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逛山市
“五一”節廠裏放假,家驊和槙元兩個小青工約著到石林去玩。
他們在過街子車站就下了火車,打算到家驊的姑媽家去。他姑媽住在離此三公裏的大山皺褶中的一個小村子裏。三年前他姑爹去世,扔下了姑媽和三個孩子,日子過得很艱難。昆明的親戚到石林旅遊,總要順便帶點錢財或食物去看看他們。家驊的背包裏裝著一斤小蛋糕、一斤巧克力,還有一斤蘭花根。
天上飄著些黑而秀的雲團,群山童童,沒什麽景致。好在倆人可以在無人的山上高談闊論,所以倒也並不乏味。他們走在光禿禿的山路上,過了一山又一山。從中午一直走到紅日西沉,卻就是找不到那個隱藏在鬱鬱蔥蔥綠樹林中的小村子。
他們隻在中午時遇到幾輛牛車,吱吱呀呀地從山腳下走過,以後就連人影也沒遇到過了。
亂石嶙峋的山頂上,瘦瘦小小的槙元坐在一塊巨石上,脫了鞋,眯著眼睛查看自己腳上的水泡說:“家驊,幫我折根刺來,我把這兩個水泡挑了。”家驊站在一塊高大的一塊岩石上,將帽沿拉得低低的,一雙又黑又圓的眼睛像望遠鏡似地四處掃描:“你怎麽那麽嬌嫩?才走了一天,腳就起水泡了。現在不能挑,晚上睡前又挑,否則你別想走路了。”
槙元一邊穿鞋,一邊說:“今晚睡哪裏都還不知道呢!”
“你看,那邊不是有炊煙嗎?咱們過去看看。”家驊從岩石上跳下來,拉起槙元,朝著快要落山的夕陽走去,邊走邊放聲高歌:“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
炊煙升起處是片大草地,暮色朦朧中,草地上的帳篷像一朵朵白色的蘑菇。有的帳篷前點燃了篝火,一家人圍著篝火野餐。
“烏拉!今晚不用睡山洞了,我們也在這兒露宿吧。真巧,我們趕上了‘花兒會’!”家驊叫著朝草地跑去,槙元一拐一拐地跟在後麵。
夜幕降臨,皓月東升。一頂帳篷前的篝火旁,坐著位孤老頭。穿著件老式的對襟衣服,正低著頭抽水煙。火上吊著把銅壺,壺裏的水“滋滋”作響。
槙元掏出一盒煙走過去,遞給老頭一隻,說:“老伯,給我們點水泡碗方便麵吃。我們已經一天沒喝水了,喉嚨幹得快冒青煙了。”
老頭抬起頭來驚詫地看著他倆,停頓了一會兒才說:“坐吧,坐吧,既然來了,就是有緣。”
壺裏的水開了,兩人連忙放下背包,找出口缸和方便麵。老頭拿起一塊抹布,打算將壺提下來。家驊忙說:“你老抽煙,你老抽煙,我們自己動手。”老頭笑笑說:“你倆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家驊一邊倒水泡麵一邊說:“我倆是來走親戚的,走迷路了。今晚是苗族還是彝族的花兒會?”
老頭說:“這不是花兒會,我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趕來逛山市的。”
家驊和槙元正低頭狼吞虎咽地吃著麵條,聽了這話,家驊抬起頭來說:“山市,這荒山裏怎麽會有山市?”
老頭很享受地抽著煙說:“怎麽沒有,有時幾年一次,有時幾十年一次。每當看見一種紅色的火鳥,在各省上空飛翔時,那麽七天後就開市了。”
家驊問:“有這種事嗎?怎麽報紙上、電視上、廣播裏都沒有說呀?”
老頭笑笑說:“這種事情,官家怎麽會報道呢?上次開市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槙元手舞足蹈地說:“想不到這十年難逢的美事被我倆趕上了。”
這時月色更明亮了,帳篷裏走出許多青年女子來,有穿中式旗袍的,有穿西式長裙的,手鐲、項鏈、耳環閃閃發光。
槙元盯著那些女子,故作不屑地說:“趕個夜市,還穿這麽好,又不是去參加什麽舞會。”
老頭拿著兩朵灰色的菌子,用線在上麵纏來繞去的,不知在做什麽東西。他聽了槙元的話說:“你不能這麽說,這些女子也夠可憐的,就這幾天才可以打扮漂亮點。”
家驊驚訝地說:“你老說什麽呀?現在又不是文革期間,穿衣服還有人來管著。”
老頭不理他們,自顧自地說:“我們城主夫人叫粉蝶兒,那可是一位天仙似的美人,但她嫉妒心極強,城中女子隻要長得有幾分姿色,她都不能容忍,要加個莫須有的罪名,將那女子抓去,眼睛美的就將眼睛剜去,鼻子周正的就將鼻子削了。城中女子膽都嚇破了,所以出門都要將自己打扮成青麵獠牙的醜八怪,這才敢出去。”
家驊眼睛睜大,嘴張圓地說:“你老是在講哪朝哪代的事情呀?”
