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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上帝派來了傳教士
看來,噸位無關緊要,關鍵在於盲目。隻要一盲目上,必然情人眼裏出西施。鄧大圍與巴巴拉發展神速,春天相識,夏天進教堂宣誓,秋天夫妻雙雙去了美國。
剛抵美國時,鄧大圍捎來一信,說是在南加州大學攻讀經濟學博士。跟潘東海一樣,寄過到岸信後,就再無隻字片語。這去了美國的人怎麽都這樣?一則心裏憤憤不平,二則思念故人,我蒙生出去美國留學的念頭。起初並沒打定主意,可架不住李天豫在旁扇風點火:“你這等才女,不去美國留學,那太浪費人才了。”
盡管這話很是馬屁,卻把我聽得豪情滿懷,當即誇下海口:
“回頭我把托福拿下,去美國留學,那還不是一碗飯。”儼然自己才女一個。
在浩瀚的題海裏,幾個月摸爬滾打下來,我的應試能力突飛猛進。五月間,我首次參加托福考試,成績不俗。初夏收到密西西比大學的錄取通知,獲準秋季入學,但不給分文資助。
“我護照還沒辦,經濟擔保人也沒一個影,怕是搞不成了。”我灰心喪氣。
“別灰心,我們抓緊辦就是,大不了推遲一學期入學。”李天豫給我鼓氣。
過五關斬六將,經過層層政治審查,曆時兩個多月,總算把護照辦到手。起先我把找經濟擔保人的希望寄托在潘東海和鄧大圍身上,種種原因,他們最終沒幫成我。又找到我母親的叔叔,他在美國幾十年,經濟實力雄厚,同樣以失敗告終。
眼看前功盡棄,李天豫挺身而出:“我一定幫你搞到擔保,決不讓你的夢想落空。”
前不久天安門廣場起事時,正趕上李天豫在北京出差,回來後被單位領導泄私憤,借這個由頭整他,開除了他的幹籍公職。他自身的處境已經夠難了,我沒指望他真能幫上我,但李天豫忍辱負重四處求人,奔走了小半年,終於為我找到經濟擔保人。
年底,我赴廣州領館簽證,出師不利,被以移民傾向拒簽。
“我真的很想去美國求學,馬上就要開學了,求你別讓我錯過了。”簽證官是一年輕帥哥,任憑我含淚哀求,他滿臉無動於衷。
“可以給我一張你的名片嗎?”幹嗎問他要名片?我自己也不清楚,沒想到這名片後來幫了我的大忙。
“沒問題。”帥哥倒是爽快,遞名片給我。
得知我拒簽,站在領事館門口的一夥人都表示正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你一分錢的獎學金都沒有,怎麽可能簽到證?我們有半獎的,還在這按兵不動,等待時機。沒見過你這號膽大的。”
這一頓奚落,加之冽冽寒風,我不由得想哭。有人趁機加鹽加醋:
“移民傾向,這等於被判了你的死刑,別想再簽到證了。”
回到家裏,我倒在李天豫懷裏泣不成聲:“我這輩子去不成美國了,白辛苦一場。”
“天還沒塌下來呢,就算塌下來,不還有我嗎?我再找鮑爾先生想想辦法。”
“請鮑爾先生為我擔保,已經勉為其難了,畢竟跟他沒深交。他還會肯幫忙嗎?”
