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進走出自習室,走廊上一陣冷風。黃飛鴻正斜靠著走廊的牆在聽耳機,看見郭進,笑笑,卻沒動。
郭進站在他麵前,黃飛鴻還是不動,接著聽自己的,耳機裏隱約傳來刺耳的搖滾樂。郭進不動聲色地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把耳機拿下來。
黃飛鴻終於拿下耳機,揚起眉毛,神態裏有些得意,“郭少俠,有何貴幹?”
“你帶黃容去喝酒了嗎?”
黃飛鴻點點頭,唇邊露出一個調侃的笑,“沒跟郭少俠打招呼,不好意思。”
“你為什麽要帶她去喝酒?”
“我說帶她去吃飯,她自己點的酒。”
“什麽酒?”
“緊張什麽,就是米酒,”黃飛鴻不以為意,“跟糖水似的,她要點白酒,我沒讓。”
“米酒後勁大,”郭進說,“以後不要帶她去喝酒了。”
“郭少俠似乎很關心她嘛。”黃飛鴻有些狡猾地一笑。
“她是我們班的,”郭進說,“我是我們班班長。”
“郭少俠果然是民族大義,”黃飛鴻豎起大拇指,笑得更加狡猾,“不止那麽簡單吧?不過,很快,她就不是貴班的了,”搖搖頭,“你們外語係怎麽搞的,我聽容兒說,老師都是一群法西斯變態,快把她壓迫死了。”
“那是她不用功。”
黃飛鴻攤開雙手,“女孩子要那麽用功幹嘛,所以還是我們財院好,我也不用功,混得舒舒服服的,作業都有同學幫做,考試不及格就補考,老師心裏有數,補考的時候偷偷就把答案先透給我,六十分總混得到,”他又揚起眉毛,“我答應容兒,她轉過來,保證讓她也混得舒舒服服的。”
“黃飛鴻,你,”郭進停頓了一會兒,“你這樣…不好。”
“怎麽不好?”
他又停頓了一下,“黃容…在學習上缺乏自覺性,你這樣做,隻會害她。這個學期有門課,我和她一個學習小組,期末報告,我的部分已經寫好了,她的部分還一點沒動呢。”
黃飛鴻皺起眉,“郭少俠,說那麽嚴重幹嘛?什麽叫害她?所謂‘害她’,前提是念書能給容兒帶來好處,現在的問題是,念書對她沒好處不說,還把她給折磨得死去活來,我這是幫她脫離苦海!”
郭進看著黃飛鴻,平靜地說,“你這是在害她。我知道黃容家有錢,可你怎麽能保證她們黃家能一直有錢?”
黃飛鴻笑笑,用食指指著郭進,“你這句話要是讓黃容知道了,大概要罵死你。”
“那是實話。”
“好,那我可以告訴你,她們老黃家就算沒錢了,我們老黃家還有錢啊,”他說著,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剛認了黃容做幹妹妹,說起來,我和她,是一家人了。郭少俠,您就放心吧。”他拖聲拉調。
大學裏,無數男生幹過認幹妹妹這件居心叵測的無聊事,純度百分百大灰狼對小白兔的友誼。
“我們都姓黃,五百年前是一家,當然,我和她之間已經早就出了五服,屬於可以通婚的那種。”黃飛鴻索性眨眨眼。
郭進默默地站著,一隻手伸進褲袋,慢慢地捏成一個拳頭。
“你在等她嗎?”許久,他問。
黃飛鴻點點頭,“她說要通知你她想轉係,完了我們接著去吃宵夜。”
“對不起,她去不了了,”郭進淡淡地說,“你一個人去吧。”
“為什麽?”
“我說過,有門課,我和她一個學習小組,她的學期報告還沒完成,下星期就要交。”
“太頂真了吧?”黃飛鴻皺起眉頭,“那郭少俠您幫幫忙,發揮一下友愛精神,替她做了,不就得了嗎?”
