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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七一 詩人

(2015-01-02 21:24:26) 下一個

看新犯人如此無知、愚蠢,10號籠的鎮籠老貨按耐不住,出來教訓他了。這裏有三個“留學生”,都四十幾歲了。外號綠豆芽的老犯人第一個起來反駁天熊:“四兩頭,你講的是神經病醫院的放風,提籃橋也沒這麽舒服!今天放風,別說柳監長,就是屠管理,也要賞你個火腿、或者老虎腳爪。”他臉形奇醜,畸形像揉壞的麵粉團,蒼白瘦弱如活在地窖。他老是說市監如何好,很留戀的。天熊已聽說他是專侵犯女孩的,屢關不改,看見他就惡心。他渾身監獄味,提醒人這裏是垃圾渣滓堆。

“你要注意別人怎樣做,不要自說自話。”發言的144是國字方臉,從前應是健壯的大塊頭,他整天大眼睛白瞪著想心事,大嘴巴對空大嚼,吃想像中的好東西。閑時用一對鈕扣拔自己的山羊胡子。他不管閑事,不參加胡吹。平時隻對人家談吃的有興趣:什麽兩個人吃掉五隻雞,三個人吃掉一匹豬,等等。他不說假話,他的案子人人曉得:扳窯失風,他砍人家一刀逃走。望風的同夥被逮住,他在外碼頭流浪兩個月回來自首,等待是否會寬大處理。他是幾進廟了,犯案前在犯人工廠幹活。他曾問天熊,進來前三天吃過哪些好東西。天熊對他印象還好,於是對他的教育點頭說對。

關了七年的260登場了。他是棕紅玳瑁邊眼鏡,瘦拎拎的身子扛個大腦袋。一口北京話像演員朗誦,自稱是名詩人名導演,可是不得人心,沒人聽他高談闊論,看不慣他的齷齪:幾乎不揩身不洗腳。(小流氓在籠子裏養成貴族的潔癖,借洗衣等勞動活絡筋骨)他對龍頭道:“630,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對新犯人要一件件交待明白。402吃了虧,你也要挨罵,柳監長要罵你陽奉陰違。”

龍頭點頭稱是。他又對38、禿禿、卷毛道:“你們要收斂點,夜裏賭得太凶,總會‘穿幫’的!我是老留學生,看得多了,有言在先,勸過你們了。”

38不在乎道:“你是皇帝不急急太監,多擔心的。”卷毛也笑道:“對,你還是多汏汏腳好。”籠子裏哄笑。詩人臉通紅,啞口無話。144道:“260這話對的,有啥好笑的?”禿禿忙道:“好,我們是要注意。”龍頭再勸大家道:“少說為妙,少動為妙,過太平日腳。”

詩人麵子挽回了,恢複自得的故態。這天是禮拜,手動剃須刀進籠——一月多一回,全體剃光頭。38、卷毛、禿禿都是好手,輪流捉刀。大家讓開當中地方,退到牆根自由聊天。詩人乘機來挨天熊坐下,見他翻看毛選,笑道:“你可不要翻到‘論持久戰’嗬。”天熊笑笑。詩人道:“誰翻到這篇,就是反改造分子,馬上會出奸細去匯報的,要吃銬子的,你當假的!你沒聽說?630該死,連這也不告訴你,這是不上牆的監規。你們現在舒服多了,隻要背八條監規,我們那時不背出‘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全文,不準坐下的,幾天下來腳腫老高!”

天熊懷疑道:“我不識字呢?”

“你會不識字?”

“我識不全呢?”

詩人揮揮手,親熱道:“我聽見你是劈字頭,觀察你好久了。我們是同病相憐啊,李白詩‘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就是講你我了!我見過多少卑鄙無恥之徒冒充政治犯,因為政治犯高尚,為人類理想奮鬥的。逃不了我的火眼金睛,一瞄就知真假。你呢,是真的,你是犯了什麽事?”見天熊不答,開導道:“我也是口腔科的,思想問題吃的官司。我父親是從前滬江大學校長——知道這個學校嗎?他是最知名的教授,全國有名,赫赫有名。我自己是詩人,出過詩集,編導過話劇、電影,以後跟你細說。總之,我是有獨立思想的人物。我爸爸的好朋友朱自清說過,‘自由在人,比太陽和空氣更重要’。我就為相信、忠於這句話,和班房結下不介之緣。”

天熊頓生戒心,緊閉嘴巴。難堪的沉默了。才剃好的龍頭過來坐下道:“402,你多聽聽他的話有好處,他見多識廣,10號籠最老的人了。”詩人道:“這話不準確,我轉過幾個籠子,去整監的。東監,乃至整個船廟,誰不知道我260是有名的政治犯,七年了!630你是太蠢,去玩女人,小河浜裏翻船。我們政治犯清清白白沒這種事。”龍頭歎道:“我是笨透了,沒出息,死在女人手裏。難為情啊。”

天熊道:“七年還不結案,為啥呢?”詩人道:“他們自有算盤,早判你有用意,丟你爛山芋也有用意。這兒的犯人,八年十年不靠碼頭的,大有人在!也有弄僵的,判不能判,放不能放。”天熊道:“靠碼頭啥意思?”龍頭道:“就是判掉進市監。我是有盼頭了,已經逮捕半年。”詩人道:“我也是。630,你我是上了刀砧板的雞鴨,零斬還是整賣、燉湯還是紅燒,隨他們意了!”說得龍頭臉發灰。

天熊道:“這裏是什麽年代造的?”詩人道:“你問我,問對人了。最早是華人班房,李鴻章批準造起的,三十間房。三十年代國民黨擴建,七十間,關共產黨。解放後再擴建。所以這裏設施差,不像英國人、法國人牢房整一麵是鐵柵,通風好。朝北房苦。朝東朝西的,冬天夏天也難受。朝南沒幾間,給高級人住,他們吃中灶,糧食是334製。我們這裏現在333或233,還有好幾年一天就吃二餐。”龍頭對天熊道:“10號籠是新造的,沒幾年曆史。所以房子算好的,頂高、有衝水的蹬炕,人家都是拎馬桶的。”詩人道:“這裏犯人也輕,小偷小摸也有,自從有了9號籠、10號籠,船廟也有直接放回社會的,從前是不可能!”