“事在人為,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他目光很堅定。
鮑爾先生住在香港,打電話給他,那叫一個難啊!全城隻一家郵電局可以轉接電話去香港,常常等一整天,也接不通一個電話,好不容易電話掛通了,對方又不在。大冬天的,李天豫頂著刺骨寒風,騎車到市中心打電話,折騰半個月,總算把事情辦妥。
“鮑爾先生打過招呼了,上次那位領事讓你再去簽證。”
我再次南下去廣州,一頭撞進領館簽證,滿以為這次勝卷在握,卻又命運不濟。進去沒見著帥哥領事,另一位非帥哥領事,二話不說把我給斃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趕去領事館,門口中國秘書對我擺臭臉:
“你昨天才被拒,今天還來幹嗎?別在這耽誤時間了。”
我好說歹說,他堅持讓我快收起材料走人。我急中生智,亮出帥哥領事的名片,慌稱他約我今天來,中國秘書這才改變臭臉放我進去。我還真運氣,恰好被分到帥哥領事那個窗口。我提起擔保人鮑爾先生,他好像有印象,大筆一揮讓我去交錢。
我尚且懵懂不知,旁邊有人點醒:“交錢就是發你簽證了。”
據門口那幾個裏手說,廣州領事館好幾天沒發過一張學生簽證,我是頭一人。於是一大夥人跟在我身後,強烈要求傳授簽證經驗,其中最執著的那個,一直跟我跟到火車站。
這下萬事齊備,隻剩下籌盤纏了。李天豫拿出家裏所有積蓄,又賣了彩電冰箱,再找親朋戚友借了點,全部在黑市上換成美金。
“買完機票後,總算給你湊成一個整五百,家裏隻有這些了。”
給他留下一個家徒四壁的家以及一身的債務,我肝膽腸肺無比酸楚。
“你把錢都給了我,自己如何度日?你至少得留點活命錢吧。”
“窮家富路,你在外麵沒錢不好辦,我在家裏怎麽著也餓不死。我已托人幫我找事做,困難不過是暫時的。”他還扯嘴一笑。他一個被雙開除有政治汙點的人,那年月找事談何容易?
為李天豫的處境擔憂,加之離仇別恨,我終日以淚洗麵,徹夜依偎在他懷裏訴說衷腸,竟忘了行夫妻之事。等到臨行前,打算當晚狠狠激情一場,不幸下午大姨媽來了。
窗外北風呼嘯,屋裏沒生火,寒氣襲人,我把自己脫得一個精光,躺在床上等待洗禮。他赤身抱住我,上上下下摩擦著,頓時捂得我暖洋洋。兩具渴望的身體很快沸騰開來,刹那間金戈鐵馬鏖戰急,然而他最終刹住了。他吻著我的發際,體惜地說:“這時候進去,我怕對你身體不好,今後你一人在外,尤其生不得病。”
感動啊!我窩在他懷裏,哭得像一個孩子。
原定這天下午我隻身一人上路,上午意外飛來一筆橫財,李天豫喜不自禁:“這筆稿費來得真及時,我有錢買火車票送你去深圳了。”
“別花冤枉錢了,還是留著給你當飯錢吧。再說你也沒進深圳的邊防證。”
“飯錢可以再掙,老婆出國隻有一次,不能不送。我還有張去年的邊防證,混混看。”
火車在黑夜裏急駛,故鄉漸漸遠去模糊,滿腹離愁!萬千別恨!所幸李天豫在我身邊,我把頭枕在他的臂彎裏,享受最後的那點溫情。
過深圳邊防站時,我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還好,他的過期邊防證沒被發現。在路邊的大排擋吃完最後的午餐,就到了我該上羅湖橋的時候,李天豫撫了撫我的頭發說:
“以後沒有我在你身邊,就全得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從此西出陽光無故人!我咬緊牙關猛一轉身,拖起兩口箱子,挺直腰杆大步向前,那舉動英勇得不可思議。走出幾十米,回頭見李天豫仍佇立在橋頭,目光追逐我的身影不放,那是何等的深情!