“不行。”
“我給你錢。”黃飛鴻脫口而出。
“這不是你們財院,”郭進鎮定地說,“外語係的人不替同學做作業,更不會為了錢替同學做作業。我還可以告訴你,那門課前幾次報告,基本也都是我做的,如果她這次最後一份報告也無法完成,我打算如實報告老師,以那位老師的性格,很可能會把她前幾次報告的分數都變成零分,那樣她這門課就會不及格,而我印象裏,轉係是需要每門課都至少及格的,”他看看黃飛鴻,“如果你還希望你妹妹能成功轉係,現在就請快走。我數到五。”他指指樓梯口。
郭進開始數數,幾秒鍾後,黃飛鴻把耳機塞回耳朵,“郭少俠,這局算你贏。給容兒帶個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這又不是球場,談不上什麽輸贏。”郭進微微一笑。
“貴係球隊現在不肯賞臉跟我們財院隊踢了,我猜……那是郭少俠的旨意吧?”
“是。”
“可以指教一下,為什麽嗎?”
“踢球,講球技,也講球品,球品即人品。球技再好,球品太差,恕不奉陪。”郭進說。
“球品好,球技差,恐怕也不行吧?”黃飛鴻諷刺地反問,“郭少俠不是說過,貴係球隊想和數學係來一場嗎?少了我們財院隊,尤其是球品很差人品更差的某人,”他指指自己的鼻子,“隻怕不行吧,聽說……貴係上次和物理係基地班踢得很慘?陳曉明,不太好對付吧?”
“這個,走著瞧吧,來日方長,”郭進依然淡淡回答,轉過身,“再見。”然後頭也不回,大步走回自習室,關上大門。
黃飛鴻眯起雙眼,舉起右手,做了一個手槍的姿勢,瞄準郭進的後腦勺,嘴裏“啪”一聲,“好,走著瞧,來日方長!”
半小時後,自習室最後一排的大方桌前。這時八點多,人最多的時候,不少學生在討論問題,人聲嘈雜。
“郭進,我說過,我喝醉了!”容兒不耐煩地一拍桌子。
“你沒醉。”
“我醉了!”
“你沒醉。”
“我喝了好多酒,真的醉了!”
“你喝的都是米酒,沒多少度數。”
“米酒後勁才大呢!”
“知道米酒後勁大你還喝?”郭進看容兒一眼,“以後不要跟男生出去喝酒。”
“黃飛鴻是我大哥!”
“大哥也不行。”
“你幹涉我的自由!”
“我是班長,有權管理班級同學不合校風的行為。”
“我醉了!”
“你怎麽知道我沒醉?”容兒生氣了,“我明明就是醉了!”她舉起自己長著渦渦的小肉手,對郭進晃晃,“班長你看,我有幾個手指?”
“五個。”
“對啊!可你知道我自己看,有幾個手指嗎?”
“六個?”
“不對!”容兒眯起眼。
“七個?”
“也不對,”容兒搖搖頭,“再猜一次!”
“八個?”
“是四個,四個!我數來數去,才四個手指!”容兒瞪大了眼,“我無論如何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大拇指,你看那說明我醉得有多厲害!”
郭進又好氣又好笑,“真正喝醉的人是不會說自己喝醉的。”
“你怎麽知道?”
“那是常識。”
“胡說,我就是喝醉了!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沒喝醉?”
“你快寫吧,早寫完早走,”郭進用圓珠筆點點容兒麵前的白紙,“海明威短篇小說‘殺手’主要情節和人物,不用多分析,寫出來就行,其餘的我來,請抓緊點,你寫完了,我還要組合呢。”
“我回去周末再寫吧。”
“不行,來不及。”
“郭進你憑什麽把我扣押在這兒?”
“因為我們同一個學習小組,你不好好寫報告,直接影響我們的作業質量,間接影響我的學期成績,所以我必須把你扣押在這兒。”
“唉喲,保送生你搞了半天還是為自己啊,你這麽上進,當初幹嘛保送,不自己去考個更好的學校?”容兒氣得開始耍賴。
郭進不理她,顧自翻起字典。
容兒心想好啊你竟然還敢不理我,索性站起來,“郭進,你想待在這兒就自己待著吧,我走了!”
郭進抬頭看看她,“你真的想走,也可以,不過,你隻要跨出這間自習室的門,下星期我就如實告訴洪老師,這學期我們海明威小組上交的作業,大部分都是郭進完成的,黃容的貢獻按比例估計,大約是百分之十之下,學期成績請洪老師酌情處理。”
我去你居然還要抬出洪七公來嚇唬我,你明明知道老洪最恨學生偷懶期中考已經給了我一個不及格了!容兒恨得牙根癢癢。
“哦,還有,黃飛鴻說,要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好你們這些……王八蛋!”容兒百般無奈,隻要攤開紙筆,開始寫字 ----- 不就做作業嗎,我做給你看!