槙元在他腿上捏了一把說:“謝謝老伯,我們租帳篷去了。”
老頭將菌子燈點燃,用樹枝挑起說:“帶上兩盞小燈,否則山市來了,兩位沒燈是進不去的。”
槙元將背包背好,又將口袋裏的那盒煙掏出來遞給老人:“這煙你老留著抽吧,我倆走了。”
槙元提著小燈,拖著家驊拚命地跑。兩盞閃著綠色熒光的小燈,在山穀裏一跳一跳地。
“你跑什麽呀!像被鬼追著似的。”家驊想將手掙脫,槙元卻一聲不吭隻管拉著他跑。直到跑到一塊岩石後,槙元才靠著岩石癱坐下來,喘著氣說:“家驊,你不覺得那地方不對勁嗎?”
家驊靠著岩石,用手擦去額頭上的汗說:“是有點不對勁,那老頭說話,天一句地一句的,不知說些什麽胡話。”
槙元說:“這且不說,你有沒有注意到那些女子?”
家驊說:“是呀!趕個夜市,何必穿那麽好的衣服?”
槙元急了:“都不是!你有沒有注意到:她們不是在走,是在飄!”
家驊的頭發都立了起來,手臂上起了一層鶏皮疙瘩。
“山市來了!山市來了……。”他們聽見一片歡呼聲,兩人從岩石後走出來,立即驚呆了。遠處山上聳立著一座高塔,塔上披掛著五顏六色的彩燈,像座寶石塔。一會兒,出現了幾十座宮殿似的建築,飛簷崇閣,極為壯觀,一會兒又出現了高大的城牆,逶迤蜿蜒。
漫山遍野出現了無數盞螢綠色的燈,不知從什麽地方一下冒出成千上萬的人來,有挑擔子的小販,趕大車的商人,坐小車的大款,乘轎子的古代小姐,騎摩托的現代女郎……。
兩人睜大眼睛,驚異地看著這奇幻的景色,過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家驊說:“現在我明白了,山市就是一種海市蜃樓。”
槙元看看家驊說:“想不想去?”
家驊拍一下腿說:“走!既然來了,為何不去?”
兩人提著菌子燈,隨著人流朝那座宏偉壯觀的城市走去。
“家驊!家驊!”身後有人在喊,回頭一看,原來是家驊的姑父挑著擔子從後麵趕上來,擔子上一前一後掛著兩盞小燈,小燈被山風吹得一飄一飄。
“家驊,這裏不是人間,你倆怎麽會來到這裏?”姑父吃驚地問,家驊便將迷路一事告訴了姑父。三人隨人流走進了雄偉高大的城門,裏麵有成千上萬的樓房、廟宇、公園、庭園。街道縱橫,密如蛛網。所有的建築都披燈掛彩,完全就是一個童話世界。
進城門後,姑父將擔子放在路邊,指著大門邊的旅遊谘詢處對他倆說:“山市很大,可能用一個月的時間也逛不完。你倆到裏麵,請他們推薦一個好玩的地方。我去農貿市場。記住了,千萬不能進妓院(兩人笑了起來,他們還不知妓院是啥樣呢)。五點之前,你們在那棟最高的樓‘天外天’門前等我,我送你們出去。”
那棟樓燈火輝煌,直插雲霄,兩人看看說:“記住了,姑父去忙你的吧,咱們五點見。”
兩人走進旅遊谘詢處,裏麵人很多。排著長隊。輪到兩人時,櫃台後麵的男子抬頭看看他倆,壓低聲音問:“二位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怎麽會來到這裏?”家驊簡述了他們來到這裏的經過。
男子說:“這種事情幾百年才會發生一次,既然二位有幸到此一遊,我一定介紹一個值得一遊的地方。”
男子在計算機上查了一下說:“你們可以到‘奇奇珍寶博物館’去看看,我保證那裏的珍寶都是你們那邊沒有的。”
“太好了,謝謝你,我們就是要看那邊沒有的東西。”兩個小子高興得手舞足蹈。
“奇奇珍寶博物館”是座白色大理石建築,外麵排著長龍。兩人耐心地跟在後麵。
槙元問:“家驊,裏麵究竟有什麽珍寶是我們那邊沒有的?我想象不出來。”
