打扮打扮你吧。” 竹姐姐笑著板住我,從上到下審視一番。“嗯,你這對珠花式樣還不錯,不似那些俗套的。是如虹臨走贈你的吧?珍珠原也比金銀更襯你。就是插得不得法。你該這樣--”
她邊說邊幫我將左右對稱的一對珠花拔下,用手攏了攏鬢角,輕輕插於同一邊,隻是上下略微錯開。“這樣好看多了,不信你去照照鏡子。”
她便攜了我手,走到裏間二爺午休的胡床邊上,從邊幾上舉起銅鏡讓我照。
果然輕巧有逸趣不似方才呆板了,我稱謝不已。
竹姐姐便懷內掏出一張疊好的紅格字紙,遞我道:“這是昨兒二爺給四姑娘的題目,現做好了,你悄悄交給二爺吧。”
我接了,瞥見紙上題著“詠柳,二蕭韻限凋瓢橋霄”。自打上次四姑娘纏著二爺打了賭之後,二爺確曾挑了輕省的題目給過四姑娘,由她去作,完了竹姐姐謄抄一遍,二爺當自己作的交上去。先生若有甚評語,二爺再回來轉告。學裏的先生似乎並未發現端倪。他們便一直玩了下去,不過次數也不多,一個月間一次半次而已。我便會意收好。
竹姐姐便往書架上下瀏覽一回,替四姑娘借了兩冊新版杜詩就回去了。
我送她至院門外,倚著門檻看她穿花度柳搖搖地往西邊去了,又見南麵甬道上有人慢慢走來。
來人是賴大哥,一襲天青色長袍,兩手背在後麵,笑盈盈地到了我麵前。“素萼妹妹好哇。”
我也問好,跟著又問“賴大哥是替二爺回來取書的麽?”
賴大哥隨我進了院子,笑道“妹妹一向聰明,總能猜著我的來意,不過這回恰不是了。我今兒沒跟二爺上學去,去了別的地兒。現是特為來找你的。呶,這是專程送給你的。”說著他把背後的手伸了出來,手裏竟舉著一捧紅豔豔的野杜鵑。
我很意外,也不敢就去接,隻問:“賴大哥這是何意?”
“素萼妹妹,我自有道理,你先拿了,再聽我慢慢說這緣故。”
我隻得伸手接過,心下卻不免很是疑狐。
“令尊可是姓周諱墉字無庸的?令祖名諱可是上友下蓀?”
我大吃一驚,心下惶然不知所措,顫聲問道:“這,這......賴大哥你是如何得知?”
“這就是了。這捧杜鵑是從令尊令祖的墳頭摘來。”
“什麽?可是,為何。。。。。。”我看看花兒,又看看賴大哥,一時激動,有些兒語無倫次。
“你別吃驚,坐下聽我慢慢說。賴大哥一麵拉了我在廊下美人靠上坐了,一麵款款說道:“府裏不是新頒了恩典,準各位外頭來的領了銀子去祭祖的嘛。正巧我爹派我去張羅料理這事,前幾日我便向爹娘問起你的身世。我娘說你自己除了姓氏旁的都不記得了。我爹說買你的時候他也隻聽說了大概,仿佛爺爺中過舉人的,舉家因文字獲罪。我便出去各處打聽。一打聽才知道,原來你爺爺不止中過舉人 ,還中過進士點過翰林的,隻不過那都是前朝的事了,對吧?後來隱居山林,因為出的集子裏有不敬之語被人告發,以致有了今天。你可知道替你爺爺父親辦理後事的是誰?就是老爺的詩友顧先生!我也是輾轉好幾回才打聽仔細的。你放心,墳頭上一切安好。我也替你燒過香燭紙馬並祝告了,令祖令尊在天之靈,知道你的下落,也該含笑了。”
我一行聽,一行落下淚來。眼淚一滴一滴都落在了杜鵑花瓣上。自從進了府裏,我不時練習對主人們笑,卻不曾真心快樂;再怎麽委屈艱難辛酸怨忿,我不曾掉過一滴淚。我覺得我的心在來這裏之前就已經凍得僵硬,再沒有什麽情緒可以穿透硬殼流到裏麵。可是此時此刻,那僵硬了的心卻在一點一點的軟化,猶如初春乍裂的冰河,後麵跟著洶湧而至的波濤。於是我哭了,大哭特哭,好像當年母親還在跟前時的樣子。
賴大哥在一旁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拍著我的肩膀。也不知哭了多久,慢慢消停下來,隻剩啜泣哽咽,一時還不能止。“大恩不言謝。”我站起身,就要跪下給賴大哥磕頭。
賴大哥一把拉住了我:“素萼妹妹你不要這麽見外。你行這麽大禮難道想折我壽麽?況且這於我隻是舉手之勞。你隻要...隻要...”
“隻要怎樣?賴大哥於我恩同再造,但有吩咐,素萼無不從命。”我緩緩抬起頭,瞧著他。
賴大哥撓了撓頭,笑道:“隻要你把那買香燭紙馬的五百錢還給我就是了。”
我終於破涕為笑:“這個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