然而現實很骨感,學渣畢竟是學渣,在學草看來一片蛋糕的事,到了學渣眼裏,就是一座大山。
十分鍾後。
“班長,上次…洪七公的課上,你背的那一段…海明威的,說什麽大陸啊海島啊,就是關於人類友愛精神的話,老洪還挺高興的,說你孺子可教怎麽怎麽,你記得嗎?”
“你是說‘戰地鍾聲’開頭那段序言?”
“對對對,戰地鍾聲,戰地鍾聲!”容兒高興了,“班長,麻煩你,再背一遍吧。”
“為什麽?”
“背完了我再告訴你。”
於是郭進開始背,“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那廣袤大陸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問喪鍾為誰鳴,喪鍾為你鳴。”
“說得多好啊。”容兒感歎。
郭進點點頭,“是很好,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我背了嗎?”
“那是因為,”容兒猛然一臉委屈,提高聲音,“報告班長,我現在覺得自己在班裏,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島嶼,一點都沒有被包孕在人類中的感覺!根本沒人關心我,沒人同情我,沒人理我!班長,”她更委屈了,“你作為班長,讓我覺得自己這麽孤零零的像個島嶼,是你的失職,對吧?!”
容兒對海明威的無情高級黑讓郭進腦門轟然一響,一時不知怎麽回答。
黃容看看他的表情,更來勁了,“我們進學校的時候,老徐說得很好,各班以班長為中心,班級是粽子,我們女生都是一顆顆小糯米,你們男生班長呢,就是糯米中心那塊鹹肉!可實際上呢,我在宿舍裏天天被方越洋欺負,還被人偷錢,知道嗎,我被人偷了五千塊錢方越洋還罵我,對了,她還幾乎打我!我作業不會做,根本沒人管,考試不及格,我在班裏墊底,你們都幸災樂禍!班長,我問你,你覺得自己好好發揮了鹹肉的職責了嗎?你摸著心口問問,關心我了嗎?幫助我了嗎?你把我當成那個什麽大陸的一部分了嗎?!”容兒咄咄逼人,而且真心誠意地感到十分委屈,“你知道嗎,我從小到大,就這半年裏受的苦最多了!”
無論涵養多好,人的忍耐總有限度,即便十幾年班長當過來的郭進。
“你不是……喝醉了嗎?”麵對容兒的咄咄逼人,郭進終於忍不住了,“喝醉了怎麽話還這麽多?”
“喝醉了話才多嘛,”容兒狠狠白他一眼,“這叫酒後吐真言!” 她舉起小胖手,向郭進示威,“你看,我都瘦得皮包骨頭了!”
郭進幾乎眼前一黑,“黃容同學,你說話…要有客觀依據,你的手,連骨頭都看不見。”他隻剩下苦笑的份。
容兒不理他,“所以,我要轉係!因為我無法忍受一個這麽冷漠的班級,這麽欺負人的同學,這麽不負責任的班長,”她總結陳詞,“我要轉到一個有人關心我愛護我的地方去!”
“財院嗎?”郭進淡淡地問。
“嗯。”容兒點點頭。
“因為黃飛鴻?”
“沒錯!”
“你覺得他那樣,真的就是關心你嗎?”
“至少他總是有辦法讓我開心!”容兒皺起眉,“不像你,讓我每次一看見就煩!”
這句話讓郭進沉默了,他默默地看著桌上打開的“太陽照常升起”,過了很久。
“喂,郭進,”這次是容兒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剛才,我說我看見你就煩,其實……也不是每一次都煩,是…”她偷眼看看郭進,“也就是,每次你教訓我的時候,”她加大音量,“你知道嗎,你教訓我的時候,口氣多像老徐!”
“黃容,這樣吧,”郭進沒看她,眼光依然停留在書頁上,“這次,你的報告,我來寫,不過,有個條件,你要在旁邊看著,我一邊寫,一邊給你解釋,你拿筆記本記下來,回去好好看看,既然是我們的共同作業,下次洪老師問起來,你總不能一無所知吧。這樣,行嗎?”
“你是說,你幫我寫?”容兒有些疑惑。
郭進點點頭。
“太好了!”她的臉色立刻孩子似地陰轉晴,“謝謝班長!”