歐陽小姐在九龍車站接我,她是李天豫的朋友,在香港某報當記者,待人十分熱情,見麵就通報好消息:“今晚我們老板請吃春圍酒,你運氣不錯,正好趕上。”
春圍酒開在中環的一家海鮮餐館,一路海鮮到底,北極貝開場,雪蛤結尾,樣樣超級美味。為了節省每一個銅板辦出國,長期粗茶淡飯度日,難得趕上一頓好吃的,我顧不得斯文,敞開肚子放肆吃。飯後老板發紅包,逢人就發,我也得了一個。打開來看一百港幣,於是心下十分歡喜。
歐陽小姐的家在新界,十分整潔十分狹小,她在走道上為我支一張行軍床。躺在陌生的床上,想及李天豫此時正獨自返回家鄉,坐在黑隆隆的火車上,他在思念何人?他吃過晚飯沒有?萬千的牽腸掛肚,淚跟著流下來。
第二天中午,歐陽小姐送我到啟德機場搭飛機。在那架巨大的波音飛機中摸索半天,我才找中座位。坐下不久,飛機騰空而起,我緊張極了,死勁抓住座椅的扶手,僵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畢竟我從沒坐過飛機。穿上雲層後,飛機漸漸穩定下來,銀幕上開始放映電影,是一部曆史大片。場麵宏大血腥慘烈,穿著古裝的武士們從一馬平原殺到高山峻嶺,所到之處血流成河。相互殘殺到這種地步,我猜想不是為了爭奪女人就是為了爭奪疆土。
飛機上的電影隨你看,不另收錢,但聽電影裏的聲音,得花一美元租耳機。懷中揣著的五百大洋,是我隻身撞蕩美國的全部本錢,囊中羞澀,斷不敢亂花一個子。我笑著對空姐搖了搖頭,沒租她的耳機。
旁邊坐一白人老太太,白白胖胖地穿一身黑衣黑褲,看電影看得相當投入。當演到男女主人公被抓獲時,她不忍再看下去,摘下頭上的耳機,對我唏噓道:“這個結局真是太悲慘了!”
我沒耳機聽,光憑看,還沒看出那麽悲慘來,聽她一說,我緊張地問:
“他們將被迫分離嗎?”
“豈止分離?他們馬上會被絞死。”她滿臉悲戚,“需要的話,你可以用我的耳機。”
剛剛與李天豫經曆過一場生離死別,我內心十分脆弱,再沒有多餘的勇氣去承受別人的苦難,那怕隻是電影上的苦難。我婉言謝絕了她的慷慨。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當地時間上午八點,抵達舊金山。飛機跌下雲層,一個壯闊的藍天霍然出現在眼前,嚇我一大跳,世上竟有如此蔚藍的藍天。
在外國人通道前,等候入境的人,那真叫一個人山人海呀。
“真倒黴,跟這幾飛機的日本人撞上了。”後麵有人唉聲歎氣。
認真一瞧,隊伍裏果然有不少日本遊客。排了足三小時的隊,才入境過了海關。
拖著兩隻死沉的箱子,我在機場大廳轉來轉去,仔細打量每位過往的人,他們當中沒一個長得像我母親的叔叔。下午兩點鍾,我仍在大廳裏左盼右顧,企盼那個叔外公突然從哪冒出來。結果等到四點鍾,還什麽奇跡也沒有發生。
正焦急萬分時,迎麵走來一位清潔工,黑頭發黃皮膚,猜他十有八九是中國人,鬥膽上前打招呼,果真是同胞。他廣東中山人,早年偷渡來美國,已經歸化入籍。
“你來美國留學?”他廣東腔濃厚地問。
我點頭,並將自己的困境告訴他,請他幫著想辦法。
“你給你親戚家打電話沒有?”他問。
“打過好幾次,老打不通,裏麵總出來一段錄音,聽不清講什麽。”
“你沒撥對電話吧?讓我試試看。”
我趕緊拿電話號碼給他,幾遍撥下來,他沮喪地搖搖頭:“電話倒是通了,沒人接。奇怪,你親戚人不在家,又沒來機場接你,是不是把你到達的日期搞錯了?”
“不可能吧?哪趟航班哪天到,我在信中都寫得清清楚楚。”
“萬一信沒寄到呢,這麽大的事,你應該打電話通知人家。”
“國內打國際長途不方便。”我低頭低語,“我親戚家住在奧克蘭,我想找去他家,請問坐哪趟車能到那?”