家驊想想說:“珍寶,珍寶,無非是些金銀,珠寶吧,隻不過做得形狀奇特些。”
走進大廳,頂上一盞寶蓮燈放著五彩繽紛的光芒。迎麵一架水晶屏風,晶瑩透亮,裏麵一片艶紅色的櫻花林,好像有風吹得花枝搖動,落瑛繽紛,白色的小鳥在花樹上跳來跳去,伸手一摸卻空無一物。
屏風的右邊放著一個同樣晶瑩透亮的大水缸,裏麵有許多手掌大的金魚,搖著尾巴在石山水草間穿梭。他們用手摸摸水缸,隻覺得缸壁軟軟的,手可以插進去。兩人趁人不注意,將手插入缸壁,手一插進去,水就順手流出來,將手抽出來,水又停止流出。兩人童心大起,將手反複插進拔出,玩了半天,玩得地上全是水。兩人正想去找拖把來把水擦幹,卻見地上的水化作了一隻隻白色的小鳥,撲騰騰飛了起來,在大廳裏飛了一圈,一隻隻投入水缸,依舊化作了清水。
此後兩人參觀了荷花三娘子穿過的衣裙鞋子,癡情少女心雕成的會唱歌酒杯,簫史引來鳳凰的玉簫,趙飛燕的沉水香玉壺,楊貴妃在馬嵬坡遺落的花鈿……。全是神話故事裏的東西,果然是人間沒有的。
倆人興奮地從“奇奇珍寶博物館”出來,月亮已經偏西了。街上依舊車水馬龍。倆人朝“天外天”走去。
槙元一蹦一跳地說:“今夜真是開了眼界,家驊。裏麵的珍寶你最喜歡什麽?”
家驊說:“我最喜歡兵器館裏陳列的那些大仙們淘汰了的武器。什麽‘方天印’、‘風火輪’、‘金箍棒’,我件件都喜歡。”
槙元嗬嗬一笑說:“我最喜歡張羽煮海的那條神鞭,不但煮出金銀財寶來,還煮出個龍三公主來當老婆。”
家驊說:“你小子別想得美,我等打工仔,能找到個平頭正臉的打工妹作媳婦,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身後有個柔和的聲音說:“兩位小兄弟,見過美人嗎?”
兩人回過頭去,看見一個中年婦女,臉搽得雪白,眉毛畫得又細又彎。穿著打扮像十五六歲的少女,寬大的白T恤衫,亮黃色的羅卜褲繃著又粗又短的腿。手裏卻提著一把古代淑女的芭蕉扇。
槙元不懷好意地冷笑一聲:“美人,在哪裏?在哪裏?”
那婦人並不介意:“今夜良辰美景,各朝各代的美人,妹喜、妲己、褒姒……連四大美人西施、王昭君、貂嬋、楊玉環都聯袂來遊山市了,不可不見呀!”
“她們在哪裏?”兩人動了心。
那女人指著“天外天”說:“她們在樓上欣賞美景呢,在那裏可以看到山市全景。”
槙元高興地說:“走,我們跟你看美人去。”
家驊看看表說:“快五點了,姑父來了怎麽辦?”
婦人說:“十五分鍾足夠了,反正你們又沒什麽共同語言,不用應酬。”
槙元說:“家驊走吧,別猶豫了。看了珍寶不看美人,你會後悔死的。”
女人不再理他們了,搖著手中的扇子,一扭一扭地走進了“天外天”。兩人忙跟著追了進去。
一進門就是個大舞廳,許多人在那裏翩翩起舞,穿長裙寬袖的古代淑女與染著紅頭發的現代小青年在跳華爾茲,穿短衣短裙的摩登女郎和留著辮子穿長衫馬褂的清朝遺少在跳倫巴……,真是幾百年也目睹不到的怪現像。
女人沒有帶他們從正樓上去,而是帶著他們從側麵的一把螺旋式樓梯上去。
旋轉,旋轉,上樓,上樓……。兩人頭都轉暈了,最後來到一扇門前。
女人推開門,叫到“姑娘們,客人來了。”裏麵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女子,妝化得極濃,連本來麵目都看不出來了。
家驊突然反應過來,對槙元說:“原來這裏就是妓院,咱們回去吧。”
一個坐在鏡前化妝的女子轉過身來幽幽地說:“哪有才進門就說要走的話?難道是嫌我們服侍不好嗎?”