於是他們繼續,郭進拿過容兒的作業,對著書頁,開始工工整整地寫,一邊寫一邊給容兒解釋。
“……嚴格說起來,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中,‘殺手’是非常精致的一篇,而在美國文學史上,常常被人低估,我爸就很喜歡它,說它很好地體現了‘冰山理論’……”郭進邊寫邊輕輕地跟容兒說,“你剛才問我為什麽要保送,其實,那跟我爸有一定關係,我老家在河北保定,我媽一直想去北京,我十歲的時候,我爸有個調工作的機會,去北京,或者去四川山區,我爸沒跟我媽商量,就打報告去四川,因為四川山區那個工程,同級別的工程師都不願意去,他要也不去,可能就做不成,氣得我媽差點跟他離婚,因為她覺得四川山區教育水平低,這樣一來,我的前途就會受影響……後來我成績還算可以,不過我有自知之明,雖然在當地,我能算成績好的,但要我跟方越洋,張彥,王斌那樣從小在大城市長大的去競爭,恐怕還是比不過……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決定保送的,為了穩妥,我承認,我這個人比較保守,”他頓了一下,舔舔嘴唇,“我媽一直耿耿於懷,說我爸為了自己的傻勁毀了我的前途,可我……是這麽想的,這世界上,有些人,就是懷著那種‘沒有人是一個孤島’的精神生活的,比如我爸爸,這種人,雖然少,但還是有……”他停住,突然有些奇怪,怎麽想起跟黃容說這個了呢?
整個班,和容兒說這些,大概是最對牛彈琴的了。
但他卻從沒跟別人說過。
他轉過頭看容兒,容兒趴在桌上,潔白透紅的蘋果臉枕著手背,已經睡著了,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簾,鼻翼隨呼吸微微動著。
郭進久久地看著她,忍不住微笑了。
他拿起椅背上自己的羽絨外套,輕輕地蓋到她身上,然後接著寫,“……相比‘乞力馬紮羅的雪’,‘殺手’在人物刻畫上……”
快到九點,窗外寒風凜凜,自習室裏依然暖意融融。後排,一個麵容清俊的儒雅男孩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而旁邊那個娃娃臉翹鼻尖的可愛女孩披著他的外套,伏在課桌上心無城府地睡著,一縷頭發輕輕地垂在臉頰上,場景基本可以就地來個青春微電影了。
然而,這樣的溫馨也就持續到某人醒來為之;某些女孩子,還是不省人事的時候比較可愛。
“什麽?郭進,你再說一遍,你想幹什麽?!”容兒揉著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剛才不是說,在我們班裏,有種孤單單的島嶼的感覺嗎?”郭進看著麵前的作業本,平靜而誠懇地說,“你還問我,作為班長,是不是覺得自己失職,”他抬起頭,看看容兒,又很快垂下眼睛看自己眼前的筆記本,“我想了一想,自己的確有很失職的地方,所以,謝謝你提出,”他點點頭,“我打算,接受你的意見,好好彌補,用實際行動來證明,我們班沒有一個人是孤島,而是一個不可分割的集體,而我們外語係,論友愛精神,一點不比財院差,”他又抬起頭看著容兒,這回,目光很堅決,“今天時間晚了,‘殺手‘的報告,還有一半沒寫完,我會把它帶回宿舍去寫完,一邊寫,我會一邊給你在書上把重點的地方標注出來,比如重要的詞語,關鍵句子的含義,明天上午九點,我在你們宿舍門口等你,我們一起把小說過一遍,然後開始討論,整合報告,爭取這個周末,把報告整理出來,從下個星期一開始,每天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我們一起上自習,包括周末,我幫你係統地把這學期的功課複習一下,”他一口氣說完,再輕輕地補充一句,“我既然身為班長,就不能讓任何一個同學掉隊,因為學業問題中途轉係,這件事,我星期一會向徐老師匯報一下,讓他也幫忙在同學中做做工作,讓大家多關心你,”他最後補充一句,“你要是不告訴我,也就算了,可你告訴我了,作為班長,我就決不會放任不管。”
唉喲我的媽呀這可真是傳說中的禍從天降,容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無心吐槽惹了多大的麻煩,原本就壓根沒醉,外加睡了一覺,越發清醒,而郭進的臉色那麽堅定,外加一攬子修理她的計劃,“哎班長,不,郭進,”她討好地咧開嘴笑笑,“我的意思是,那個……郭少俠,我,我…我,我剛才……都是胡說的,我…….我…我剛才喝醉了,所以…我說的話,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胡說! 你聽過就當我放屁吧,千萬別當真啊!”