“好像這裏沒有直達巴士去奧克蘭,你行李多,轉車不方便,得搭出租車才行。”
“出租車貴得要死,我坐不起。那還不如買張機票,直接飛密西西比算了。”
“你的學校在密西西比?”他問。
我點頭。
“你還沒買去密西西比的機票?”他又問。
我又點頭。
“當初買機票時,你應該一直買到密西西比,聯票便宜得多。再說美國的機票都得預訂,你現買現走,票價肯定貴。”
我頓時聽傻了眼。一無網絡,二無電郵,那個資訊不發達的年代,你說我何從知道這些個美國的名堂?我發抖地問:“機票到底有多貴?”
他聽出我話裏的恐慌,忙寬慰說:“你先別急,我們去賣票的地方問問看。”
他帶領我挨家航空公司問,當天的機票還有,隻是票價貴得沒商量,沒一家開價少於五百。身上總共就那幾個錢,我當然坐不起這貴死人的飛機。困在這異國它鄉,前無去路,後沒退路,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我絕望極了,一頭撞進牆角,痛哭流涕。
“別哭,你別哭呀,總有辦法想。我有一老鄉,在特快專遞公司工作,常往奧克蘭送快遞。等下他來機場取郵件,請他帶你去你親戚家,應該不成問題。實在不行,你就等我下班送你去,我午夜才下班,隻要你不怕等。”
我止住哭泣問:“他幾時會來?”
“這可說不準,有時他一天來好幾趟,今天還沒見著他的人,應該快來了。你先坐在這休息休息,我得掃廁所去了。”
坐下來後,才發覺自己累得夠嗆。靠在椅背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勾畫叔外公的模樣。我還從沒見過他本人。
聽母親說,叔外公年輕時,那是一表人材學富五車,他在日本留過學,又在民國政府的外交部工作。自古英雄配美人,他娶了家鄉的頭號美女成三小姐為妻,她是“成九堂”中藥行老板的三千金,從小許配給表兄,後來男方家道中落,成老板怕女兒受苦,悔婚將她另配我叔外公。盡管叔外公常年駐外不在家,與妻子倒是十分恩愛。成三小姐沒有辜負這種恩愛,頭胎就產下兩個兒子,對此壯舉,全家上下一片沸騰,隻有叔外公獨具慧眼地發現:這對雙胞胎兒子,老大像自己,小的那個則像妻子早年訂過親的表兄。於是,二話不說休了妻。
後來,叔外公續娶一位上海小姐為妻。四九年大陸江山易主時,他在舊金山領事館工作,國民黨政府倒了台,他不知何去何從,隻得留在美國。被他休掉的成三小姐,並未在娘家老死終身,她以她那絕無僅有的美貌嫁給一位老將軍做九姨太。先逃去台灣,老頭子死後,她又移居美國。
等到太陽落山時,清潔工的老鄉終於露麵,這位好心人滿口答應送我去奧克蘭。他講一口港式普通話,三十歲上下,長成一副忠厚模樣。即使這人麵目猙獰,我也別無選擇隻得跟他走,何況他還麵目忠厚呢。坐在他車上,麵對一個陌生的好人,我千恩萬謝。
“出門在外,誰沒一個難處呀。想當年我偷渡來美國,被逼得走投無路,所幸得貴人相助,才有我的今天。我的恩人拒絕我的報答,他說你去幫助別人,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
我一個天涯淪落人,最聽不得這種窩心的話,竟感動得手腳無措。
駛過海灣大橋,再沿山而上,叔外公的家坐落在半山腰上,俯視蔚藍的大海和壯麗的海灣大橋。我們將門鈴按過無數遍,卻沒按出一個人來應門。
我心裏急得要命,好心人倒還沉得住氣:
“多半老人家飯後出去散步了,我們不如吃完飯再來。”
下飛機後,我隻顧得著急,一天下來粒米未沾,經他一提起,頓覺饑腸轆轆。
“也好,先去吃飯。”
他領我去附近一家中餐館,點了幾個肉菜,他吃得很是斯文,我則吃得狼吞虎咽。平時不沾肥肉的我,一碗扣肉全部被我消滅光。他買單時,我沒跟他客氣一句,身上就那點救命錢,不厚著臉皮白吃他一頓,你叫我怎麽辦?