銀色的燈光下,那女子一邊臉已經妝成,潔白粉嫩的皮膚,又水又大的眼睛,直直的鼻粱,紅潤的嘴唇,傾城又傾國。另一邊臉卻白骨森森,眼睛鼻子是兩個黑洞,牙齒全呲露在外麵,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鬼呀!鬼呀!救命!救命啊!”倆人扔下手中提的燈,跑去拉門,卻發現門被鎖上了。
屋裏的女子也嚇得驚叫:“人呀!人呀!……”
胖女人和半麵妝的女子大聲喝斥:“叫什麽?人類男子才是治療我們的靈丹妙藥呢,他們的鮮肉、鮮血能使我們性病全愈,白骨生肌……。”
“救命!救命……”家驊和槙元聽了,骨頭都嚇酥了,兩人拚命敲門。
家驊的姑父挑著空籮筐,趕到“天外天”門口,不見兩個小子的蹤影。他焦急地問站在門前的禮儀小姐,是否見到兩小子?
一個禮儀小姐笑笑說:“他們跟花夜叉上樓去了。”
姑父呀地叫了一聲:“不好了,不好了,走了多長時間?”
“大約十多分鍾了。”禮儀小姐很有禮貌地說。
姑父扔下籮筐,拿著扁擔衝上旋轉樓梯,一邊大聲叫喊:“家驊!家驊!你在哪裏?”上樓,上樓,旋轉,旋轉……。
他聽見屋裏傳來“救命,救命……”的慘叫聲,就拚命撞門,門啪的一聲撞開了。幾個女子拉著家驊,幾個女子拉著槙元,正在撕他們的衣服。兩人像野獸一樣拚命掙紮。
姑父衝進去,輪起扁擔朝著那群女子亂打:“你們這群粉骷髏!淫賤人!死了也不悔改,還要坑人害人!”
女子們放開兩人,東躲西閃地罵道:“哪裏跑來的粗魯鄉下佬,壞我們的好事?”說著拿起花瓶、茶壺、杯子、碟子等朝姑父砸過來。
“家驊,帶著你的朋友快跑!我來對付她們,出門後順著大路一直朝前跑。快!快!否則回不去了。”
家驊和槙元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下樓,下樓,旋轉,旋轉……。樓下舞廳裏的女士們,看見他倆嚇得尖聲怪叫。
倆人衝出門去,街上的人嚇得閃開,遠遠地躲著他們。二人一口氣跑到街盡頭,前麵是巨大的城牆擋住去路,倆人正猶豫不知怎麽出去。遠處傳來鶏叫聲,麵前的城牆像輕煙一樣散開了,倆人衝了出去,又跑了很遠,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才停住了腳步。
他們站在山坡上回頭看,整個城市都看不清楚了,隱隱約約地隻剩下一點影子,那座直插霄漢的“天外天”還在,每層都燈火輝煌,窗子裏的人來來往往,忙忙碌碌。有打台球的,喝茶的,吃早餐的……,樓下舞廳裏的人還在跳舞。
家驊和槙元盯住一個個窗口看,不知姑父在哪個窗口。“喔喔——”遠處的鶏又叫了一遍,透過每一個窗口,看到的是晨曦中五彩繽紛的天空,樓慢慢地矮了,變成了一幢普通樓房,又慢慢變得隻剩下了一層樓了。
姑父從門裏衝出來,手裏提著兩個背包,他放下背包後,揮舞著雙手向他倆告別,一眨眼間屋子隻有拳頭大了,姑父小得像顆黃豆,緊接著就消逝了。
漫山遍野的草地上,晨光照耀著黎明催生的露珠,閃閃生輝,又清新又明亮。家驊和槙元你看我,我看你,就像做了一場春夢。
槙元問:“家驊,你累不累?”他看見家驊眼睛紅紅的。
“不累,但不知怎麽我特別想姑父。”他鼻子一酸,眼淚流了出來。
遠處的鶏又叫了,倆人背起背包,朝著鶏叫的地方走去。翻過一座小山,看見一池清冽的泉水,不斷湧出的泉水,旋轉了幾圈後形成一條小溪,朝著那個綠樹掩映的小山村奔去。
小村子的人剛起,可聽見拉門開窗聲。他倆才走進小村,一村的狗都叫了起來“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