“不,你說,酒後吐真言,”郭進心裏悄悄好笑,語調越發誠懇,“我相信,那才是你的真心話,所以我會特別重視,相信徐老師也會特別重視。如果我們外語係的同學因為缺乏集體的團結友愛而轉係,那是我們係的恥辱,所以我一定會努力,不讓這樣的事發生。”
容兒愣愣地聽著,腦門一熱,眼前一黑,幾乎休克,終於意識到,這個時代,無論姓甚名誰,看著多麽敦厚,本質上大家都是歐陽克,再不會有六歲叫爹一見麵孝敬你一匹汗血寶馬的人了,而自己,即將為一時的口舌之快而在今後幾個星期付出極其沉痛的代價。
“如果我一定要轉係,怎麽樣呢?”她惱羞成怒,“你有什麽權利幹涉我的自由?”
郭進看著她,沉默片刻,依然平靜地說,“你當然有轉係的自由,但人都是平等的,我也有向洪老師如實匯報我們學習小組作業的完成情況和我們兩個人的貢獻程度,”他稍稍湊近一點,“黃容同學,我提醒你,泛讀屬於專業課,有一門專業課不及格,是不能轉係的。”
圖窮匕見,容兒心裏的蘑菇雲爆炸了,“好你個郭進,想不到你那麽有心計!你……”她的臉氣得紅紅的,“你 …你,你這是什麽郭少俠啊,我以後不叫你郭進了!我叫你…我叫你,楊-----康!”
“隨便你叫我什麽,明天上午九點,我在你們5號樓下等你一起去上自習,十分鍾內你不來,我就不等了,下星期直接向洪老師匯報。”
“九點?”容兒的五官緊緊皺到一起,“我的媽,星期六誰那麽早起床啊?太早了!”
“九點半,最晚了。”郭進言簡意賅。
“十點,”容兒依然試圖討價還價,“我還要吃早飯呢!”
“我可以給你帶早飯。”
“你又不知道我想吃什麽!”
“你想吃什麽?”
“我想吃……”容兒的口氣頓時緩和了一些,無論什麽情形,她永遠有心情想吃的,“我想吃學校西校門外麵那家上海點心店的生煎包,那家店叫……‘鳳凰’,對,‘鳳凰’,第二個弄堂裏麵的第三家,門口掛著紅顏色的店標,一定要那家的……”她轉著烏溜溜的眼珠子,邊想邊舔嘴唇,“不過那家要排隊的,上次林少峰給方越洋買早飯,就是在那一家,哼,林少峰好寶貝方越洋,那回隻給我吃了四個就堅決不給吃了,所以你記得要去排隊,最好拿個保溫壺,那樣不會冷,”容兒揚起眉毛關照,“還有,生煎包上一定要有芝麻,別忘了問他們要點醋,吃生煎包沒醋不行的,飲料我就要豆漿吧,對,要甜豆漿!”
郭進看著心想,容兒啊容兒,你要是把這份心思放到學習上多好。他點點頭,“都沒問題,那明天早上九點半見。”
“好的,楊康!”容兒無奈地瞪他一眼,幾乎想把桌上的朗文英漢字典往他頭上砸過去。
深夜十一點半,Q大校園的宿舍區隱入黑暗,外語係男生宿舍卻依然亮著一係列非官方的照明設備。
“唉,國泰,我說,國泰兄,我……到你鋪上來,我們共享精神食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如何?”
“凱子,做人…要有原則,人生原則中最重要的一條,”國泰就著一盞白亮的應急燈,一絲不苟地盯著眼前的書,悠悠地回答,“是不可…不勞而獲,那是可恥的,精神食糧,是建築在物質食糧的基礎上的,這可是我從小諸葛那兒用兩包辣味牛肉幹換來的,你想共享,好,一包辣味牛肉幹!”