從餐館出來,瞧見四處燈火通明,唯獨叔外公家裏一團寂黑。這回好心人也沉著不下去了,他率領我前門後門輪流死勁敲,還是沒敲出一個人來,隻引來鄰居家的幾聲狗吠。
我走到院子裏一棵棕櫚樹下,默默眺望大海以及車水馬龍的海灣大橋。我以為我會失聲痛哭,然而那蒼茫的夜色仿佛有一種堅強的力量,沒讓我的淚水流下來。生命就是這樣,有時候,你不見得能承受其輕,卻能承受其重。
我來美國前,叔外公的兒子特意從老遠的老家趕來,托我帶一袋子他親手曬的幹豆角,並交給我一封信:“我把對父親四十多年的思念都寫在上麵了,請一定幫我帶到。”那封信頓時在我手中沉甸甸的。
這裏順便說一句,這個兒子是老大,即長得像叔外公的那個。長得像表兄的老二,未滿周歲就夭折了。父母離異後,拋下他分別再婚,他跟著我外公外婆,即他的伯父伯母長大。雖說我外公外婆待他不薄,但畢竟好不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想想很是心酸。
我將信和幹豆角放在門口,黯然離去。返回舊金山的路上,好心人不大開口說話,明顯心情不好,好像找不到叔外公是他的過錯。萍水相逢,已經很不容易了,我一再感謝他的大恩大德。
“我想今晚在機場過夜,請送我回那好嗎?”
“機場過夜睡不好,中國城的旅館不貴,最便宜的隻二十美金一晚。”
目前這種形勢,莫說二十,就是兩塊錢,也得仔細花,我不肯住旅館。
“要不這樣吧,你去我們公司裏過夜,總比機場條件好些。”他又提議。
“好啊。”我滿口答應。
他公司在機場外圍地帶,辦公室內冰箱彩電沙發都有,條件確實好。可這兒就隻孤零零的一座樓,方圓幾裏看不見別家,讓我整夜獨守此樓中,不覺不寒而栗。
“我膽小,不敢一個人在此過夜,麻煩你還是送我回機場吧。”
他二話不說又送我去機場。
“我回去幫你打聽如何去密西西比,明天中午再來。”好心人臨走時說。
我在大廳內尋一張長沙發躺下,燈光刺眼,想睡又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寫信。我給李天豫,潘東海以及鄧大圍各修書一封,對於自己在機場過夜的慘狀,我隻字未提。
初到美國我尋親不遇流落機場的情景,後來我跟好些男人描述過,李天豫為我的堅韌自豪,潘東海和鄧大圍則心疼我。隻有一個西蒙被我無家可歸的故事深深感動,在紐約認識我的當晚,即給我一個溫暖的淒身之地。沒有哈得遜河畔的那段同住歲月,何來纏綿我們一生的愛與性?
寫完三封信,我瞌睡嚴重,急需倒頭睡它一個不省人事。但一警察老在我眼前晃動,攪得我心神不寧。本人從小就怕警察,盡管到了美國,陋習仍積重難改。警察大抵看出我的心驚,通常隻有壞人才怕警察,他不但不把我當壞人,反而和顏悅色地跟我解釋:
“你行李多紮眼,我怕偷兒關顧你。”
我頓覺無比心安,呼呼大睡過去。
中午,好心人帶來消息:
“我都打聽好了,從這去密西西比,火車票兩百五,灰狗票一百出頭。”
我當然挑便宜的,隻是我先得搞清楚:“這灰狗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就是巴士呀!灰狗巴士是美國最大的長途汽車客運公司。”他笑著解釋。
“我說咧,一條狗怎麽可能把我運到密西西比。”
“這種大巴士的車身上都畫有一條奔跑的灰色獵狗,大概形容它跑得快吧。”
“那我就坐灰狗好了。”
“你這一路橫跨大半個美國,灰狗得坐兩三天。”
“沒問題。”我堅定不移坐灰狗。
不曾想這趟灰狗決定,惹出一個傳教士來,從而改變了我的一生。
“灰狗晚上十一點鍾才開,我今天還有事,你不介意我現在就送你去車站吧?”