天熊覺得自己就屬這一種,有點安慰,心裏好過些,恭維道:“你們知道真多!”龍頭道:“你是不知道,從前260他是全所第一大紅人,每天一早開出籠子,夜裏犯人睡了才回籠子,三餐在外麵自由吃的。”260紅光滿麵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所長重用我,主持全所的宣傳。讓我放手抓的,我有高等文化,理論水平高,又懂犯人心理。開會和所長坐一起,那些管學習的副監長都向我請教的。我連女監、特監也去過。”龍頭道:“是真的,我親見的,那時我剛剛進來。”天熊後來知道,這種現象在勞改單位不是個別的,管理慚愧墨水吃得少,為爭虛榮常利用犯人,競爭模範監獄的獎狀。

260笑道:“本來那時我要寬大處理了,因為太得意,自家作死——把平時做的詩,兩百來首,抄成蠅頭小字,縫在被子裏。結果被查出,定為反改造分子,罪加一等。”630道:“我那時奇怪,現在也不懂,你寫那個有什麽用?”260道:“你高中沒唸完,難怪你不懂。詩人都有詩癖,鴉片煙有什麽好處?這叫精神需要。402就理解。”

天熊道:“我沒用。我生在上海,不知道上海有個船廟!”詩人尖利地看他道:“你真是頭進廟?你不要開口,我報得出你的大概:你不是反標,你出身讀書人家,你的同案犯三到四個,問題特別嚴重。”天熊怔住,詩人得意道:“我猜得如何?導演的基本功麽,我會看相。重大案子在南、北、西分關,你到刑事犯的東監來,顯而易見。”

天熊愕然:“不止我一個?”

“當然。”

“為啥嚴重呢?”

“最近新憲法才公布,我聞得出空氣:是抓政治犯最少的當口,你卻來了!你自己心裏明白。”

“可是我完全冤枉!”

詩人不以為然:“這話怎麽說。”龍頭急道:“這話千萬不要講,不得了的!”

這時飯車來了,各回各位,享受禮拜天的小葷,一條半巴掌長的小魚。詩人吃完,有靈感降現:在獄中叫冤是大罪,如果探得402的案底,密報上去是一大功!雖然柳監長張管理最討厭他,屠管理肯幫他提供方便的,幹過這事。那自己的罪行也許砍去一半?要試一試。

下午繼續剃頭,他又去天熊身邊,問他進來情景。天熊照實說,他詫異道:“就小王一個人?沒用棍子?”龍頭也過來聽。天熊道:“這不算打?”龍頭道:“這是拍拍灰,對你免了下馬棒了!”詩人道:“那提你來的便衣在旁邊?你生在福中不知福了。進廟一頓打是免不了的,一般用竹棒、警棍、皮鞋腳,對你這麽客氣,不對頭,是要誘供,軟一套引你開口了。”天熊想起丘胡子,同意的點頭。詩人避開龍頭悄聲道:“引你說什麽呢?我口子緊的。”

天熊不再遲疑,開始說明——詩人還沒聽出名堂——籠子裏突然安靜。詩人興奮得糊塗,還朗朗地叫他盡管說——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車轉臉,鐵門上半掩的簾布後有人惡狠狠地看著他。

張管理怒道:“260!”詩人說是,連忙站起來。

“你又在套新犯人案情!”

“沒,沒有。我在說別的。”

“狡辯!我已經看你好一會了。那個新犯人,站起來,他問你什麽?”

天熊囁嚅道:“他沒問。隨便說幾句。”

“也不老實!龍頭!”張管理看著站起的630道:“你管的什麽!剃頭時不許亂哄哄講話,監方再三強調的,你不知道嗎?你自己也摻在裏麵!剛才260問他什麽,你說!”

龍頭緊張一番,搬出上午的話頭道:“報告管理,260說他從前也當過龍頭,搞宣傳工作,後來自己不好,出了事,他很懊悔。”

張管理半信半疑,可630確是怕事的老實頭,於是道:“你和新犯人坐下”,罵詩人道:“260,你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肯定你是問人家案情,想爬人家頭上減輕自家罪名!你尾巴一翹,我就有數。還吹光榮曆史!管理受你欺騙你得意吧?這是暫時的,我們不照樣揪出你這個反改造分子?當我們不知道你底細:十六歲吃監牢飯,初中沒讀完,還詩人、導演!家裏不要你,政府照顧你,讓你做臨時工,給你一個飯碗。你不安份守己,騙吃騙喝騙女人,還犯罪,你良心在哪裏?你放心,這次給你算總賬,你別想出鐵門了。給我站兩天!”

張管理揚長而去。籠子裏哄笑,剛才都談得起勁,內容都非法的,出這麽個替死鬼!這邋塌鬼老底揭開,也讓人高興。詩人臉紅了又白,瘦拎拎蠟燭般豎著,知道402不會相信自己了。管理不準泄露犯人真相的,這混賬東西!要是屠管理在,他做個暗示,就會提出籠子密談的。

144摸著剃光的新頭,對詩人道:“你老兄是自尋煩惱,我們老留學生什麽沒見過?去跟新犯人嚼舌頭!差點一副銬子!”260無話。

天熊毛骨聳然。禿禿對他不滿道:“402,去剃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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