張彥最近意識到,兄弟們個個血氣方剛,晨曦覬覦自己床上那些PG-13的藏書,隻怕遲早會招來皮肉之災,於是索性大方開展業務,拿出一部分二線藏書出租,一包辣味牛肉幹一天。
“我給你一包方便麵吧,”孫凱陪笑,“統一,康師傅都行。說實在的,國泰,這黃書你一個人看和兩個人一起看,不一樣嗎?”
“當然不同!黃書乃記載男女閨房之事,私密無比,兩個人一起看,你臉皮夠厚,我還不好意思呢!”國泰不滿地指指手裏的“肉蒲團”,“凱子別打擾我,你睡不著,書架上我那格隨便拿一本看去,比如那個…‘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托爾斯泰大文豪之經典,俄羅斯文化之精萃……”
“國泰再他媽羅嗦我揍你!”孫凱火了,“你們這幫王八蛋,都點著燈照著電筒,又不肯跟我分著看,我怎麽睡呀?”
“凱子,那你就發揚發揚精神,幫郭進去做作業嘛,讓郭進能早點睡,他是你們班班長,你不心疼誰心疼,”範明打著電筒在看梁羽生,邊看邊把一顆顆魚皮花生往嘴裏扔,“明天一早他還得給容兒去買早飯呢,唉,要說女生可真難伺候,要專門排隊去買生煎包子,還要熱的,要醋,要豆漿,真拿自己當太後了!”
“這個叫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心疼沒用啊,”孫凱懶洋洋地說,“張公子,要不,你去幫幫郭進?”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不足為我等道也,何必煞風景也,”張彥從他對麵的上鋪同樣懶洋洋地回答,“而且,秉容兒最新指示,吾班班長已更名楊康也。”
郭進停住筆,皺起眉頭,“你們別胡說八道,行嗎?我這是在幫助黃容學習,讓她不要掉隊,讓我們班成為一個團結友愛的集體,你們-----都不要往歪裏想!”
男生們對看一眼,互相吐吐舌頭,做個鬼臉。
宿舍裏的應急燈和電筒一盞盞熄滅,最後連國泰也打著呼嚕睡著了,郭進麵前的那一盞還亮著,他在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寫著,然後又在小說原文上一段段注解。
第二天早上,郭進睜開眼,一看鬧鍾,已經八點。
壞了!他通常六點半就會醒,昨晚睡得太晚,睡過頭了。這個時間,已經來不及去排隊買生煎包了。
郭進著急地揉揉眼睛,一骨碌爬起來,急急忙忙地把毛衣往頭上套,手一伸,卻碰到枕邊一樣東西,是個保溫壺,上麵壓著一張條子:
今日晨練,出西校門,偶得包子若幹,以饗本舍群豬之餘,留此八個,案上尤有豆漿,供爾盡孝。Good luck。欽此。
署名是“張彥”。
郭進這才意識到,宿舍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香味,桌上放著一大盆生煎包子,兄弟們正在大快朵頤。
“張彥呢?”他問。
“外文書店去了,”孫凱回答,“這包子他媽真好吃,難怪容兒喜歡,就是個兒太小,一口一個,郭進也來吃吧,張公子請客!”
清早的外語係教學樓裏靜謐中透著生機,三三兩兩的學生圍著二樓的旋轉樓梯早讀,各國語言在這裏流利或不太流利地雜燴。
當然也絕不是所有學生都那麽勤奮,梁曉曦和時翠萍一人捧著一個糯米糍飯團,站在大廳裏新近豎起的“傑出校友榜”前一個個仔細端詳著。Q大自從定下“趕北超清”的思路,下令各院係都要登出“傑出校友榜”,以資激勵。
這個時間,容兒和洋洋都還在做夢,大考將之,學霸和學渣可以一起安心睡大覺,曉曦和翠萍這樣的,就有必要用功,或者至少擺出個用功的樣子。
“昨天你跟範明說了嗎?”翠萍好奇地問,“就是那個,發展下線的事?”
“別提了好不好?”曉曦嘟起嘴,“氣死我了,範明不肯,哼,不肯就不肯,大不了我自己去找男生,我…直-----銷!有什麽了不起的?”她歎口氣,換個話題,“唉,你說這些校友,怎麽都長這麽醜啊?”曉曦的嘴裏慢慢地塞著糍飯,皺著眉,表情像隻迪斯尼動畫裏的小鬆鼠,搖搖頭,“翠萍,你看看,是他們長得醜,還是我的眼光有問題?比如這個,”她指指一張照片,“這個……我國駐呱啦呱啦國大使,好標準的三角眼啊,天哪,我活到現在還沒見過這麽平均的三角眼,還戴副眼鏡,簡直就像眼鏡蛇!還有這個,我國駐布拉布拉國參讚,怎麽這麽黑啊,唉,布拉布拉國是在非洲嗎?好像也不是啊,”她使勁搖頭,“好醜,好醜,真的好醜,一大清早看著他們,飯都吃不下!”