“沒關係,已經夠麻煩你的了。”
離開機場前,再次給叔外公家打電話,還是沒人接,那我就隻得義無反顧了。前往灰狗站的途中,趕上一支遊行隊伍,男女老壯都有,穿得極其露骨香豔。
“這是同性戀在遊行。”好心人及時解除我的疑惑。
“同性戀,他們竟敢這樣招搖過市?”
“這還隻是小規模的,每年夏天一年一度的舊金山同性戀狂歡大遊行,那才真叫壯觀呢。”他滿臉的司空見慣,“性取向是一種人生自由,受美國憲法保護。”
瞧見兩女警察,上身半裸著在遊行隊伍中激情擁吻,我驚訝地問:
“怎麽警察也可以搞同性戀?”
他了然一笑:“警察不也是人嗎?”
來美國後讓我大開眼界的事,這算頭一樁。
安頓我在候車室坐定後,好心人跟我告辭:
“我得走了,別害怕,前麵總會有人幫助你。”
我站在車站門口,目送他的車從我視線中消失,當下含淚發誓來日定要報答他。不想後來在紐約,一個雨夜我遭遇到街頭搶劫,夾在錢包裏的電話單子,一同被歹徒搶走,至今無法與他取得聯係,從而永遠失去了報答他的機會。盡管十幾年過去了,一閉上眼睛,他的音容相貌就浮現在我麵前:那方方正正的臉,那樸實的小平頭……
“我這本書出版後,假若我的恩人能看到,跟我聯係上,那就好了。”在寫書的六年間,我時常對李天豫暢想。
“你有一個美好的,但幾乎無法實現的夢想。”李天豫每次都這麽說。
我不服氣地回敬他:“那你就等著瞧吧!”我自知我個人的力量十分有限,這不還有親愛的讀者們嗎?靠著你們的口口相傳,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我的恩人。
候車室裏很是無聊,我移到窗口邊,靠著數窗外街上過往的汽車,好歹把一下午打發掉了。天黑時,我肚子餓得咕咕叫,手裏捏著一美元,好幾次勇往直前走近食攤,一看那價錢,再把它換算成人民幣,終歸下不得手,又幾次敗下陣來。後來實在餓得難熬,我找一個偏僻處坐下,閉上眼睛搞精神匯餐。在那個臆想的世界裏,美食佳肴揮之而來,臘魚臘雞紅燒肉,任我吃一個夠。靠著一場豐富生動的想像,我扛住饑餓,晚上十一點勝利登上灰狗。
此去密西西比,全程兩千多英裏,曆時兩天三夜。灰狗慢就慢在頻頻停站,好在乘客多為有空沒錢的人,在乎省錢,並不計較快慢。頭回停站時我不知深淺,見人們蜂湧而下,也隨大流下車。下去後才發現大家都在忙吃喝,我一不吃二不喝,壓根沒必要跟風下車。這樣的停站,每一兩個小時就發生一次,我怕自己立場不堅定,擋不住那些薯條熱狗漢堡包以及可口可樂的誘惑,索性待在車上不下來。在當時的困境下,除了節省每一個銅鈿,我還真沒別的事好幹。
獨自一人留在漆黑空蕩的車上,那種異國它鄉的飄零感,惹得我內心無比沉重。
經過一夜的行駛,早上七點到達洛杉磯。與以往停站不同,這回下車的人都拿著行李,我心想洛杉磯是一個大站,容易被人當成目的地。我決定一如既往,坐在車上巋然不動。
“請大家都下車。”司機通過擴音器喊話。
我一聽急了,急步上前問他:“我要去密西西比,我搭錯車了嗎?”