翠萍聽著曉曦毫無顧忌的評語,忍不住笑了,“我看吧倒也不是醜,可能是拍照拍得不好,你不看我們的身份證照,都是瓜瓜的。”
“那是證件照,這些照片應該都是攝影師拍的,怎麽可能都拍壞,應該就是人長得瓜!”曉曦不服氣,一麵看一麵加快腳步,從布告欄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真是一個賽一個醜啊,哇,這個哢嚓哢嚓公司亞太地區總代表,我的天,豬啊,跟他一比,李國泰簡直就是潘安宋玉!翠萍,我跟你打賭一個雞腿,不,兩個雞腿,我們學校外語係本來是不需要麵試的,就是因為出了這些好醜的傑出校友,才開始實行麵試製的!好醜好醜好醜好醜,唉,我們來評評,哪個最醜……”
她這麽念著,不知不覺到了布告欄盡頭,幾乎迎麵撞到一個人身上,抬頭一看,嘴裏的糍飯糕幾乎噴出來,“孫…孫…孫…”
翠萍也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孫,孫教授……”
“這麽早就來自習了?”相比之下,孫聞天從容得多,微笑地看著她們,“怎麽不吃了早飯再來?”
“……我們…”曉曦結結巴巴,“我們…為了,努力學習……”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孫教授依舊微笑著,看看傑出校友榜,“覺得…他們長得醜嗎?”
“……嗯……”曉曦心想壞了壞了,剛才的話,孫教授肯定聽見了,“……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其實是……這些校友,哦,傑出校友,都…”有了,“哦,他們都不是庸俗之輩,他們……外表醜陋但內心高尚……”還是不對啊,曉曦額頭都開始冒汗了。
孫教授點點頭,還是微笑著,“內心高尚,外表還是醜陋,是吧?”
這回曉曦和翠萍都不敢回答了。
孫教授低下頭看著她們,口氣更溫和了,帶點玩笑,“其實我也覺得他們都長得不怎麽樣,你剛才問,誰最醜,我的感覺是,”他指指駐布拉布拉國參讚,“他!唉,在我眼裏,這些人比起你們來啊,都差遠了,這才對嘛,所以,”他看看曉曦,再看看翠萍,“幫我個忙,努力一點,二十年後……”他指指布告欄裏的照片,“把他們的照片,都給換成你們的,好嗎?”
“……好……”直到孫教授的背影消失在大樓門外,曉曦和翠萍還在愣愣地點頭。
“你有沒有注意到,孫教授今天的領帶……”翠萍如夢方醒。
“好青春哦,”曉曦喃喃地說,“我突然覺得,孫聞天這人…挺可愛的,”她轉向翠萍,“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翠萍想起學期初孫教授要她轉專業的事,低下了頭。
九點十五分,外語係男生宿舍。郭進打點好保溫壺和書包,拿起鑰匙串,準備出發。
“Bon Voyage,班長!”孫凱懶洋洋地拿腔拿調,“May thy endeavors be full of joy and success!”
“嚴肅一點,我是去幫黃容補習。”
“我很嚴肅啊!”孫凱斜靠在床上看莎士比亞,“哦,對了,昨天我看工學院和財院踢球,他媽的財院竟然贏了!財院那幫小子最近球技似乎突飛猛進啊,我看以後校際聯賽,他們絕對差不了。”他搖搖頭。
“財院能做到的,我們外語係都能做到。”郭進平靜地說,關上宿舍門。
“財院能做到的,我們外語係都能做到,”國泰學著郭進的腔調重複一遍,“怎麽做啊?奶奶的,郭進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唯心主義了?”
“外語係能做到的,我們管院都能做到。”孫聞天站在校長室旁邊的行政會議室門口,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這句話,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誰說的。
夏校長喜歡心血來潮召集院係領導們周六上午開會,已經夠煩人了,和林大峰麵對麵兩個小時更是一種另類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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