“沒錯,這趟車橫跨東西海岸,終點站紐約。你在孟菲斯轉車去密西西比。”
“還沒到孟菲斯,你怎麽就叫我下車呢?”
“這輛車隻到洛杉磯為止。”
“你才說我沒搭錯車,怎麽又說這車隻到洛杉磯呢?”
他一再強調,我確實沒搭錯車,他的車又確實隻到洛杉磯。經過幾個回合的雞同鴨講,我二人總算消除誤會。原來他講的這趟車和這輛車是兩碼事,這趟車開往紐約,這輛車隻到洛杉磯。
後來李天豫批評我:“你看你平時不關注國際事務,到時就抓瞎了吧。連我都曉得美國人怕把一輛巴士累死,長途客運通常由好幾輛車承擔,跟搞接力賽一樣。”
九點來鍾,幾乎原班人馬上了另一輛巴士,繼續前行。一天跑下來,灰狗穿越了三個州:加利福尼亞州,亞曆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
半夜三更,司機向我們報告:
“我們現在正行駛在奇瓦瓦沙漠,即將進入德克薩斯州,這兒靠近墨西哥邊境。”
他話音剛落,前麵射來一束強光,我們的灰狗被幾個穿製服的人攔下,司機馬上向大家說明情況:“他們是邊防警察,將上車檢查偷渡者。”
那個邊防警察登上車,隻匆匆掃視一眼,就從滿車人當中獨點了我:
“請出示你的有效證件。”
我護照簽證齊全,照說沒由頭畏懼,但交護照給他時,我雙手抖得厲害。誰叫我害怕警察由來已久呢?打小的習慣就是難改。
警察倒是很和氣,驗完證件後,他滿嘴牙套地衝我笑:“謝謝你的合作。”
暗夜沉沉,長路漫漫。月亮撞入一夥雲朵中,如同泥牛入海再沒走出來,蒼茫的風在蒼茫的戈壁上呼嘯,於是我們進入了一個月黑風高的時期。就在這時,那個影響我命運的人趁黑登場,他上車的那個小站,究竟是個什麽站?事隔十幾年,無論我無論他,都無從回想起來。
一個奇胖無比的女人原本坐在我旁邊。上次停站過後,她豪邁地向我宣稱吃了一整隻炸雞。這又下車吃東西去了,我很好奇她還能吃下什麽,卻遲遲不見她歸來。
上車後,那個男人徑直走向車廂後部,眼看要在那落坐,不料他突然轉過身,麵帶春天般的微笑朝我走來,彬彬有禮地問:“請問這裏有人坐嗎?”
“沒人。”我眼前閃過胖女人的炫耀嘴臉,決計對她陰險一把。
“我可以坐這嗎?”
“當然可以。”
或許惺惺相惜,前排的那個胖男人,對我的胖鄰座一路上充滿好感,他不太滿意我的回答,扭頭衝我說:“誰說沒人?她吃完超級漢堡包就回來。”不過他的情報並不準確,直到車子開動,仍不見胖女人的胖影子。
我與新來的鄰座彼此感覺不錯,先是互通姓名,索性又介紹自己是幹什麽的。聽他說出他的職業後,我盯著他狠狠吃驚,他別的沒見特別,就隻胳腮胡子頗為壯觀。
“你真的是傳教士?”我又追問一句,怕自己聽錯了英語。
他微笑而又莊重地點頭。
從前我們那個革命年代,容不得宗教信仰,我的生活從不與神鬼上帝發生任何關係。傳教士這種人物隻在電影小說裏見過一二回,如今一個活生生的傳教士與我並排而坐,感覺特神奇。
“我們這種教提倡生活與信仰一體,不專設神職人員,每個信徒都有傳教的義務。盡管我全職做傳教工作,但傳教士的頭銜可是我自己給自己封的。”他自豪地一笑。
“你這是要去紐約傳教嗎?”
“我剛結束在夏威夷的傳教,現在返回康州我哥哥那裏。”
話再深入談下去,得知他曾就讀於哈佛大學神學院,受某種使命感的驅使,沒等到畢業,他綴學跑出去傳教。幾年來他的足跡踏遍世界各地,包括中國。
“你去過中國!幾時去的?”我頓時覺得他額外親。
“前年秋天。我在中國的傳教很有收獲,發展了一批教徒,其中有兩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個是著名舞蹈家某某某,另一個是著名作家某某某(莫男注:他報了他們的真實姓名,寫成某某某是我的一大發明)。”
這可是兩個如雷灌耳的名字,我不由得驚呼:
“真的,他倆也是你們的信徒?你們究竟是個什麽教?”
“我們這個教創立於十八世紀中葉,晚於世界主流宗教,不過發展異常迅速,現有教徒八九百萬,分布在全世界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它是除基督教外分布最廣,最普遍的一門宗教。”他從背包裏摸出一本小冊子給我,“我們這種信仰的三大核心是:上帝唯一,宗教同源以及人類一家。這書內有教旨教義教規的介紹,你不妨拿去看看,其理念與中國古代儒家思想有相似之處,我覺得你完全可以接受。”
問題是:我徹頭徹尾一個宗教盲,對古代儒家的搞法一竅不通,更何況這相似的東西。我從小的理想是解放全人類,在地球上實現共產主義,不曾與上帝之流有過丁點的親密接觸,乍要我去信奉他老人家,顯然是為難我了。傳教士見我麵有難色,加緊鼓動起來:“半夜三更我們在灰狗上不期而遇,說明你和上帝極有緣份,上帝的聖光就照耀在你頭頂上,隻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我趕緊抬頭望天,看上帝藏在何處何方,看上帝如何照耀我?然而天穹一望無際的蒼黑,什麽也看不見,更別說詭計多端的上帝了。
擴音器響起,司機報了一個地名,又停站了。這次我下了車,幹了兩件不花錢的事:上廁所和喝涼水。回車上時,見傳教士手上捧一大包吃食,我不禁大吞口水。自從吃過好心人請的飯,這些天除了喝涼水,我硬是沒吃任何東西,早已餓得眼冒金星。
“詩雲,我們共享這袋爆米花吧。”他把紙袋舉到我跟前。
我也不客氣,伸手抓起一大把:“這上麵澆的什麽?滑滑的東西。”
“黃油。”他舔了一下手指頭。
說來很是慚愧,黃油這種東西我隻聽說過,還從來沒吃過。澆在爆米花上,那是真好吃啊!俗話說吃人的嘴軟,但在吃爆米花的過程中以及過後,他沒再跟我提入教的事。
天漸漸亮了,晨曦在東方抹出一線金燦來,這時司機突然宣布:“孟菲斯到了。”
“我在這下車,認識你很高興,謝謝你一路上的照應。”我起身對他說。
“反正我沒事,索性送你去學校吧。”他跟著站起來。
初到美國,人生地不熟,英語不靈光,心裏很是忐忑,有他陪我去學校,當然再好不過。但去學校還得轉灰狗,往返的車費又是好幾十,看得出來他手頭並不寬裕。再說萍水相逢,我不好意思濫用人家的好,於是謝絕了他。
“那也好,過陣子我再來學校看你,後會有期。”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二月的晨風夾著早春的味道,從密西西比河麵吹來,寒意十足。傳教士的灰狗開走時,掀起滿鼻粗獷的柴油味,我頭頂細碎的晨光,跟車揮手喊道:“後會有期,咱們後會有期。”
說歸說,說得還十分真誠,但我內心並未對此存任何希望。他這一走,人海茫茫兩不知,來日相見不過是句客套話。然而著實令人意外,三個月後他竟然找到密西西比來了,他這麽一出現,輕而易舉地把我的人生搞得麵目全非。可見人生的陰謀無處不在,卻不知,這是上帝的陰謀?還是傳教士的陰謀?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係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拜讀大作,方知樓主乃多情善感,敢愛敢恨的性情中人。多謝分享,盼讀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